替身

張福麟

懷前掛著老年證上車，投五毛硬幣，老趙想上哪就坐到哪。

車上突生意外——沒座的老翁抽了座位上玩手機的少女。女孩哭，乘客騷動，司機停駕。老趙甚覺悲哀，不屑與老而不尊的同路。下車！

舉目四望，竟然是曾經住過的老街。故地大變樣，樓群里，可還住著早年的發(fā)小？有了見面敘舊的愿望，便啟動記憶，搜索出玩伴們的姓名外號。連問四人，都搖頭。終有白發(fā)人提供：九號樓里住個回遷的老戶周建國，七十六七歲的樣子。

是左鄰周家大哥吧？英俊、挺壯。他讀初中時，人家已是染料廠的技術員。上班不過千米之遙，卻騎著亮眼的“大國防”。只是，那時尚沒有“高富帥”一說。

大哥變老哥，街上碰面認不出來了，卻是一臉有朋自遠方來的驚喜，喲，老羅呀，有年頭沒見了。聽說我老伴去世了，過來看看？謝謝啦。

來得突兀，認錯了不足怪。看一眼桌上鑲黑框的女人照，香爐和供果，更不敢慢待那聲“謝”。便將錯就錯暫做老羅，情真意切地連說幾句寵心話，像真來送安慰似的。

老周感嘆，工廠搬遷鄰居動遷，老熟人見不到，年輕人生分；老伴一走，就成了孤家寡人。你能來，我高興。

老哥高興，自己也高興，自然要問問子女的情況了。

兒子住市郊經適房，女兒大學畢業(yè)留深圳工作結婚——和所有的父親一樣，夸耀兒女不吝美詞，仿佛是全城最幸福的老同志。

茶幾上躺著花撐子、針線、花鏡。未完的繡品里花枝鳥雀，透著通俗的連理比翼的情味。老哥挺文藝的。

老周解釋，老伴生前最喜十字繡，這幅是為結婚紀念日繡的。活兒未完人走啦，就照老伴描的圖接著來。消磨時間嘛。

為著亡人的遺愿穿針引線，難為了。老趙肅然。

數念老伴的好，和日子里的細枝末節(jié)，老周的記憶力不錯呀。老趙就想把話頭朝故鄰的事上引，讓老哥恍然大悟認出自己來。然而，手機響了，老伴在家里問散逛到哪兒了，還等你買菠菜下面條呢。

老周笑，一是小丁喊你回家吃晌飯吧？小丁當年，可是咱廠文藝隊不二的女高音。多少小伙兒圍著她轉，到頭來叫你這個化驗員領進門了。回家吧，別讓小丁擔心。老來有伴是福，執(zhí)子之手你可不能提前撒手呀老羅！

還是化驗員老羅，還配了個女高音老婆。笑不出來的笑話添了擔憂：張冠李戴自以為是，容易上當受騙的；買菜做飯頭痛腦熱又是怎么對付的？于是，臨走就叮囑，別輕易給陌生人開門，外出時別忘了鎖門……

老周指著自己的一雙老眼，真假好壞我分得清！我不是第一眼就認出你啦？放心吧。

老趙不放心，隔三岔五打電話問安。一聽他的聲兒，老周就說個沒完，有時還要跟小丁嘮嘮。老伴覺得當替身好玩，總是有問必答，說高音拔不上去了，降八度哼兩句還行……嬉笑著，兩下都開心，權當演小品了。

一日，老周的兒子來電話，說在老爺子的掛歷上看到羅叔叔的電話號，可旁邊還寫著個女人的名字丁桂香，她誰呀？老趙愣一下說我老伴呀，對方“噢”了一聲。還以為是你給我介紹的后媽呢！當兒女的，就怕老人遭騙婚騙房騙錢的，我哪個月都得跑過來檢查一遍。俺兒子有對象了，俺得替他看住婚房呀！一旦出漏子，打官司咱丟不起那個人……

老趙放下電話，悲哀且氣忿。尋思半天，給老周打電話，借個理由要來他女兒的電話，老趙想把老周的情況告訴他女兒。打過去，果然是個女的接電話。老趙說我是你爸周建國的老同事，你爸一個人生活……對方立馬說我不認識你，就掐斷了電話。老趙不甘心，再打。這次不做替身了，我其實是周建國大哥的老鄰居，叫趙……女的一聲冷笑打斷他的話，叫趙騙子吧，騙術也太低劣了！再騷擾，我報警！

老趙蒙了片刻，決定再去周家走一遭。創(chuàng)作感言：

人老了，閑著，樂意回望過去，樂意拿往事和今事做比較。有了想法，便隨手記下來：或重現原貌于當年，或移花接木于現今。趕不上時髦，只求個真實。誠如知堂老人所言：不愿意讓自己的感想輕易散失。想叫他多少留下一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