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
“30路”車,是通往母親的家和我的家的一輛公交車。“30路”車只是居住城市百輛公交車中的一輛普通的車,“長長的身子,涂著淡綠色的漆料,每天不緩不急地行駛在路面上,成為城市生活中的一個點。”在兒子小學2年級8歲時候,我們為了孩子的教育搬到了遼陽市內,時到今日已是5年之久,這些年來“30路”車,它已經不僅僅只是一輛普通的公交車,而是成為傳遞母親對我們一家三口人愛的交通工具。
“媽,今天單位有事,我要晚點兒回去。”
“我去接孩子!”母親在接電話時好像還有那么一點點乏力的樣子,可是一提到需要她接孩子,她馬上精神飽滿起來。
母親40多歲就得了糖尿病,年輕時候養育3個女兒受了很多的辛苦與勞累。在老年的時候幾乎不能再干體力活了,可是只要一提到能夠幫助我們做一些事情,她仿佛什么病都沒有了。我可以想象那一個畫面,她拿著父親早晨去早市買回的青菜,急急忙忙地乘上30路車,到我們家做飯。
“在沒有事情的時候,公交車總是一輛一輛在身邊穿過。可是,遇見我接我外孫子的時候,它就是左盼右盼不來……”母親常和我提起她等車的情景。
每每聽見她和我說這些細節,我總是仿佛看見一個身影,“寒冬臘月里,母親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系著圍脖,帶著大大的口罩,兩個通紅的手里都拎著菜,一邊跺著腳一邊遠遠望著那個“綠色”公交車的身影,盼著它來又不來焦急等待的樣子。
“媽,剛才打電話您咋不接呢?”
“在30路車上,手里拿著太多菜,沒法兒接啊!”
于是,開車回家要一個小時的我和老公,再接孩子回家已是傍晚時候,一開門就感受到家里充滿著好聞的菜香!
“吃媽媽做的飯菜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我一邊大口大口吃飯,一邊忘記工作一天的疲憊,美美地說著。
“不對,是吃媽媽的媽媽的飯菜,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兒。”兒子小嘴油呼呼地說。
“爸爸,你怎么不說話?”
“你看那是什么?老公指指廚房里洗干凈的水果。”
“還有,我們早晨匆匆扔下的衣服洗了,臟亂的家干凈了。”
“我丈母娘把我襪子都洗了。”
這個時候,我們想象著母親做完飯菜,坐30路回家的樣子。以她的身體狀況來說,干那么多活兒一定很累。但是,她的神情一定很欣慰,因為,她最愛的孩子們可以一進屋就吃到她親手做的熱乎乎的飯菜了。
“喂,爸,我媽回家沒?她電話沒接。”
“還沒呢!你們也不用急,30路車在你媽做完飯的時候,差幾步就開走了,每天都是那個點啊。晚上得等半個小時,那時候正是孩子放學的點兒,有時候還擠不上去!”父親說的時候吞吞吐吐。有點心疼,又怕我擔心。
“那就打車呀!”
“你媽呀要是給孩子花錢她可舍得了,可是讓她打車花錢她就舍不得了呀!”
“我媽也真是的,這大冬天北風煙雪的,站那么長時間多冷!”我的眼淚有點兒往外蹦。
“唉,你們把孩子帶好就行了!”父親一邊盼望母親開門回家的聲音,一邊小聲嘟囔著。
那一年我因為打羽毛球傷到了半月板,竟然下地都需要攙扶,不但孩子照看不了,就連自己下地都困難。那時候,30路車上一天有幾遍母親的影子。父親做飯、母親送飯,一跑就是連續3個月。
“大姨,你一天大包小包的是干什么去呀?”
“女兒生病了,照顧她去。”
“大姨,你這飯菜做的啥呀,香味都飄出來了。”
我的腿拉傷的3個月,正是一年里最刺骨的數九冬日。天冷、路滑,傷筋斷骨的我3個月出不了門。拉開、擋上窗簾,一個人每天看著外面的日升日落、陰晴變化,心情隨著身體的不見好一天比一天低落。只有每天盼著母親咔嚓一聲鑰匙把門打開了,好像才把室外的陽光、空氣一起帶了進來。而病人的依賴感往往變成無來由的發泄。
“你怎么才來,我自己在家都悶死了!”
母親面對我的壞脾氣,總是一聲不吱。默默地擦地、洗衣服,然后去洗我吃飯后的碗筷!即使她手腳都不閑著,還是剛剛做完飯后,就又要去接孩子,一分鐘都閑不著。那時候,我才知道,我這一生病,我所有的責任全變成了母親的責任。
我在樓上,看著母親裹著厚厚的棉襖,急急地走進接孩子的人群中,好像周圍的事物都看不見了,但是腳步卻很沉很沉,忽然她在雪面上刺溜了一下,膝蓋半跪在地上,接著看看腕上的表,慢慢起身站穩了。接著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試探地走著。那時的我,真恨自己為什么要玩那“可怕”的羽毛球,給母親增添了這么大的負擔。也反省自己應該調解心態,每天給母親一個笑臉,不再給她新添更多的煩惱。
“媽,晚上你回家的時候慢點走。”當母親高高興興地拉著外孫子回家的時候,我看一眼她右膝蓋變臟的地方,心又倏地疼了一下。我的小小的聲音,表達著我白天對她發脾氣的萬般悔意!
“對了,天冷,還是打車回去吧。我給你拿零錢!”
“打什么車,快點走或許可以趕上30路車呢。”母親平淡地說著,表情卻很著急。她又一次穿上羽絨服,那件衣服我看她脫了又穿一天里已經是第四次了。當她穿上鞋子抬起頭的時候,我看見她那背越發地佝僂了,還有那沒有血色蒼白的臉。但是,她仍舊微笑著看我和兒子,叮囑我們哪個鍋里放著什么菜,突然又返回來拿走從我家里歸攏的臟的衣服和垃圾袋,又一次走進滴水成冰的嚴冬里了!那外面的大雪撲簌簌地下落著,落在母親的滿頭銀發上。擔心、抱歉、感謝等復雜交融的感情沖擊著我的內心。
晚上,老公回來的時候,我和他提起白天我的小脾氣和母親差點摔跤的事兒。老公說:“媽媽沒讓我告訴你,她昨天在30路車上低血糖,當時動不了,是乘務員給她買瓶飲料,才慢慢緩過來的。”還沒聽老公說完,我就蒙上了被子,眼淚順著脖頸潤濕了被頭。
“喂,你在家里生病誰照顧你呀!”
“我媽呀!”
“大姨多大年紀了?”
“70呀!”
“你媽身體真好。你不知道,我媽70的時候,我們都照顧她很多年了。”
放下朋友小君的電話,我突然意識到母親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患糖尿病20多年,而她顯示的所有精氣神兒全是因為她對孩子們的愛。我突然想起姐姐說的話;“媽媽的身體就是個空架子。”是因為愛,所以她無論春夏秋冬,不管刮風下雨、嚴寒酷暑地行走在“30路”車。5年來,她堅持不懈地坐著她的30路。這期間,30路公交車換新的了,從綠色變成了白色,又變成了灰色。車上的司機與乘務員換了新人,一茬又一茬。唯有,母親的愛沒有變。無論她身體有多難受,都堅持地乘著這輛車把愛送到我的身邊。
去年,從未“請假”不來接孩子的她,突然說有事情那天不能接孩子,我的心一陣陣發慌。我拉著兒子、老公要去看媽媽。
“我們也坐一回30路車吧!”我突然提議。那個時間,正是母親每天做完飯回家的時候。
我們三口人剛到站點兒,那車卻不理人似的遠遠地開走了。又等了一輛車,可是,上車的都是放學的孩子們,他們擠啊擠啊,我們就是上不去。于是,又一輛車又開走了。當我們乘上第三輛車的時候,已是從家里離開一個小時的時間了。原來母親每天都要這樣在寒風里站著等上一輛車。當我們終于上了車,車里人又很多,一會兒一站,每次司機剎車的時候,我們都扶穩了欄桿,我們三個人誰都沒有說話。看著外面的風景,我突然淚流滿面:在我變花的淚眼里,我好像看見一個老人的身影,拿著大包小裹的雙手,車一站一站地停,司機在剎車,突然不敢想像當時的樣子。又仿佛看見她突然低血糖痛苦的神情,那么地無助。冬天、夏天;晴天、雨天。一天又一天!
我的眼淚越發地滂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