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曉
由年輕導演畢贛執導的電影《路邊野餐》拿下多項世界大獎,這部藝術技法獨特、意蘊含混的作品引起了廣泛的關注與爭議。要想深入理解這部影片的主題,一定要對影片中的重要意象尤其是圓意象有一個基本理解,這些圓意象包括物體的圓形如鐘表等,也包括人物行動、事物運動變化的圓形軌跡。像圓一樣的輪回變化是電影中人物行動、故事情節發展的基本形態,直接關聯著影片的主題呈現。
一、 善與惡的因果輪回
善與惡的因果輪回存在于影片中的長輩與子輩之間、朋友與朋友之間。陳升母親改嫁后去了凱里,把陳升獨自留在了鎮遠。陳升因缺乏人照顧成為社會上的混混,他的老大花和尚的兒子被人砍斷手指后活埋,因為陳升的愛人患重病時花和尚救濟過陳升,陳升就主動與朋友一起幫老大出頭,剁去了花和尚仇人的手指,但他獨自承擔罪行,并沒有供出朋友。陳升服刑9年后出獄,朋友去接他,得知自己的妻子張夕已經因病去世。由于陳升的同母異父弟弟陳遠不用心照顧兒子小衛衛,還準備把小衛衛賣掉,花和尚就和陳遠商量用一輛摩托車換取他收養小衛衛的權利。花和尚因為死去的兒子托夢要手表,他燒了紙還是做夢,就開了一家鐘表店。花和尚收留小衛衛是出于對陳升的報答,也是出自內心的真愛。陳升的母親知道陳遠對小衛衛不好,去世前讓陳升的朋友轉告陳升撫養小衛衛。陳升發現小衛衛不見了,就責問陳遠并發生沖突。得知小衛衛的下落后,陳升決定去鎮遠找回小衛衛。執意要帶走小衛衛的陳升,最終感受到花和尚對孩子的深情,放手將侄兒留給花和尚撫養。花和尚年輕時在江湖上混得風生水起卻痛失愛子,老年的他收容了很多孩子,并真心善待著他們,完成了他自身心靈的救贖。
野人的意象增添了故事的神秘感,但野人并沒有在電影中直觀呈現,它只是在電視報道、電臺廣播、人們的口述中被不斷提及。影片中的野人不能當作實體形象來理解,只能從象征意義方面來理解,它象征著人內心的原始沖動,代表著人內心中惡的力量。這種原始沖動深藏在人的內心深處難以被人理解難和控制,因而就更容易使人產生恐懼。幽深的隧洞在電影中多次出現,他象征著人幽暗深邃難以揣測的內心,電影開頭,陳升在隧洞中行走,“酒鬼”說“再不走讓野人來抓你”,作為詩人的陳升的經歷可以看做是探尋人內心靈魂歷程的隱喻,越往深處走,人內心中惡的沖動就越多越清晰越令人恐懼。陳升也正是進入隧洞開啟了導演所說的夢幻之旅,在夢幻中填補自己人生的缺憾。人內心的惡必須借助于善才能壓制,大衛衛給陳升的制服野人的秘訣就是讓野人笑,也就是在自己的雙臂上綁兩根棍子,野人從后面攻擊的時候人便可以捅它的腋下逗它笑,逗笑了它也就不傷人了。人的內心存在著善與惡的沖突,當善的力量強大到能壓制惡的力量的時候人便無所畏懼,笑就是一種善的力量的表征。一個人要想讓對方向自己笑,自己必須具有微笑面對別人的心態和讓別人發笑的智慧。在蕩麥,摩的黨欺負大衛衛,搶奪他的望遠鏡,他并不采取像陳升早年為老大兒子復仇一樣的激烈手段,而是以坦然的態度面對,以至于顯得懦弱甚至癡呆。可以想象,在蕩麥,摩的黨欺負大衛衛不止一次了,但他都以特有的忍耐度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難,這正與佛家的寬容處世理念相契合。從這個意義上看,在人生歷練中,大衛衛的心性已經成熟,他的善心足以能夠驅走內心的惡魔。其實,陳升經過了人生的激流,經過大衛衛的提示,他內心的善的力量也越來越強大,他堅決要帶回小衛衛的態度是一種善,但是當他能夠對花和尚喪失親人的痛苦進行換位思考的時候,他內心向善的力量更加壯大,這也正是電影結局部分陳升讓小衛衛留在鎮遠而獨自離去的心理動因。
二、 愛情經歷中相逢與告別的輪回
《路邊野餐》敘事結構非常復雜,劇情在夢境、回憶、現實之間交替展開,再加上導演故意用藝術技巧對某些畫面的含混化處理,使劇情更為晦澀多義。從愛情關系這個層面看,電影講述了女醫生(光蓮)與林愛人、陳升與妻子、陳升與理發女、洋洋與大衛衛四對戀人的情感故事,這四個情感故事有著各自不同的內涵并且互文見義。前三對戀人之間的故事交錯雜糅,關鍵場景有下面五個:
場景一:女醫生(光蓮)在診所給陳升講述她自己與林戀人的經歷時說林愛人曾經在寒冷的冬夜用手電筒照亮她的手為她取暖,鏡頭閃回時,男女主人公相對而坐,面孔沒有出現,也沒有出現手電筒取暖的直觀畫面,場景朦朧而含蓄。
場景二:陳升帶領小衛衛離開小屋看到屋內懸掛的旋轉燈球時的閃回鏡頭:陳升與妻子張夕在舞廳娛樂,陳升背對觀眾,張夕影像朦朧。與場景三參照可以知道,這個場景是鏡中影像。
場景三:陳升與妻子張夕在舞廳娛樂的場景,與場景二是同一個場景,陳升在前景主體位置,形象很清晰。張夕的形象借助于陳升背面的鏡子呈現出來,較為模糊。陳升問妻子張夕“昨天吃藥了沒?”張夕說“效果不是太好”。朋友讓陳升唱歌,陳升因確實不會唱而推辭。這個場景暗示在陳升進監獄之前,他的妻子已經病重。后來,在陳升服刑期間,張夕病死,陳升留下沒有為妻子唱過一首歌的終生遺憾。
場景四:是陳升在蕩麥與理發女相識、相知、離別的故事,這段故事是全局的高潮部分,意蘊最為復雜深厚。
場景五:在陳升離開蕩麥之后發出“一切似乎都在夢中”的感嘆后出現的一個閃回鏡頭,陳升和理發女相對而坐,畫面與第一場景相同,男女主人公的服裝與第一、第三場景中一模一樣,二人面貌神態都得到了較為清晰的展現。
在處理人物形象時導演故意讓年輕的女醫生、陳升的妻子張夕、理發女在影片中以同一演員來表演,也用朦朧溫馨的暖色來營造氛圍。這五個場景相互補充,共同承載著講述三對戀人情感故事的功能。
首先是女醫生與林戀人的情感故事,這二人的故事主要由女醫生的話語講述,由場景一、四、五補充。畫面中陳升代表林愛人,理發女代表女醫生,場景四中陳升用電筒照亮理發女手的動作可以看成是女醫生年輕時候愛情溫馨時光的再現,這個動作也填補了場景一中手電筒暖手畫面的空缺。先前女醫生把磁帶交給了陳升,在蕩麥,陳升又把磁帶交給了女醫生,作為愛的信物的磁帶又回到了女醫生的手里(因為林愛人已經離世,這盤磁帶對其他人來說已經沒有意義)磁帶在這里走了一個輪回,就像時鐘轉了一圈回到了原點。
其次是陳升與自己妻子張夕的情感故事。這二人的故事主要由場景二、場景三、場景四呈現。陳升向理發女(也可以看成他的妻子張夕)斷斷續續講述了他大哥的一段情感經歷,“我以前有個朋友,他和他老婆是在舞廳認識的。后來他們結婚,住在一個小房子里面。小房子邊有一條瀑布,瀑布聲音很大。他們在家只跳舞,不講話,因為講話也聽不見……”陳升的這段講述是場景二和場景三的補充,陳升所說的大哥的故事就是自己的故事。陳升在歌舞廳被邀請唱歌,但是他真的不會唱,覺得很尷尬,所以他在監獄中學會一首《小茉莉》希望唱給妻子聽,但是,他出獄后妻子已經死亡。在蕩麥的理發店,借助于手電筒的燈光,陳升與妻子得以再次牽手,并借樂隊伴奏為自己的妻子唱了一首《小茉莉》,完成了自己為妻子唱歌的夙愿,但重逢之后又不得不告別,蕩麥只是夢幻之地,夢醒之后美好的一切都化為空無。這是一個浪漫而缺憾的故事,正如女醫生光蓮與林愛人的故事。
最后是陳升與理發女的情感經歷。把陳升在蕩麥的經歷看做是真實的經歷也未嘗不可,這樣的話,理發女是陳升在蕩麥遇到的一個與他妻子容貌相似的紅顏知己,二人經歷了一次短暫而熱烈的精神之戀。陳升去洋洋的裁縫店縫扣子時遇到理發女,陳升神不守舍地一邊穿女醫生送給舊情人襯衫,一邊緊跟理發女到理發店。陳升的妻子在給陳升的最后一封信中表達了她想去看大海的愿望,理發女說自己也想去看大海,二人情感獲得共鳴。陳升用手電筒照亮理發女的手讓她體驗海豚的光,兩人之間朦朧而深沉的情愫通過肢體的接觸顯得更加濃郁而清晰。理發女邀請陳升去看演出,并不時地回望陳升。陳升不遺余力、斷斷續續地演唱《小茉莉》這首與海邊風景有關的歌曲,理發女凝望著陳升,二人情感的激流暗潮涌動,這時,鏡頭從理發女向上搖向灰蒙蒙的天空,再搖向唱歌的陳升,暗示著兩人冥冥之中的一種緣分和心靈的相通,但這種美好的心靈感應短暫易逝,最后,陳升把錄有《告別》的磁帶送給她。相逢馬上就要告別,這正是時間的無情,也是不可抗拒的宿命,但磁帶具有喚起記憶把過去拉回當下的潛力,以后的日子里,理發女也只能像女醫生一樣在聽磁帶的時候重溫那一刻的溫馨與浪漫。
《金剛經》中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女醫生與林愛人、陳升與妻子這兩對戀人之間都經歷了相識相愛、遺憾告別、借物相思、不能相見時的生死離別、夢中重逢這樣的模式,如果這兩對戀人的情感經歷都是“過去心不可得”的話,陳升與理發女的感情經歷以及大衛衛與洋洋的情感經歷則隱喻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陳升與理發女二人迸發出來的情感火花可能是冥冥之中的一種緣分,但這種緣分正像女醫生的愛情以及陳升自己的愛情一樣不可能有一個完滿的結局。同樣,女醫生的縫紉機與洋洋的縫紉店之間的關聯預示著洋洋與大衛衛之間的愛情也一定是真摯、深沉而浪漫,但洋洋送給衛衛的紅繩并沒有能夠讓他的車停止熄火預示著她兩個人之間的愛情也難以一帆風順。
三、 鐘表等意象與時空輪回
小衛衛和蕩麥大衛衛二者之間存在著極大的相似性,都喜歡鐘表、紐扣,也都把鐘表畫在胳膊上。小衛衛在自己家的墻上釘了一個釘子,釘子的影子隨著光線變化旋轉起來,時間的輪回就呈現了。可以把大衛衛看成是長大了的小衛衛。大衛衛追求洋洋,洋洋說只有時間倒流她才會從凱里回來。成年衛衛在每一節的火車車廂上畫上了一個鐘表,當火車行進的時候,時鐘倒走了,時間似乎回到了過去。鐘表出現在墻上、在汽車上、在火車上……見證著人生的重逢與告別。
《路邊野餐》營造了真實與夢幻、現在與過去相互雜糅的復雜空間,電影場景在夢幻與現實之間轉換,人物在過去、現在、夢幻之間游走。導演說:“凱里部分是演員真實的生活空間,除了圓周運動和記憶追溯,我用了大量的固定鏡頭,我想拍他在真實的凱里空間里是如何夢魘一樣地生活著。而蕩麥其實是一個夢幻,但我把它拍得很寫實。第三段,鎮遠的那些場景我也用了固定鏡頭,我把它拍得特別的安詳……凱里部分有記憶的追溯和詭異的運動。”[1]女醫生是在夢中與林愛人心感神會,花和尚死去的兒子也是通過托夢讓父親滿足自己的愿望,陳升與母親的重逢是借助與夢境實現的,陳升與妻子的重逢是在蕩麥 “夢幻”之境。女醫生對陳升說夢見自己的兒子被汽車撞死,而這則交通事故卻在電視、電臺反復播報。女醫生兒子的死亡是因為駕駛皮卡車的司機酒駕,酒鬼趁人不備拿走了女醫生箱子里的鞭炮,可以認定是酒鬼駕車撞死了女醫生的兒子,他拿走鞭炮并放響是代替女醫生對兒子的祭奠。酒鬼常在屬于他自己的報廢的白色皮卡車里“開車”,也生怕別人把他的車開走,這兩白色皮卡車應該就是他撞死女醫生兒子的那輛車。在蕩麥,酒鬼成了樂隊的皮卡車司機,但他拎著白塑料壺打了二斤酒。酒鬼在蕩麥打酒的這個舉動是否是他駕車撞死女醫生兒子前的情景再現?他是否會重蹈醉駕闖禍的覆轍?導演把這些問題拋給了觀眾。按照導演的說法凱里的場景是真實的,蕩麥的場景是夢幻,酒鬼就是在凱里的現實環境中處于醉酒的夢幻狀態,在蕩麥的夢幻的空間里處于清醒的現實狀態。鏡頭里人事變遷的軌跡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圓”,眾多相似而又不同的人物命運在現實與夢幻的時空中復雜地交織在一起,真實與虛幻之間的界限被模糊甚至打破,一切變得似真非真、似夢非夢。
火車鉆入黑暗而漫長的隧洞,把陳升帶入蕩麥著個夢幻之地,陳升穿過火車隧洞、穿過蕩麥狹窄的小巷象征著人們在時光隧道中穿行探索,這些不停的探索勾勒出相逢與告別、夢幻與真實交替輪回的人生軌跡。成年衛衛的望遠鏡被蕩麥摩的黨搶奪,他為此跟他們打架而受辱,但他很情愿地把望遠鏡送給了陳升,在鎮遠,陳升用它觀察幼年衛衛的生活。望遠鏡就是夢幻與現實之間的一種連接,借助于它,人們可以把距離遙遠的物體拉近到自己的眼前,在現實與夢境之間游走、在當下與未來之間穿越。相逢時的溫馨美好與離別時的孤獨失落不斷輪回是人生不可抗拒的宿命。對于活著的人來說,相逢時的溫馨與美好一旦得不到延續便會使人感到空虛,能夠填補空虛的是回憶。女醫生保留的磁帶、照片、衣服、蠟染布,陳升住處、舞廳里的旋轉燈球,花和尚的鐘表店等都與大衛衛的望遠鏡一樣承載著過去的一切,因而也就成為激活那個美好時空的催化劑。
結語
畢贛的目的是以無限接近寫實的方式表現夢境來闡釋人生的哲理。“我們能看到具象的鐘表,它是表面的文本;最深層次的文本就是《金剛經》那三句話,很哲學的文本。甚至到運鏡,每次到關鍵的時刻,我會使用圓周的運鏡,比如一開場,我想有一個時間的心理依據……我覺得最虛幻的地方是時間,而實的地方是記憶,情感的記憶,宿命的記憶,記憶是可以追溯的。”[2]導演畢贛一邊用文字寫詩,一邊用鏡頭畫面寫詩,他把文學的詩意與鏡頭的詩意融合到一起,編織出一首關于時間與記憶的感人肺腑的精美詩篇。時光的流逝是無情的,人們想抓住的是現在,但現在也很難挽留,人們只能借助于回憶讓時間逆轉,磁帶、襯衫、紐扣、鐘表都承載著過去,它們觸發人們的心靈把過去的場景定格到現在,讓人重新咀嚼當時的甜蜜或痛楚。令人悲哀的是,記憶也會隨著生命的死亡而終歸消逝,所以磁帶對于已經去世的林戀人來說,已經沒有了意義。《路邊野餐》的價值在于它揭示了個體人生最美好的東西必然遭受毀滅的殘酷現實,因而使人震撼,使人流淚,但是,人的生死也隨著時間的流動不斷輪回,長輩所經歷的苦痛或幸福,子輩們也可能會重新踐行相似的經歷,但因為有了記憶,子輩們的經歷因為時光的變遷而納入了長輩們的經驗,其中一些不愉快的經歷或可避免,從火車上倒流的時鐘上看,會縫紉的洋洋與會縫紉的女醫生相比,洋洋的愛情結局應該會有一個更好的結局,這正是作品給人帶來的一絲光亮,一絲慰藉。
參考文獻:
[1][2]畢贛.以無限接近寫實的方式通往夢幻之地——訪《路邊野餐》導演畢贛[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6(3):95,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