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而我們將永不分離
鬼金
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顧城《墓床》
一
臨近午夜,從海邊回來,我已經渾身濕漉漉,被雨淋得像水洗了似的。
跟母親通過微信之后,回到旅館的2666房間,我沖了個澡。在渾身都是浴液泡沫的時候,我想到嬰兒時期。那個曾經在母親羊水中的嬰兒,還有那之前,父母的交媾,父親那顆精子和母親的一顆卵子結合了……哦,就這樣,有了我。莫名其妙,為什么在這個時刻會想到這些。我讓身上浴液的泡沫保存了很長時間,才走出浴間,拿了支煙回來,坐在馬桶上,點燃,慢慢地抽著。從二十一歲分配到軋鋼廠開吊車,我就開始靠抽煙來抵抗夜班的煎熬。我的工作性質是三班倒。一晃,我四十二歲。二十一年煙齡,而且越抽越兇,其間,也想戒過,沒成功。有一次胃出血,對什么都沒欲望,倒是停了幾天,病好之后,又撿起來了。而且,從過去的一包,到現在的一包半,甚至兩包。我坐在馬桶上,能聽到身上那些泡沫破裂的細小聲音,從包裹我的裸體到裸體畢現,器官低垂。我把煙頭扔進馬桶里,只聽哧地一聲,炙熱的煙頭被水吃了。浴液有股薄荷味,多少緩解了我的疲憊和困頓。從馬桶上起來,我來到淋浴頭下面,調好水溫,開始沖洗。我變得細致起來,腋下和兩股之間,每一部位都清洗過后,確認沒有泡沫,才扯過一條浴巾。白天我在寫作,拒絕了服務員打掃房間,浴巾還是昨天用過的,濕漉漉的。擦干身上的水珠,從浴間出來,后背上還有沒擦干凈的地方,我返回浴間抓起浴巾,蘇秦背劍式,來回蕩著浴巾,直到感覺后背沒有水珠,把浴巾團成一團,搭在浴缸上。白色的、沉甸甸的、臃腫的中年男性肉體。我回到床上,后背還是有幾滴水茍且偷生,被床單干掉了。拿起手機,找到母親的那條語音微信,反復播放。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母親說,那是父親失蹤前錄給我的話。
我想,難道說一句“對不起”就可得到原諒了嗎?
我已經答應母親明天早上去般若島尋找父親。因為我晚上吃飯的時候,從海邊的小飯館里得到一個消息,說是有個長得跟父親模樣相近的老頭,病歪歪的,在碼頭的海鮮市場看見過,后來上了開往般若島的船。
我沒有想到自己花錢從做假證的手里買了個假病假條躲到卡爾里海的這家旅館里想一個人靜靜地看看書開始一篇新的小說寫作母親卻打來電話說父親失蹤了。
母親收留生病的父親后,就從望城搬回卡爾里海的老宅了。十五歲的時候,我們家搬到望城,沒想到的是,父親突然失蹤了……我從望城來到卡爾里海的這家旅館里寫我的新小說,躲在旅館里不想跟他們聯系。現在,父親失蹤,我的寫作計劃被中斷。從昨夜還在海邊踩到那只腐爛的鳥,我多少預感到什么,但沒有見到父親的尸體,就還存在希望。我沒把自己的預感告訴母親,怕母親著急上火。從父親被母親收留后,我偶爾回去,但從來沒跟父親說過一句話,就好像父親不存在。近乎癡呆的父親嘴角淌著口水,眼巴巴地望著我。母親說,你給他擦擦口水。我扭過頭。母親無奈地拿著毛巾走過來,像對待嬰兒似的,給父親擦著口水。我甚是鄙視母親如此對待父親的態度。父親目光渾濁,盯著我,想說什么,又沒說。父親當年離家出走的事,在我心里一直讓我感到羞恥。是的,羞恥。中學的時候,當同學們問起我父親,我都會說,死了,癌癥死了。死也是一種消失。在當時,是最好的雪恥方式,對于我。我每次這么說,都有一種愉悅的快感。
剛才沖洗身上泡沫之前抽的那支煙已經是煙盒里的最后一支了。
我抓過床頭的電話,給服務臺打電話說,拿一盒十塊錢的煙上來。
服務員說,沒有十塊錢的,只有二十三塊錢的玉溪啦。
我無奈地說,那就來一盒吧。
對于煙癮大的我來說,抽二十多塊錢的煙是浪費。
過了一會兒,敲門聲。
我才意識到自己沒穿衣服,連忙套上褲子,慌亂中,一只腳還伸錯褲腿了,連忙又重穿。沒穿內褲,褲子里空蕩蕩的。把門開了一道縫,我接過服務員遞進來的香煙。
煙錢到時候跟房費一起算吧,我說。
服務員睡眼惺忪,聲音含混地說,好。
關了門,我連忙拆開煙盒從里面捏出一支,點燃。樣子近乎貪婪了。二十多塊錢的煙,口感就是比十塊錢的好很多。柔軟、細膩、煙灰白且不散。不嗆。我脫了褲子,光著身子躺在床上。在茶幾上有一個牌子上寫著 “床上禁止吸煙”。我躺在床上抽得很兇,咕咚咕咚幾口,一支煙,沒了。抽完一支,我扔進一個裝了水的礦泉水瓶里,瞬間,整個瓶子里的水變成了焦黃色。在燈光的照射下,像血。那是焦油和尼古丁。我嚇了一跳,伸手又拿了一支煙,但看到礦泉水瓶里的焦黃色。這次,我沒有點著,而是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像一只嗅覺靈敏的獵犬,狠狠地嗅著,我很喜歡煙絲的那股清甜味。不抽煙,干什么呢?在這個父親失蹤之夜。父母都煙酒不沾,在這點上,并沒有遺傳給我。分配到軋鋼廠之前,我也是煙酒不沾的,上班后,我才……這次之后,也許該戒了。我想。
父親的失蹤,對我來說,是平靜的,甚至有些冷漠。在聽到母親發來父親的微信語音的時候,我說了句,哦,那個老東西竟然說,對不起。母親沉默。作為十五歲之后一直視父親不存在的我來說,沒什么大驚小怪的。當母親來電話說,父親失蹤了。我沒有拒絕幫忙尋找。
我看了看時間,還差五分鐘凌晨一點。
“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去碼頭。”我這樣對自己說。
我好久沒去過般若島。般若島上有軋鋼廠開發的軋鋼廠公墓。之前,有同事的親屬去世,我參加葬禮,才去過幾次。在那些葬禮上,我并不悲傷。我看到那些公墓的時候,后悔當初軋鋼廠分給自己的那塊墓地被我兩萬塊錢給賣了,現在漲到五萬。這兩年,隨著望城對旅游業的重視,不知道誰提出來,要開發般若島的公墓旅游。在國外,公墓似乎成了一種文化,在中國,人們對公墓還是心懷恐懼,認為那個地方不吉利。其實,那是對死亡的一種態度問題。是生死觀問題。
我想起當年看過村上春樹的小說 《挪威的森林》里有句話:
“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再次勸慰自己,睡吧,睡吧。
又把那條微信翻出來,父親的聲音: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我一次次點開語音,聽,手指都變得僵硬,那語音連衛生間里的馬桶都聽見了。我關了微信,定了鬧鐘,躺在那里久久不能入睡。我竟然聞到床單的異味。
隔壁有男女做愛的聲音,還有接連不斷沖馬桶的聲音。
二
父親和母親從望城回卡爾里海老宅已經兩年多,但我很少過來。
來到2666旅館的第一天,我的新小說進展的還算順利,一天里寫了四千字。第二天下午的時候,就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失蹤了。
母親在父親第一次離家出走后,就在楚河巷的教堂皈依了。這次,父親生病被那個女人給踹了,母親收留了他。這件事母親并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好像父親回來是理所應當的。這個時候,我已經結婚,并離婚,對于母親的事情,我很少干涉。還記得是我技校二年,楚河巷有個叫金喜的男人死了老婆,對母親很好,常來母親的面館幫忙。我勸過母親跟金喜在一起,父親不可能回來了,但被母親拒絕。她和父親回卡爾里海也是為了去教堂方便,卡爾里海的教堂距離我家老宅就十幾米的路,從老宅窗戶就可以看到教堂十字架高高地矗立在半空之中。老宅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們搬走那年旅游業還不那么興盛,老宅也一直荒著,后來,來卡爾里海旅游的人多了,就出租出去。在望城的楚河巷,父親消失了之后,母親靠經營一家小面館維持我們的生活。我中考的時候,母親希望我能考上高中,將來上大學,我只考了一個技校。對于政治課和一些要死記硬背的課程,我不喜歡。那種死記硬背跟機器人沒什么區別。考上技校,母親也沒失落,說,這樣三年后就可以上班掙錢了,我家總算有出頭之日了。是啊,我們孤兒寡母的這么多年,總算見亮了。我要說的是,從我們搬到望城,父親離家出走,母親竟然沒讓我去找過,她也沒有,就像父親出遠門了似的。
父親跟一個女人在望城郊區開一家超市,是我偶然發現的。那次,我去同學家玩,我們走累了,他們坐在一個河提上抽煙,我說我去買水喝誰要?他們說一人來一瓶,我說好的。路邊一家叫“旺財”的超市,我進超市去買水喝,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店里說說笑笑的。那個女人長得很妖,眉毛是紋過的。我看著,好像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女人,但一時想不起來了。當那個男人轉過臉的時候,我驚呆了,是父親。我怔在那里,就像被施了定身法。我想沖上去的,可我的腿不聽我的使喚,我克制了。這幾年來,我已經適應沒有父親的生活。看到父親的那一刻,我還是感到親切,眼含著淚了。我承認我當時的心情很復雜。我沒買水,轉身從超市跑出來,同學問我怎么了?我說,忘帶錢了。后來,同學進去買了,遞給我一瓶。他們坐在超市外面抽煙,我隔著玻璃看著父親嬉笑的嘴臉,覺得惡心。同學看我臉色不好,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什么。那天跟同學玩到很晚,還在同學家看了他爸私藏的錄像帶,看得我們都硬邦邦的,褲子里支起了帳篷。我跑到衛生間里偷偷解決了。從衛生間出來,他們嘲笑我。我沒笑,躺在沙發上陷入虛無之中。同學說,下次找幾個女同學來看。后來,我就沒過來。那個同學因為強奸被抓起來了。
那天晚上,我去汽車站之前,拐到那家超市外面,撿了幾塊磚頭,把超市給砸了。父親從里面追出來,謾罵著,小兔崽子找死,看我抓住你不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我飛快地逃跑。父親追出我好遠,在一個幽暗的巷子里,我回頭看了看,他氣喘吁吁的,手扶著墻壁,站在那里,他突然不罵了。他也看到我了。他還說了一句,再別來了。我想,他一定是認出我了。這件事,我一直都沒跟母親說過。技校的時候,我這個喜歡獨來獨往的人,竟然被人欺負,堵在技校院墻外面,對我一頓拳打腳踢,還讓我脫了褲子,羞辱我。他們人多,我只好忍了。
那晚,我坐公共汽車去了郊外,跑到“旺財”超市外面,想對父親說些什么,即使什么也不說,就是看看父親,也可以,走到那條幽暗巷子里的時候,我放棄了。我想到第一次我用磚頭砸超市玻璃的時候,父親追趕著我說,再別來了。是啊,他說,再別來了。我坐在一個昏暗的路燈下面,牙齒咬著嘴唇,眼淚止不住噼里啪啦地落下來。
第二天上學,吃過午飯,我從廠區里撿了根鐵管,沖進一個踢我的男同學的教室,他們中午吃完飯,坐在桌子上打撲克,我沖上去,拿著鐵管對他一頓打,打得他抱頭求饒。有人報案了。我也被帶到廠派出所。是母親交了五百塊錢才把我領回來的,她狠狠在我的胳膊上擰了幾把,又踢了我幾腳,氣得嗚嗚大哭起來。那次之后,我得了個“狠角色”的綽號,再沒人敢欺負我。那時,技校里有一個大我兩年的同學給一個開礦的老板三猴子當馬仔。這個同學知道我,他每天都刀不離身的,還配了BP機,一來消息,就跑出去砍人。學校老師也不敢管他。有一天,他請我吃飯,想介紹我跟隨三猴子。我拒絕了。不久后,三猴子就在一次“打黑”行動中,被抓起來,他手里有人命,判了死刑。那個同學也被判了五年。
我這樣的一個吊車司機喜歡寫作是不是可笑了,但我相信是寫作救了我,否則,我此刻也許在監獄里。即使不在監獄里,也過著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所以,我感謝寫作。我還記得卡夫卡說過這樣一句話:
“對于熱愛內心的人來說,苦惱是他的日常生活,寫作是祈禱救贖的方式。”
三
早上,我是被手機叫醒的。我定鬧鐘的時候提前了半個小時。我起床,渾身酸痛,好像感冒了似的。堅持爬起來。頭暈。簡單洗了把臉,刷了牙,我就出了2666旅館,攔輛三輪摩托車,去碼頭。司機是一個拄著拐杖的中年男人,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比我要大幾歲。閑聊中,他竟然說他以前在軋鋼廠上班,是鉗工。他說一次軋鋼廠大修的時候,他一條腿被擠在機器中間,拿出來,就現在這樣了。他說的輕描淡寫,但我在軋鋼廠,我知道,但絕不是他說的這么輕松。他說,病退后,從望城跑到卡爾里海來,掙幾個錢,供女兒上學。我沒有說我也是軋鋼廠的。他問我,去碼頭干什么?我說,去般若島。他說,哦。因為在這一帶都知道,去般若島多數是指去軋鋼廠公墓,仿佛般若島成了軋鋼廠公墓的代名詞。他又說,他軋鋼廠公墓還有個墓穴閑置著,打算出賣。我問了價錢,他說,五萬。我沒吭聲。是啊,我腸子都悔青了。我那個當年才賣兩萬,交錢那天,還搭上了我一頓飯錢。其實,他的廣告已經貼在三輪車上了,我是下車的時候才注意到的。在卡爾里海我看到很多出租三輪車上都有這樣的廣告。他姓林。他說,叫我老林。下車后,我說,我幫你留心一下,如果有買的話,我聯系你。老林說,好的。這么閑聊著,就到了碼頭附近。老林說,這些天,上面來檢查,碼頭里面不讓進車,你多走幾步吧?我說,沒事。我給了錢,下車。老林說,下次來卡爾里海,找我。我才說,我也是軋鋼廠的工人。老林的眼睛一亮,說,哦。那來了,更要找我了,只要你打聽瘸子老林,跑出租的都認識我。我說,好的。我向碼頭里走去。碼頭東側的巷子里就是海鮮市場,人來人往的,叫賣聲不斷。有很多人都是從望城來這里進貨的。以前,我出席同事親屬葬禮的時候,回來,都要到那里去買些海鮮,帶回望城。濕漉漉的咸腥味從那邊飄過來。碼頭上的人很多。我買了船票,還有半個小時開船。我蹲在一個避風的地方抽煙,眼睛盯著海鮮市場那邊。我又站起來,跨過一個欄桿,去了海鮮市場。在那兒,我沒看到父親的身影。我回到碼頭的時候,已經開始喊上船了。我看見老林還在我下車的地方,倚靠著墻根,等活。他把左腿的假肢拿下來,放到身邊,一只手在按摩那半截腿。從上船到船開走,我都在盯著老林,發現有人叫車,他連忙把假肢裝上,拄著拐,小跑幾步,由于匆忙,假肢沒裝好,他摔倒了,假肢也脫離他的半截左腿,倒在地上。他爬起來,干脆拄著拐杖,把假肢夾在腋下,跨上摩托車。船開了,我才收回視線。
船上的人不是很多,能有二十多人。他們有般若島上的漁民。有幾個手里捧著花的中年男女,一看就是去軋鋼廠公墓的。還有五個學生模樣的,三男兩女。他們說說笑笑,散發著青春的蓬勃氣息。他們站在甲板上,一個女孩還依偎在一個男生的懷里,張開雙臂模仿著電影《泰坦尼克號》里面男女主角的動作,好像要雙雙起飛似的。看不出他們是干什么的,旅游嗎?也許。我想。我倚靠在甲板的欄桿上,寬闊的海面,看不到盡頭。幾只海鳥貼著海面飛著。遠處巨大的輪船因為沒有參照物看上去是靜止的。我點了支煙,一個戴灰色鴨舌帽的中年男人過來借我的打火機。可以看出來,他跟那幾個手里捧花的女人是一起的。他的鴨舌帽扣在頭上,讓我猜想他是一個禿頭。只是無聊而已。我的猜想,在之后,果然應驗了。在我借給他打火機之后,他窩著臂膀點煙,還看了他同伙們一眼,好像在征求意見。他才把叼在嘴上的煙點燃,伸手把打火機還給我的時候,一股強勁海風摘走了他的鴨舌帽,他下意識伸手去抓,那帽子已經被風裹挾著,飛出離船幾米的海面上,像一個沖向太空的飛碟。那幾個學生模樣的興奮地尖叫起來,看,被風刮走了……帽子……
果然,他是一個禿頭,斑禿那種,頭皮上像一小塊鹽堿地,這一撮,那一撮的頭發。他用手捂住了頭部,但這一切已經被我們看在眼里,他無法隱藏禿頭的事實。他嘴里咒罵著海風。他的帽子就像有一根無形中的線牽引著,越飛越遠,直到我們看不到。他回到那同伙的身邊,可以聽到其中一個女人的責備聲。他就像有預感似的,從女人的背包里又拿出一頂鴨舌帽,跟之前的一模一樣,也是灰色的。他笑了笑,笑了笑。那幾個學生模樣的看到他又戴了頂一模一樣的帽子,有些驚呆了。其中的一個女孩還嘟囔著,他是魔術師嗎?我在一邊看著,沒說話。風大,拿花的幾個人還有禿頭(戴著帽子也無法掩飾他的禿頭)到船艙里面。從禿頭的目光里,我看出來他對甲板上兩個女孩身體的渴望。那目光是熱的,有火,火里藏著鉤子的。之前責備他的女人,拉了拉他的衣襟,他才戀戀不舍地回到船艙內。這個禿頭,我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我也懶得去想。
那對學生情侶竟然肆無忌憚地親吻起來,海風吹亂了女生的頭發,蒙在男生頭上。旁邊的兩男一女,像在看一場吻戲。我心里感嘆著,青春真他媽的好。我老了。
一個漁民身邊放著兩個筐,他蹲在那里,抽煙。那是一張古銅色的,皺紋縱橫的臉,刀刻似的。頭發亂糟糟的。
我看見一只小螃蟹在他旁邊筐的邊沿爬著,摔落到油漆斑駁的甲板上。仰面朝天了。但小東西很快就翻過身來,繼續爬著。小東西向我爬過來,來到我腳邊,我低頭把它捏在手指之間。它掙扎著,反抗著,企圖夾我的手指,但我手指靈活地躲開了。我就那樣捏著它,直到,被那個漁民發現了。他低沉地說,放了吧,還小。他的眼神盯著我手里的小螃蟹看著。我問了句,現在海貨還好捕嗎?他嘆了口氣說,對付吧,價格一天不如一天,現在整體經濟都不景氣,價格上不去,但夠吃飯了。我說,看著海鮮市場很熱鬧的。他說,沒多少是我們島上的人出海捕撈的海鮮,多是養殖的。我說,哦。
那親吻的學生情侶,女生坐在男生腿上。我看了眼船艙里的禿頭,他正眼巴巴地向外面看著呢。我笑了笑。他手指伸進帽檐,在里面撓了撓。海風吹得我有些頭疼,開始暈船了。可能是昨晚沒睡好的原因。我把手指上還捏著的小螃蟹扔到海水里,站起來,進到船艙內。我的座位正好對著那對親吻的學生情侶女生的后背,我可以看到她彈力褲緊緊包裹的屁股。真他媽的叫人觸目驚心、心情沸騰的屁股。我有沙眼,海風吹得我眼睛疼。只好閉上眼睛緩解一下……
從卡爾里海碼頭到般若島碼頭大概要一個半小時。對于這次般若島的尋父之旅,我不抱任何希望。胃里翻騰的厲害,有東西在往嗓子眼涌著,我捂住嘴巴跑到甲板上,扶著欄桿,一張嘴,就嘔了,吐得稀里嘩啦,眼淚都流出來了。那個樣子很像我躺在醫院的床上嘴里叼著那個鑲嵌著內窺鏡的金屬管子時的感覺。眼淚嘩嘩的,像一只待宰羊。直到胃里的東西都吐干凈了,舒服很多,我用手擦了擦眼淚鼻涕,才又回到艙內的座位上坐下。整個人都變得虛弱起來,倚靠在椅子上,近乎癱軟。
我發現船艙內貼滿了很多出賣公墓的小廣告。
我點了支煙,禿頭走過來,我給他一支。他在我身邊坐下,問我,去般若島干什么?我沒說去尋找父親。對于一個陌生人我沒有必要跟他說我的私事。我說,隨便去看看。禿頭說,看什么?墓地嗎?我說,也許會去看看,現在那里不是開發公墓旅游嗎?禿頭說,公墓有什么好看的?我沉默。禿頭的目光不時向甲板上瞟著。我問,你們這是去公墓吧?禿頭走神了,沒聽清我說什么,又問我一句,你說什么?我說,你們是去公墓看什么人吧?禿頭說,我岳父,一周年。我說,哦。禿頭小聲說,你可能聽說過我岳父的名字。我納悶問,怎么可能?禿頭說,你還記得去年望城糧食局的局長被小三給舉報,后來跳樓了。這件事當時整個望城的人都知道,可謂家喻戶曉。我說,聽說過這事,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禿頭看了看不遠的那個捧花的女人,低頭再次放低聲音說,他叫李毅成。我說,哦。我再沒接話。對這樣的事,我不關心。這時候我才注意到禿頭竟然還是一個斜眼,我從來沒看見過斜視這么厲害的,令人都不舒服了。禿頭還想說什么,不時手指伸進帽子里面撓著,就像帽子里藏著什么東西似的。白色的皮屑紛紛落下來。他說,還想聽嗎?李毅成的故事。我搖了搖頭,站起來,走到甲板上,呼吸著潮濕的海風。那幾個學生說說笑笑的,我卻陷入了孤獨之中。我回想著禿頭說的話,就像吃了一個蒼蠅,在這個早上。船在海面上航行著,海水的聲音讓我有一種饑餓感。看不到盡頭的大海給人一種深邃浩淼的茫然……我點了支煙。也許因為無聊,我掏出手機,又點開那條語音,父親在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那聲音沉入海底傳遍整個大海的深處……
這時候,甲板上一個男生指著海水喊著,帽子,帽子。他又對船艙里的禿頭喊,叔叔,你的帽子。我看過去,只見禿頭灰色的鴨舌帽像一個大的海蜇皮漂浮在海水之中。禿頭從船艙里跑出來,眼望著自己的帽子,一臉失望。只能失望,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把帽子打撈上來。他就那樣站在甲板上盯著,直到看不見,嘴里嘆著氣。他突然湊過來,問我,還有煙嗎?給我一支。我沒有拒絕他,還是掏出一支煙,給他,也掏出打火機遞給他。他的斜眼讓我不忍去看他。他想說什么,我扭過頭去。他知趣地回船艙里了。
我聽到幾個學生在說著什么尋寶之類的話。我不知道般若島上有什么寶藏。他們說的時候,還不時看了看我,怕我聽見似的。我移動著身體與他們拉開一段距離。對于寶藏這件事我是從來不相信的。我笑了笑,是嘲笑他們年輕、甚至是幼稚。也許他們盜墓小說看多了。如果真的有寶藏的話還能等到今天嗎?早被人發現了。不過般若島明朝的時候確實有一個大將軍鎮守著,后來,被清兵打敗了。那個將軍的尸體被高懸在城門上,身上滴著鮮血,一層厚厚的蒼蠅撲在將軍的身上……他的頭在一個夜晚丟失了……只剩下一個身軀懸掛在城門上。失蹤的頭顱成了一個不解之謎,再后來的一本民間的小冊子里確有一篇叫做 《般若島將軍頭顱失蹤之謎》,寫的很神奇,說是將軍的頭顱被人偷走灌入黃金流落到國外了。也有人說將軍的頭顱被灌了黃金,深埋在島嶼的某個地方。杜撰和虛構總是迷人的。這是一個人們寧可相信傳奇而不相信真實的世界。般若島上確實有一座將軍廟,據說,就在軋鋼廠公墓對面的山上。大躍進的時候,將軍廟的磚都被拆了去建造煉鋼的土爐。到文革的時候,將軍廟被破壞殆盡。如今,連遺址的影子都找不到。
一個男生還從背包里拿出一張地圖,在上面比劃著。
我心里好笑。
一個女生說,如果找到這筆寶藏的話,我們就不用上學了,天天上學煩死啦,除了補課,還是補課。我們要周游世界去……
她的表情看上去,好像他們已經找到寶藏似的,已經在周游世界的船上了。
四
我還記得八、九歲的時候,父親領著我去了一次般若島,不是坐船,是走過去的,奇怪了吧?讓我慢慢說。那時候,父親還在卡爾里海木器廠上班,他們加工的木器制品都出口韓國。那個工廠也是韓國人開的。那年冬天,冷得不行,般若島和陸地之間的海面都封凍了,島上的漁民從冰面上過來采購蔬菜等生活用品。他們趕著狗爬犁,穿得嚴嚴實實的,看上去像愛斯基摩人。漁政部門在岸邊豎起告示牌,警告大家不要到冰面上。但那牌子形同虛設。冰面上,很多人從望城來,鑿冰釣魚。他們坐在冰窟窿前面,等著魚兒上鉤。父親那天休班,在木器廠用邊角余料給我做了個小爬犁,拴上繩子,我坐在上面,他拉著我。路上,我有些冷,就從上面下來說,爸,你坐上面,我拉你吧?父親就坐在上面,光滑的冰面幾乎沒有阻力,我拉著父親歡快地在冰面上奔跑起來。跑得我都出汗了,父親讓我停下來,慢慢走,別散汗,感冒了。等我走累了,父親就讓我坐上爬犁拉著我。父親說起他般若島有個工友叫旺財,我們到島上就去他家。我說,好。走了兩個多小時,實在走不動了。后來,父親攔了漁民的狗爬犁,我們坐上去,到了島上,找到旺財家。旺財一家很熱情,做了滿滿一大桌子的菜,旺財和父親喝酒,我跟旺財的女兒小玲玩。小玲比我大四歲,我叫姐姐。旺財的女人不讓小玲跟我玩,讓我吃飯。我吃幾口,就不吃了,又跟小玲玩。小玲扎了兩個羊角小辮,說話脆生生的,聲音好聽。旺財喊他的女人和父親喝酒,我看見父親表情怪怪的。旺財的女人臉色緋紅。小玲送給我很多貝殼、海螺殼、海星……我樂得合不攏嘴,還約小玲到我家去玩。晚上,旺財留我們住他家,父親說,明天還上班呢。后來,旺財借了鄰居的狗爬犁送我們,送到一半路程的時候,父親就讓旺財和小玲回去……旺財說,送你們到岸邊吧?父親說,不用了,我帶著兒子再走走,醒醒酒。我跟小玲依依惜別的。小玲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旺財和父親的酒氣都很重。看著旺財調轉身,小玲還站在那里,旺財喊了聲,小玲,走了。小玲跳上狗爬犁。他們趕著狗爬犁走了,我和父親也轉身向岸邊走去。臨近岸邊的冰上有人在燃放煙花,我們站在那里看著,五顏六色的,開在天上,每一種花只開一會兒,就不見了。那個時候,煙花很稀少的,父親告訴我那是煙花。看完煙花,我跟父親說,我還要去小玲姐姐家玩,小玲要是看到這煙花一定會喜歡的。父親說,好,有時間還領你去。我在冰面上跑跑跳跳的。天竟然下起了雪,雪片頑皮地親吻著我的臉蛋,涼絲絲的。雪越下越大,打在臉上都有了重量,我和父親離岸邊也越來越近了。我不時回頭看著那些燃放煙花的人。他們在錄音機里傳出來的音樂聲中,迎著雪花嬉鬧、跳舞。我還想再多玩一會兒,父親說,早上走的時候,沒跟你媽說,你媽該著急了。我戀戀不舍地晃動著袋子里小玲送我的貝殼、海螺殼,還有海星,嘩啦嘩啦的,像細小的骨頭碰撞的聲音。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多鐘了,我媽見我們回來,大聲質問著父親,你們去哪兒了?也不跟我說一聲,這黑燈瞎火的,也不知道我擔心不擔心?再沒你們消息,我就要報案了。你們去般若島,那冰可靠嗎?萬一掉冰窟窿里……我晃動著袋子里的貝殼,向母親炫耀,像一個告密者,跟母親說,我們怎么怎么沿著冰面去了般若島,冰上好多人,可好玩了,還有人在冰上釣魚……還在旺財叔叔家吃了飯,飯菜噴噴香,他家的小玲姐還送我這么多好玩的……媽媽哪天也去……母親給我洗臉洗腳睡覺,我在被窩里摟著那些貝殼,興奮得睡不著。我聽見母親和父親吵架的聲音,后來,還有摔東西的聲音。我捂著耳朵,膽戰心驚的,累了,迷迷糊糊睡著了。我夢見小玲送我的那些貝殼、海螺殼,還有海星什么的都長了翅膀,飛走了。一個大貝殼像一個箱子,里面裝著小玲,被十幾個長了翅膀的貝殼抬著,向天空飛去。我在夢中哭,嗚嗚的,哭得心像被鑿了個洞,我被疼醒了,睜開眼睛,四處摸索著,發現它們還在我的被窩里,都被我的體溫給捂熱乎了。我在黑暗中摸著它們,濕漉漉的,就像哭過似的。我再次睡起來。
那晚,大雪整整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整個卡爾里海都被蓋在厚厚的大雪下面。
在春天沒來之前,我又跟父親說要去般若島。父親滿臉嚴肅地說,以后不要再提去般若島的事兒了。我問,為啥?父親氣哼哼的,沒回答我。從那之后,我老看見父親喝酒,幾乎每天都是醉醺醺的,再就是母親和他吵架聲。父親失業了。那個韓國人辦的木器廠倒閉,老板回韓國了。在卡爾里海,父親也找不到工作。我們家不久后就搬離卡爾里海,去了望城。當年那些小玲送我的貝殼之類的東西也被我弄丟了。
這也是我對父親僅存的部分美好記憶,定格在那里。我想,要不是這次父親失蹤,我可能還不會想起來。現在想起來,到有了幾分酸楚,甚至是溫情的。這也許就是血緣關系吧。以前我不這樣的,我對待父親的態度一直是冷硬的,現在,我怎么了?老了嗎?心變柔軟了嗎?我找不出原因。人活著本身,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的。很多事情,當你找到了答案,你可能就已經處于末路。
太陽出來了,光芒萬丈了。大海變得壯麗輝煌起來,像活了,充滿勃然生機似的。是,太陽就像大海的心臟,開始跳動起來。
那幾個學生還在甲板上嘰嘰噥噥地說著什么,更像一場密謀。那個漁民坐在甲板上,抽著自己的紙煙。一臉愁眉不展。我湊過去問,還要多長時間才能到般若島?漁民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又看了看我說,還有四十多分鐘吧。我說,哦。他看上去六十歲左右的年紀。我問,現在島上還有多少戶人家?他說,不到二十戶了。也都是老弱病殘的。他自言自語起來。我說,軋鋼廠開發公墓占地不是給很多人家解決了戶口問題,變成了非農業戶嗎?每家有年輕人的不也安排到軋鋼廠下屬單位上班了嗎?他說,是安排了,但開不出來工資,他們鬧過幾次,也沒用,地也沒了。后來,軋鋼廠就每人分給他們幾塊墓地讓他們自己推銷,推銷出去的錢就算他們的工資了。你沒看到卡爾里海那些出租的三輪車上都是出賣公墓的小廣告嗎?每輛車掛一個月廣告給車主二十塊錢呢。關鍵是,不是每家每天都死人啊!那些年輕人就游手好閑的,精明點兒的都跑望城或南方打工去了,剩下的也都是半吊子,奸懶饞滑的,打打麻將,喝個小酒兒,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我聽了他的話感到驚訝。他還說軋鋼廠還打算把島上的居民都遷到岸上去,把般若島徹底變成一個大公墓,說還要申請吉尼斯紀錄。他的紙煙抽完了,我給他一支,他說,沒勁兒,還是來我自己的。我說,那給我也來一支。他掏出荷包從里面捏出一小捏煙末給我卷了一支,遞給我,我用唾液粘了一下,叼在嘴里點燃,一口抽下去,差點兒把我沖倒在地上,我咳嗽起來。他說,不能大口吸,要小口,要品嘗,不能貪……這是我自己種的煙葉,不像煙卷抽多了痰多,這煙不……我咳嗽著,眼淚都嗆出來了。我嘗試著慢慢吸一小口,任煙霧在口腔里漫漶著,我抽出不一樣的味道。濃。厚。給人一種踏實感。他問我,去島上干什么?我說了實話,告訴他說,我父親失蹤了,有人說看見我父親可能坐船到般若島上去了,我就過來看看。他說,哦。村子里這幾天沒看到什么陌生人,不知道公墓那邊……再說,這島上真要找一個人也不容易,畢竟那么大,你不知道他在哪個旮旯里……但你也不要失望,只要他在島上,就一定能找到……他大概問了父親的一些情況,我說了。他說,我回去幫你留心一下。我說,謝謝。
這時候,船艙內一聲嬰兒的啼哭撕裂了船只發動機馬達的聲音。一個婦女抱著孩子從艙內走出來,嘴里“哦哦”地哄著嬰兒,她解開胸前的紐扣,那嬰兒叼住乳頭止住哭聲,但仍能聽到鼻子的抽泣聲。我看了眼女人,她一米六五左右,三十多歲,短發,鵝蛋臉,有著姣好的面容,皮膚細嫩白皙,只是看上去因睡眠不足而略顯憔悴。兩只眼睛水靈靈的會說話。即使剛生完孩子,身體也還算苗條,凸凹有致。看上去不像是島上的。嬰兒哼哼唧唧在吃奶,婦女抬起頭看到坐在甲板上的漁民,說,耿叔,去市場啦?漁民抬起頭,說,竹隱,這是去看你爸嗎?叫竹隱的女人說,是的,很長時間沒來看看了,給他打電話也不接,我怕出點兒啥事……我媽死后,接他去望城,也不去,偏要在這島上守著,要是有個病災的,這島上也沒有醫院診所什么的。我們都不在身邊,萬一……可咋整?耿叔有時間幫我勸勸。耿叔說,你爸那脾氣,我可勸不了,我一說,他就會跟我急。耿叔笑著,問,孩子幾個月了?竹隱說,五個月了。耿叔說,甲板上風大,還是進去吧。竹隱說,沒事。我打量著這個叫竹隱的女人,從她身上飄來香甜的奶水味。耿叔說,你爸是有文化的人,以前島上的孩子們都是他教的,你的名字就是他取的,竹子的竹,隱士的隱,那是你爸的夢想吧?自從民辦教師被取締之后,他就在般若島上做一個隱士了。我順耳聽著,之前,我還猶疑(zhuyin)是哪兩個字呢?漁民耿叔這么一說,我覺得真是一個不錯的名字。竹隱說,什么隱士?竟給我們惹事,去年他帶領島上的人們為了軋鋼廠占地建公墓的事情去上訪,我們單位把他送到我家里去,讓我盯著,不讓他去上訪,可我帶著個孩子,哪看得住,他還是跑了,還留下個紙條說要跟我斷絕父女關系……漁民耿叔說,你爸那可不是惹事,那是為了我們島上人的利益,再不鬧,般若島就沒了……就全變成軋鋼廠公墓啦……你也是在島上出生的,你不能沒了良心……女人嘆息了一聲,看樣子好像懷里的嬰兒又睡著了,她說,我進艙里去了。我盯著她的背影,感到情欲在渾身上下像浪潮般一陣陣翻騰。離婚后,多久沒女人了,記不起了。我感到有些餓,餓得胃疼了。早上起來吃的那點早餐都吐出去。
我期待著船快點兒到達碼頭,隨便找些吃的,來緩解我的胃疼。
五
可以看到般若島了。它就是漂浮在海水中的一塊陸地。以前從地圖上看近乎一個海馬的形狀。民間又叫“海馬島”。什么時候改成“般若島”的,我不清楚。船上的人喧鬧起來。有的人從船艙里走出來,站在甲板上望著般若島。
從遠處看,般若島上一片荒涼,島上幾乎沒有什么樹。那幾個學生興奮地叫起來,到了,到了。禿頭跟在他女人的身后,啞了一樣,灰溜溜的。但他的斜眼還是那么不老實,不時瞟看著女生的身體。看上去他好像喜歡學生妹。竹隱抱著孩子站在人群之中。孩子再一次叫起來,讓人感到煩躁,竹隱嘴里哄著孩子說,不哭,不哭。我幫耿叔拎著兩只筐,耿叔說,謝謝。碼頭上只有寥寥幾個人,在張望著馬上就靠岸的船只。船終于靠岸了,碼頭上撲來一股土腥味和海水的咸腥味。耿叔說,找到找不到都到家里坐坐吧?我說,看時間吧。耿叔說,好。耿叔回頭喊著竹隱,說,我們一起走。
我在人群里尋找著禿頭和那幾個學生。只見他們已經坐上了通往軋鋼廠公墓的小火車。軋鋼廠為了去公墓的人方便,把廠里廢棄的小火車搬到這里來,找一個專門開火車的退休老司機,只要有人去軋鋼廠公墓就可以免費坐。其實從碼頭走到軋鋼廠公墓也就二十分鐘。但有了小火車,再加上還是免費的,也沒人走著去。我上了小火車,靠著一個角落坐下。禿頭看了看我,笑了笑。他的笑有些猥瑣,看著很不舒服。那幾個學生在另一節車廂內,在研究著圖紙。整個小火車是紅色的,連地板上都刷了紅色的油漆,已見斑駁。三節車廂,坐滿能坐一百多人吧。說是小火車,其實就是一個車板上安裝了些座位,四周圍著欄桿,看上去倒像是運送牲口的貨車。我不知道冬天的時候,還有沒有人坐小火車。紅色的小火車看上去總是讓人覺得詭異,據說,這樣可以辟邪。那些公墓里的鬼魂看了,不敢上來……
那個老司機是一個駝子,后背上像背了一口鍋。他身上穿著一件軍綠色的馬甲上,上面印著:“天堂凈土 靈魂歸鄉 ——軋鋼廠公墓”。他朝著碼頭方向,用他嘶啞的嗓音喊著,軋鋼廠公墓……軋鋼廠公墓……還有沒有走的嘍……沒有……就開車啦……上車……走啦……我這時候,才想起來,我要買些吃的,肚子嘰里咕嚕叫起來了。我對司機喊,我下去買些吃的,馬上回來,馬上。老頭說,快去快回。我聽見禿頭的女人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好像在責備我耽誤他們的時間了。禿頭喊我說,喂,給我帶盒煙,回來給你錢。媽的,他都自來熟了。禿頭喊,五塊錢的七匹狼就行。我跑回到碼頭上,鉆進一家食雜店里,買了瓶水,面包、香腸,沒有五塊的七匹狼,我給禿頭買了一包七塊的藍包七匹狼。我拎著食物和煙從食雜店出來,看到一個病歪歪的老頭,佝僂著身子,我眼神一亮,跑過去,我沒有喊,繞到他的面前,我失望地看了一眼,向火車那邊跑過去,把煙遞給禿頭,說,沒有五塊的,只有七塊的。禿頭說,謝謝。老頭說,開車啦……
小火車啟動起來,有些晃動,跑起來就平穩了。小火車在鐵軌上奔跑起來。透過車廂的走廊可以看到他凸起的后背,像一只小動物。我撕開面包和香腸吃著,狼吞虎咽的。眼睛看著車下面,除了泥土干旱的燥味,直沖鼻子,看不到什么綠色植被。車后兩根明亮的鐵軌,刺目,在碎石之上的枕木上鑲嵌著,像兩道光柱,延伸開去。可以看出鐵軌在某些地方是扭曲的。小火車經過扭曲的地方,車身一扭一扭的,隨時都要把我們搖晃下去似的。禿頭站起來,搖晃著走過來,要不是手抓著車上的吊環,他就摔倒了。他掏出七個硬幣給我,說,謝謝,煙錢。我沒有拒絕。在他把硬幣放到我手里的時候,車身又一晃,他手里的硬幣滾落到小火車地板上,四散開來。禿頭彎下腰,在地上尋找著,找到一個就撿起來。我沒有動,邊吃,邊看著他。他在車座下面找到一個,用腳企圖把它勾出來,但不行,他只好趴在地上,腰部臃腫的贅肉都裸露出褲腰了。他的女人說,別找了,我給你,你看你個熊樣。禿頭說,要撿的。這可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我看著禿頭的樣子覺得好笑,但我沒笑出來。他找到了六個硬幣,最后一個找不到了。我說,算了,六個就六個吧,那一個我不要了。禿頭說,那怎么行?再找找。
直到車到站了,他也沒找到。這一路上我不光看著禿頭尋找硬幣,還不時看著車外,那光禿禿的山丘上,連個人影都沒有。軋鋼廠公墓在般若島的東面。我們下車,一個工廠似的大門就呈現在眼前,上面寫著“軋鋼廠公墓”。幾個學生跳下車,順著公墓墻外的一條道走了。禿頭和他的女人還有親屬,直接進了公墓大門。公墓里還是栽了些松樹、柏樹,但看著都不那么茂盛,枝葉耷拉著,就像被死人吸去了根部的養分似的,呈現出干枯姿態。
我問開車的老頭說,大爺昨天早上看沒看見有一個病歪歪的老頭來這里?對父親的描述,我除了病歪歪幾個字,可以說父親的面孔在我的大腦中是模糊的。老頭說,昨天我休班,不知道。你干什么嗎?我說,那個可能是我的父親,他走丟了,聽人說,好像上了來般若島的船。老頭說,要不要我給昨天當班的人問問。我說,算了。
我把面包和香腸的包裝紙扔到路旁邊的垃圾箱里。那開車的老頭從門房里拿出來一個搪瓷大茶缸子,坐在門口喝茶。他佝僂的身子隨時都可能扎進泥土里似的。我看不出軋鋼廠公墓有絲毫的旅游跡象。我走進去,一個墓區一個墓區地走著。畢竟是埋死人的地方,透著一股子陰氣,但我并不恐懼。我還不時停下來念著那些寫在墓碑上的逝者的名字和墓志銘。有的墓坑已經修好了,但是空的,我會探頭往里面看看,萬一父親藏在里面……但看過一些,沒有。二十幾個墓區過去,我走到山坡上,渾身汗水,腳都走疼了。我坐在山坡上,抽煙,眼睛望著下面。禿頭他們幾個人跪在一個墳墓前面。坡上有風,我躲到一個大石頭后面,避風。但我回頭看去,那大石頭竟然是一個人的墓碑,上面寫著“XXX之墓”。這塊巨石不是后搬過來,而是原來就在這里的,我看了看,石頭上有一米寬的一個水泥抹過的痕跡,那是在大石頭上鑿出一個放骨灰盒的地方,再用水泥封上。我坐在那里,好像擋住了逝者視線似的,我歉意地把身子往旁邊移了移。我發現,在大石頭墓碑下面有幾支煙,被雨水澆得模糊不清了,煙紙上有一圈圈黃色的水漬。我嘴里叼著三支煙,一支支點燃,猛啯了幾口,豎在墓碑下面,燃得真快,三縷線形的煙霧繚繞著,升上半空。看來墓里的人也是一個煙鬼,煙癮真大。我笑了笑,有些羨慕這個人選擇的巨石墓碑,就地取材,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將來,我要是有那么一天,也找這樣一塊巨石刻上我的名字。我坐的位置竟然看到對面山坳里幾個學生的身影。他們在那里手里好像拿著小錘子之類的,在敲敲打打的。
我把整個墓區都走遍了,連一些墓碑的后面都看過了,我害怕父親躲藏在后面。我連父親的身影都沒看到。這在我的意料之中。有個好玩的事情我要說說,那就是,我之前賣掉軋鋼廠攤派給我的那塊墓地,不僅僅是手里缺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厭惡那個墓區。那個墓區就叫“吊車車間墓區”。媽的,我活著在軋鋼廠的吊車車間,死了還把我圈在這里,那是對我的侮辱。所以,我才賣掉我的那塊。我本想去看看我的那塊墓地埋的什么人,但我放棄了這個念頭。
從軋鋼廠公墓出來已經中午,我看到小火車又跑了一趟,從上面下來三十幾個人,可謂一個浩浩蕩蕩的葬禮隊伍了。只見前面有人捧著骨灰盒,他們都渾身孝衣,還有女人的哭泣。我讓開道路,跟駝背老頭閑聊了一會兒,他說他以前就是軋鋼廠開火車的。他的車次是根據到島上的船只的時間訂的。他熱情地讓我喝他的茶水,說是來這里吊唁的家屬給的。我不好意思駁他的面子,嘗了一口,差點兒吐出來,那個苦味,就別說有多苦了。茶缸里積著厚厚的“茶山”。駝背老頭問我,你去碼頭嗎?我開車送你。我說,先不過去,我去對面的山上再找找。我向那幾個學生的方向走去,那里找完,再去村里,般若島就這么多大,沒有的話,我就回去了。我這么想。
我看到那幾個學生在山坡上。他們看到我上來,警惕地停下手里的活計。其中兩個男生連忙坐在地上點了支煙。他們的工具被他們隱藏在身后。兩個女生站著,假裝看著海。其中一個還兩手做望遠鏡狀,緊貼著眼睛,調好焦距似的,望著海面。
海面上一艘巨輪緩慢地航行著。另一個男生躺在地上,對著天空發呆。那天空是虛無的。我故意問,你們這是在考古嗎?躺在地上男生說,是的,是的。你也知道這里先前有座將軍廟嗎?我笑了笑說,知道。那兩個女生聽到我說的話,轉過身來,打量著我,敵視的目光,好像我要奪去他們的勝利果實似的。我說,你們找到寶藏了嗎?這句話觸到了他們的秘密。他們連忙說,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寶藏呢?我們只是在書上看到關于這里將軍廟的傳說,過來,看看。我說,哦。我說,你們看沒看見一個病歪歪的老頭?他們說,從我們到這里就什么人都沒看到。我說,哦。那我要繼續找了。一個女生問,你家人走丟了嗎?我說,是我父親。聽人說,昨天有人看見可能是他上了來般若島的船,我想,他可能到這里來了……我說,你們找吧,我要繼續去找我的父親了……我笑了笑。我從他們身邊經過,感覺他們小心翼翼的,在提防我。從他們的眼神里,我感覺到他們的鬼鬼祟祟。我走出十幾米遠,回頭看著他們坐在那里還一動不動,其中一個女生還扭頭盯著我,看我看他們,連忙扭過頭去。我大聲說,放心吧,我無意你們的寶藏。我只是來般若島尋找我父親的。
我笑著,繼續向山坳里走去。在山坳里我看到一座座荒墳,看樣子是島上逝去居民的。草萋萋,有的墳上還壓著黃紙,少有幾座墳墓是有墓碑的,更多是孤零零的土堆,像沒人照看的荒冢,暴曬在日光之下。看上去讓人總覺得悲戚。我在一切可能隱藏人的地方尋找著。無果。到了半山坡,看到一個放羊的老人,干瘦,但精神矍鑠。頭發是長發,挽在頭上,如果腰間有一把佩劍的話,就是一個古代俠客了。他手里無劍,隨便撿起一根草木都可能是劍。我眼神癡癡地看著,仿佛回到我的武俠夢中。老人衣衫破舊,但洗得很干凈,腰里面系了根麻繩坐在草地上翻看著一本書。那本書看上去像他一樣破舊。我搭訕著說,大爺,看書吶?老頭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深藏著銳利,甚至是敵意的眼神,就好像我侵入了他的領地,冒犯了他。老人充滿警覺地問,有事嗎?你是干什么的?我向老人詢問,老人說,沒看見,這幾天我都在這山上放羊。羊群邊啃著草,邊走,老人把那本書放到一個已經被洗得發白的舊書包里,隨著羊群往山下走去。
我累了,躺在草叢里歇息一會兒。干旱、泥土貧瘠,很多草都處于干枯和死亡狀態。這是夏天,它們本可以蓊蓊郁郁的,含著草的清香,但它們沒有。從它們伸展的枝葉上可以看出來,它們從來就沒有因為雨水的滋潤和泥土的肥沃而蠻橫地、憤怒地生長過,卻以秋天的面貌呈現著,枯,還是枯,但旺盛的生命讓它們在沉默中存在下來。我在草叢里呼吸著它們的氣息,讓我的鼻孔也變得干燥起來。如果這時候,從天上落下來一堆泥土,覆蓋我……那這荒野之中只不過又多了一座新墳……
我傾聽著巖石的風化聲和這些枯草的呼喊聲。它們好像在呼喊著,火……火……
我避免讓自己陷入悲觀之中,開始回憶放羊的老人,他的眼神里包含著倔強和桀驁不馴。那是一種我很少看到的眼神。
我好奇老人看的是什么書?
望著碧藍的天空,耳朵里聽著大海的喧響,幻覺中身體下面的島嶼變成了黑色的,開始在海水中松動,漂移起來……沒有方向……像大海上的一塊黑斑……而我在黑斑之上……就這樣漂移著……漂移著……不知道漂移了多長時間……黑斑開始燃燒起來……在炙烤中驚醒……我仍能感覺到幻覺中火焰的溫度……
一場虛驚。
我坐起來,四周低矮的灌木叢中有鳥兒鳴叫,一聲過后,突然不叫了,可以聽見草叢里簌簌的踩踏干枯草葉的聲音。我看到那只小鳥隱藏在草叢之中,也許因為我的貿然出現,它是驚慌的,是恐懼的。我點支煙,望著對面軋鋼廠公墓里切割分明的一塊塊墓地,成群的烏鴉在墓地上空飛著,像一塊幕布覆蓋在那兒,不知道幕布拉開,上演的將是一場什么樣的鬼魂大戲?那一塊塊墓地就像是一個個小小的家園,有的是孤身一人,有的是一對夫妻,也有的可能是一家幾代人……有的可能有親人來探望,有的可能死了就死了,連個親人都沒有……從母親的子宮里來……最后到大地的子宮里去……我不敢去設想我的未來……也許我將死無葬身之地……也許我會在臨死前把一切都安排好……我不想回到泥土,我更想回到大海之中……海葬……大海做我最后的墳墓……聽上去是一個不錯的歸宿吧……
山下,小火車咣當咣當從公墓開出,載著從墓地去碼頭的人,不時還發出嗚嗚的鳴笛聲,在曠野上空回蕩著。小火車的鳴笛聲打破了整個島嶼的寧靜。醒目的紅色,像橫陳在島嶼上的一道巨大傷口。我從地上站起來,腰腿酸痛的。尤其是雙腿,這么多年我在軋鋼廠開吊車,都是坐著駕駛吊車,時間長了,兩腿就會酸麻,再加上倒班,我很少戶外活動。我覺得要這樣干到退休的話,雙腿肌肉都會他媽的萎縮掉的。我繼續向山上走去,直到走上山頂,這些年軋鋼廠的倒班生活,身體被黑夜無形地戕害著,整個人都虛弱起來,常常會在下夜班之后,出了廠房的那一刻,恍惚從地獄里又回來了。此刻站在山頂,我已經大汗淋漓。我用胳膊摸著額頭上的汗水,甩到地上。耳邊傳來那些巖石被風化的簌簌聲,像鬼魂哭泣。山頂上更加光禿,腳下是風化巖石的沙礫,踩在上面,打滑。從山頂可以看到下面的村子,稀稀落落的幾戶人家坐落在那里,是灰色的,破敗的,有一種原始部落的感覺。就是這樣一個村落,在不久的將來,可能也會消失。近乎瘋狂的野蠻開發,看上去是發展了,進步了,其實是落后了。
從山上下來,我把整個村子尋了個遍,天已近傍晚,我倚靠在一棵村口的樹下,心想,父親不在般若島,那么他去哪兒了呢?沒有答案。父親第一次失蹤,是因為投入一個女人懷抱,這次,他病歪歪的……
我陷入一種空落之中,眼睛竟然有些濕。這還是我嗎?就像這大海中的島嶼,一種無根感深深地侵蝕著我。我感到眼淚有了重量,伸出中指摸去,把一滴眼淚彈到虛無的空中……
我坐在樹下,一群烏鴉飛過來,落在樹上。我懷疑它們就是之前在公墓上空飛的那一群。它們是安靜的。我沒有理會,只是看了看樹上,黑乎乎一片。我擔心它們把屎落在我的頭上,我的衣服上,我挪開一段距離,倚靠著一塊大石頭,抬頭看著天空。藍色的天空懸置在半空中,而我就像是一個觀望天空的囚徒。那個時刻,我就是這樣的感覺。
一只羊湊到我的跟前,我伸出手撫摸它的頭。身后,是那個放羊的老頭,趕著一群羊,經過村口。他吆喝著,二蛋,走了。我意識到他是跟我跟前的羊說話。那叫二蛋的羊聽話地離開我,回到羊群之中,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看見老頭懷里還抱了只羊羔。我問,剛出生的嗎?老頭說,在山上剛生的。我說,看上去真可愛。聽說,今年羊的價格很貴,城里喝羊湯都要三十多塊錢一碗。老頭沒接話。我說,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老頭說,什么?我說,您老看的什么書?老頭問,你問這個干什么?我說,好奇,因為我也喜歡看書,看到您看書,就覺得親切。老人說,《左傳》,一本老書了。我說,哦。知道,但沒看過。這是我沒想到的,從閱讀到寫作,我對中國的古典文學的涉入都不深。老頭吆喝他的羊,繼續向村里走去。海風刮過來,我有些冷,身子瑟縮著。
遠處,落日猶如一艘沉船疲憊地緩慢地沒入金色的海水之中,召喚著黑夜從海水中浮出來。
六
老人和他的羊群消失在村子里之后,我又坐在樹下抽了支煙,給母親發微信說,我在般若島上,沒找到父親,你也不要著急,相信父親會沒事的。母親說,也許他去了別的地方。你什么時候回來?我說,錯過回去的船,今晚我只好呆在島上了。母親問,那你住哪兒?我說,來的時候在船上認識一個漁民,我看看能不能住他家。母親說,好的。跟母親交代完后,我站起來再次進村。我又看了眼遠處的大海,那落日已經沉默,它召喚的黑夜已經來臨。有一輪月亮,幾顆星星,在天上。村子里的燈光稀稀落落的。我看到并排亮著燈光的兩家,我走過去,敲其中一家的門,出來的人竟然是耿叔。耿叔滿臉笑容地說,你來啦,歡迎。我說,誤了回去的船,看來,今晚要在你這討宿了。耿叔說,沒問題,我兒子的房間空著,沒人住。我說,謝謝。跟著耿叔走進屋子。耿叔的老伴已經在做飯了。耿叔吩咐老伴再炒一個土雞蛋,把早上剩的螃蟹也煮了。我說,隨便吃一口,不要麻煩了。耿叔說,不麻煩。坐下來,耿叔說,沒找到你父親是吧?我點了點頭。耿叔說,會找到的。耿叔安慰著我。耿叔給我倒水,說,先喝口水,歇歇,菜馬上就好。那是一個簡陋的房間,墻上都是報紙糊的。我無暇辨認那些報紙的年代。看上去年頭很長,都發黃了。耿叔說,你先坐著,我去廚房幫忙,老伴的眼睛不太好,前幾年兒子在南方出事了,哭的。我詫異,想問,耿叔已經進了廚房。我再次打量著屋子,看到鑲嵌在墻內的一個神龕,里面供著一尊觀音菩薩,香爐里盛著灰燼。我坐著的屋子還有個門通往隔壁,我想那可能就是耿叔的兒子當年的房間。我聽廚房里耿叔跟老伴說,來了客人,是早上在船上認識的。老伴說,哦。耿叔再回來開始放桌子,擺餐具。我說,要我幫忙嗎?耿叔說,你是客人,你坐著。我想,明早臨走的時候,給耿叔留一百塊錢。耿叔問我,喝點兒酒吧,我自己泡的人參枸杞酒,味道還不錯,嘗嘗。我不好推卻,說,少來一點點。屋子里燈光昏暗。耿叔端著炒好的菜,上桌,喊我,坐到桌邊來,說,吃吧,這島上也沒什么好吃的。我說,耿叔您客氣了。這我已經感謝你讓我留宿了。耿叔的老伴端著一盤菜進來,耿叔介紹說,這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連忙說,我叫艾雨森。下雨的雨,森林的森。叫我,小艾吧。耿叔再次給老伴介紹說,這個小艾。我說,耿嬸好,給您添麻煩了。那是一個慈祥的老太太,看上去比我母親要大幾歲。但已經一頭花白頭發。耿嬸說,我這眼睛……也做不出什么好吃的,你就將就……你們先吃,我去給豬熱熱食……這兩天,我看大花有些不對勁,好像感冒了,不愛吃食兒,明天要是還這樣,你去市場,帶些藥回來。耿叔說,你去吧,我們先喝著。耿嬸說,小艾,你們先吃。我是真的餓了。耿叔給我倒酒,我要了半盅。耿叔還要倒,我連忙說,我胃不好。耿叔說,那就不勉強了。你先吃些菜,再喝,我不勸你。隨意。我說,好。我先吃了碗米飯,才端起酒說,耿叔感謝,以后到望城辦什么事,找我,我請你。耿叔說,客氣啦。耿叔一口干了,我半開。酒下肚后,話好像就被勾上來了。耿叔問,大侄子在望城什么單位上班?我說,在軋鋼廠開吊車。耿叔怔了一下,說,軋鋼廠啊……我說,是的。我知道像耿叔這樣的人,因為軋鋼廠要侵占他們的島嶼,他們把軋鋼廠的人也當成了敵人。我說,糊口而已。耿叔語氣多少變得冷漠,說,你不會是來探聽什么的吧?我說,耿叔,你要是這么想,我現在就走。軋鋼廠的任何行為與我無關。我只是到島上來找我失蹤的父親。耿叔說,那就好。來,大侄子,喝酒,我相信我沒看錯人。我把杯子里剩下的一口酒干了。耿叔又給我來了半杯,我沒有拒絕。耿叔說,從落生那天就在這島上,到老了,要被趕到岸上去,這心里總覺得過不去這個坎。這島上雖然荒涼,但畢竟活出感情了,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島上。我說,我理解。來,喝酒。我舉起酒杯,這時候,只聽到外面有人吵架的聲音。我怔在那里。耿叔說,是竹隱她爸。我說,就是在船上那個抱孩子的女人嗎?耿叔說,是的。我聽見有人罵著,你還回來干什么?我死活與你無關,你倒能耐了,跟人合伙把我軟禁起來了,你以為你能軟禁得了我嗎?你還嫩了點兒。告訴你,我不用你管我,墳地我都選好了,臨死前,我就躺進去……你還是照顧好你自己的吧,孩子剛生出來,你那個王八蛋男人就跑了,當初我就告訴你不要生,不要生,你不聽,現在好了,你倒趕時髦啊,做什么單親母親……你能……我也管不了你……我聽到女人嗚嗚的哭聲。我說,耿叔,去勸勸吧?耿叔說,勸不了。陳春秋的脾氣全島上的人都知道,沒人勸得了。當年倒是有一個能勸他的人叫丁論語,受不了批斗,自己綁了塊大石頭,自己沉海了。從那以后島上就沒有人說話他能聽進去的。我說,哦。那女人哭聲聽著有些揪心。耿叔說,現在陳春秋養一群羊,一年靠賣羊毛和羊羔掙些錢,將將夠吃飯。來,我們喝酒。我勉強喝了一口。女人哭聲被孩子的哭聲淹沒了。陳春秋的罵聲才停止下來。外面一片寂靜。耿叔說,你不知道當年陳春秋是島上將軍廟里的小道士,文革的時候廟毀了,他還俗,找了女人成家……我問,那他現在多大歲數啊?耿叔說,快八十了。我說,我在山上看到他放羊,不像那么大歲數啊!耿叔說,可不是。耿叔說,來,再喝一點兒。我抿了口酒。后來,耿嬸進來,坐在耿叔旁邊吃飯。閑話中,耿叔說到他的兒子,在南方打工……我看見耿嬸開始抹眼淚。耿叔說,好了,別哭了,你都哭了多少年了,還有眼淚。我不說了。來,大侄子,喝酒。這家里也難得有個年輕的客人來。耿嬸先吃完,耿叔吩咐說,你給大侄子的鋪蓋弄好了,我們再喝會兒。耿嬸說,好。我差不多喝了三杯,有些多,頭暈。耿叔好像才進入興頭,我陪著,閑聊著,我想起小時候那次來般若島。我問,多年前,島上有一個叫旺財的人,還在島上嗎?耿叔說,怎么你認識旺財嗎?我說,是小時候,我爸帶我來過島上,在他家吃的飯,他是我爸的工友。耿叔說,哦。他不再說下去,卷起紙煙,點燃,抽了幾口,才說,那年大雪把海面都封住了,對吧……我說,嗯。我們就是從冰上走過來的。耿叔說,真沒想到……我問,什么沒想到?耿叔頓了一下說,過去很多年了,還是不說了。我說,說說。耿叔說,沒想到是你……我問,是我什么?耿叔說,就是那次你們來,旺財借了我家的狗爬犁去送你們,他們父女就再沒回來……后來,我們在海面上發現一個冰窟窿……這世界真小啊,沒想到,現在我們卻坐在一起喝酒……我怔在那里,整個人也像掉進冰窟窿里似的。我緘默,大腦里像有一個錘子在敲打著太陽穴。耿叔說,都過去了,來,喝酒。我喝酒,又問,那旺財的女人呢?耿叔說,旺財和女兒都……她也無法在島上呆了,好像后來去了望城……我說,哦。我太陽穴里跳跳地疼。我說,耿叔,我不能喝了,我進里屋躺會兒。耿叔說,好。我進到里屋,一下子撲在鋪好的被子上,嚎啕大哭。就這樣,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我坐起來,打開炕旁邊桌子上的臺燈。桌子上有一個鏡框里面鑲著一個相片,里面是一個面色蒼白的,身材羸弱的少年。他眼睛里隱藏著無盡的憂傷。在相框旁邊堆著幾本書,我看到其中有一本史鐵生的《靈魂的事》。那一刻,我竟然毛骨悚然起來。我顫抖著拿起那本書,沉甸甸的。我翻開書頁,看到里面很多的句子下面都被畫上了下劃線。我也有這本書,但我沒有認真閱讀過。那還是史鐵生去世后買的。我又輕輕合上書把它放回到原來的位置。我點了支煙,從屋子里走出來,看到耿叔和老伴坐在炕上看著一臺黑白的都是雪花點的電視。耿叔說,還沒睡啊?我說,頭疼,出去走走。耿叔說,早點回來。我說,好。從耿叔家出來,我看了眼隔墻的陳春秋家,燈還亮著。我豎起耳朵聽著,沒有孩子的哭聲。我尋著海水的聲音,向海邊走去。是啊,我要干什么?干什么?我知道我這后半生都無法祭悼那死去的旺財和小玲的靈魂。我的心里就像被什么壓著喘不上氣來。
來到海邊,我撲通一聲跪在沙灘上,那樣跪著。黑夜中的大海是溫順的。它沒有譴責,沒有……我靜靜地跪在那里,膝蓋浸泡在潮濕的海水之中。我不知道怎么解釋這一切,不知道。大腦木然。如果非要有個解釋的話,那只能說世事無常。我慢慢站起來,又一次跪下去……就像膝蓋下面有什么在抓著我似的……我的眼前開始浮現那個飄雪的夜晚……
是竹隱把我拉起來的。竹隱說,孩子睡了,心煩出來走走,就看見你跪在那里,還以為你要自殺呢?我們坐在海邊,我點了支煙。我問,你知道旺財家的小玲嗎?竹隱說,知道。比我大兩歲,小時候我們一起玩,好得像姐妹似的。可是后來……我說,他們就是送我和我爸才……竹隱說,哦。我抽泣起來。我說,這么多年,沒想到是這樣的……沒想到……竹隱說,既然發生了,就不要再……我們總要活著,我們不能背著沉重活著,你說呢?我沉默。我說,我聽你父親罵你……竹隱說,他就那脾氣。我說,我還聽到……竹隱說,哦,你還聽到不少呢?我相信我可以帶著孩子……竹隱說,給我一支煙可以嗎?我遞給她一支,給她點燃,在火光中,我看到她長長睫毛下的眼睛……差點兒燎到她的頭發。竹隱說,你想啥呢?我說,想一個問題。竹隱咽了口煙問,什么?我說,你保證你不生氣,我再說。竹隱說,說吧,我不生氣。我說,在船上,我看著你的背影,突然身體里有一種情欲翻騰著。竹隱笑了,笑出聲了,說,你真逗,我都這么大歲數……不過,也正常,那也許是男人正常的欲望……竹隱岔開話頭說,你找到你的父親了嗎?我聽耿叔你是來島上找你父親的。我說,沒。我說,別打斷我剛才的話。竹隱說,你要干什么?我說,我想邀請你,我們來一次……給這殘暴的大海看……竹隱笑了笑,再次笑出聲,說,你瘋了嗎?我們才見過兩次面,你……我說,那有什么呢?竹隱嬌嗔地說,你流氓。我說,是的,我流氓。我說我是邀請你,在這無人的海灘上,你個柔軟女子,如果我強暴你的話,你也……竹隱說,靠,你敢。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突發這樣的想法,像身上附了魔鬼。我說。竹隱說,我們回去吧?我怕孩子醒了,找不到我,會哭。我說,好的。竹隱說,不過,我可以答應你,讓你親我一下,給殘暴的大海看……我興奮地說,真的嗎?竹隱說,真的。她閉上眼睛,等在那里,我悄悄地走了。她聽到我離開的腳步聲說,怎么?你不敢了嗎?還是你畏懼這殘暴的大海了……我沉默。她跟上來,扭過我的身體,狠狠地把嘴唇貼在我的嘴唇上,直到我的舌頭撬開她的嘴唇……她接受了……身邊的大海變得狂躁憤怒起來……我們就那樣親吻著給大海看……最后,我們也沒有……這多少讓我感到失落……
回到耿叔家,他們已經躺炕上睡了。我躡手躡腳地回到里屋,躺在被子里,回味著竹隱的甜蜜味道。我夢見旺財還有小玲,又夢見耿叔的兒子,夢見父親……他們從黑暗的海水中浮出海面……后來,竹隱出現了在夢中……我們抱在一起,親吻著,是那么和諧地到達我們的極樂世界……
第二天,我和竹隱在碼頭上相遇了,我們就像是一對回娘家的夫妻。在船上,我又看到那幾個學生,他們困頓地倚靠在座位上,垂頭喪氣的。我猜測是他們的尋寶夢破滅了。竹隱突然指了一下岸邊說,你看,我爸。老人威風凜凜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個保衛島嶼的俠客,又像要施展蜻蜓點水的輕功趕過來似的。我和竹隱向老人揮了揮手。
一只海鷗落在欄桿上,目光銳利地注視著我。
離開卡爾里海碼頭,我回頭看了看大海,霧,一層濃濃的,充滿重量的霧籠罩在海面上,隨時都要沉落到海面上,成為大海的一部分。竹隱回望城。我叫了三輪出租車,送竹隱去卡爾里海火車站。她懷里的孩子醒了,她舉著孩子細嫩的小手向我揮手說,跟叔叔說再見。我真想沖過去,抱住她們母子,但我克制了。離開火車站,我看到滿大街的墻上,還有三輪出租車上,都貼滿了尋人啟事,那上面的父親一頭白發,眼袋低垂,一臉病態的面容。我還是原諒了他……我的父親。我到了老宅,母親剛從教堂回來,她說,你都看到了吧,我把你父親的照片貼滿了卡爾里海的每一個角落,他看到或者別人看到,他會回來的……我說,嗯。我問母親,你知道旺財一家嗎?母親怔在那里,失神了。她點了點頭。我說,這么多年,你都知道是不是?母親再次點了點頭。我憤怒起來,忍住了,沒讓自己發作。
我離開老宅回到2666旅館,繼續我的小說《形同陌路的此刻》,在小說的結尾,我這樣寫道:
“從海邊回到馬路上,夜已經深了,我的衣服被雨水浸透,滴滴答答地滴著水。馬路上開過來的車輛,在雨中開著燈,那燈光炸開似的,落在濕漉漉的瀝青路面上……”
責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