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

馬麗

追憶

馬麗

記憶中的奶奶，身材嬌弱，皮膚白皙，三寸金蓮，穿斜襟大褂，梳一個后篹，典型的清末民初女子形象。

奶奶性格隱忍堅韌，勤勞善良，平易待人，為人處事不卑不亢，是我人生的引路人與奠基人。

記憶里，每天天微亮奶奶便悉悉索索地起床疊被，然后便是洗臉凈面，緊接著就是熬粥做飯，準備一家人的早餐。在熬粥的過程里，她也不閑著，打掃庭院、收拾院落、喂雞喂鴨、修籬編笆……一雙蹣跚的小腳走過家里每一處地方，打點一家子的生活起居。每每憶起，都不免唏噓感嘆。

那時父母忙，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家里家外，根本無暇顧及我們兄妹，從記事起，就由奶奶照管我們，我們兄妹都是奶奶一手帶大的。

那時沒有鐘表，即便后來有了，奶奶也是從來不看的，她的時間掐算得很準，等這一切都收拾妥當，飯也就做好了。現在想來，她雖然不懂統籌做法，卻一直合理地利用著時間。在等我們起床洗簌的間隙，她會坐在院子里的棗樹下，吸一口旱煙，這是她最愜意的時刻，也是她忙里偷閑中的休閑時光。當時，不懂事的我很是不解，質疑女子為何要吸煙？很是反感，還曾把她的煙絲撒掉，把她的煙鍋藏了，害得奶奶團團轉。后來母親告訴我，奶奶曾經留下一個肚子疼的病根，而當時缺醫少藥，沒辦法就只好用抽煙暫時緩解疼痛，時間長了，就成了習慣。可奶奶不是煙民，她每天只吸一口，然后便一整天不再染指。

奶奶是民國女子，雖然是大戶人家的女子，卻沒上過學校，不識字，但是她卻有著不同于街市女子的聰慧和胸懷。爺爺是十里八鄉鼎鼎有名的文化人，她十分敬重爺爺的學識才華，她雖然不明白文化能給她帶來什么，但是她知道有文化才能得到別人的敬重和愛戴，有文化的人才能有遠大的見識和目光。所以她全力支持著爺爺，用自己嬌弱的身軀獨自包攬了生活重擔，除了在生活上不讓爺爺費心插手，家里家外，漿洗縫補，在所有事上都以爺爺為重，給爺爺充足的時間和自由去做自己的事。甚至于爺爺干革命一走幾年杳無音訊，是奶奶一個人獨守著家里的老老小小，毫無怨言。別人的猜測質疑，家里人的不理解，親朋好友的勸說，都未動搖奶奶堅定不移的信念。

奶奶說孩子他爹是去干事業了，男人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們不能扯后腿！我問他不說，自有不說的道理!而我能做到的就是管好家，管好老人孩子，等他回來！

直到解放后，爺爺才告訴奶奶，自己是參加了共產黨，是一名真正的共產黨員，而當時的組織紀律是上瞞父母，下瞞妻兒，自己那一走是去干革命，是提著腦袋去給老百姓打天下。奶奶平靜地說其實她早猜到了，中間有次爺爺帶傷回家，漢奸把日本鬼子引到家里搜查，因爺爺病痛中憔悴得都脫了像，終沒被認出，僥幸逃過一劫，奶奶就意識到了什么。只是她不太明白爺爺參加的是個什么組織，都做些什么事，反正她深信爺爺肯定是為群眾、為老百姓做事，做的肯定是好事！她說男人出去干事，肯定干的是大事，所以就不要多問，她能夠做的是生死相隨，不離不棄！鐵骨錚錚的爺爺也為之動容。在爺爺沒了音信的幾年里，支撐她的是那堅信不移、毫不動搖的精神信念！

奶奶注重文化，她用微薄的收入供孩子們學習文化知識，在那個生活艱苦、知識貧乏的年代，她讓每一個孩子都上學識字，接受了正規教育。她說知識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能讓人懂得道理，所以再苦再累，奶奶也咬牙支撐了下來。

奶奶有一雙勤勞的巧手，做得一手的好飯，還做得一手的好針線，她常常跟母親說，男人的衣腳滿街走，帶著女人的一雙手！意思就是從男人的穿衣打扮可以看出家里的女人是否勤快靈巧。奶奶的那雙手不僅打理家里，還操持家外，當時孩子多又小，爺爺在外工作，她就擔負起全部重擔，種田、澆園、施肥、捉蟲、收割、打場，她樣樣精通。那從小養尊處優、不出三門四戶的三寸金蓮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負重；那纖纖玉手做出了常人無法做到的粗重；那羸弱的身軀擔負了常人無法擔負的重擔。歷經磨礪，那雙手粗劣變形，像樹根一樣青筋嶙峋，骨節錯位，全部扭曲。就是這雙手，既創造了一家人的生活，還挽救了無數人的生命。記憶的長河里，奶奶總是在發篹里插著幾根繡花針，當時小，不明白奶奶為啥要隨時帶著那些大大小小的針。后來才知道，奶奶有一手絕技，因奶奶的娘家祖輩為醫，她也有一手好的針灸醫術。一枚普通的繡花針，在病人耳上或者手指、腳趾上刺一下，便能讓一個垂死的人重獲新生，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神一樣地膜拜奶奶，她卻從不以此居功，總是謙然一笑。母親說，奶奶用這不起眼的繡花針挽救了很多人，甚至好幾個都已奄奄一息，是奶奶把他們又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那幾枚大大小小的針是為了隨時能救人而準備的。我對奶奶肅然起敬，她雖然只是普通的家庭婦女，卻有著超越常人的品質和德行。

奶奶慈祥溫柔，堅強秉正。她用心關愛著我們，無論多苦多累，從未在我們面前流過淚，也從未打罵過孩子，遇到難題問題，甚至我們不愿說給母親的心里話，都悄悄說與她聽，每一次迷茫委屈，都是她用最溫暖、最慈愛、最合適的方式開導化解。

春夏秋冬，四季輪回。她用最樸實、最真摯的愛澆灌著我們，撫育我們長大。從童年到上學到參加工作，她一直守護著我們，每一個清晨，有她可口的飯菜和諄諄的教導；每一個黃昏有她路口的迎候和關愛的詢問，她用默默的愛守護著我們，指引呵護著我們，從而讓我們幼小的心靈健康成長。

忘不了孩童時撲到她懷里的幸福，忘不了上學前她親手為我們準備好生活必需品的關愛，忘不了她四季交替、氣候變幻時的添衣去衫，忘不了學習上她苦口婆心的循循善誘，忘不了做人做事上她精神的指引，忘不了她孱弱身軀里那品質的高尚！

奶奶享年92歲，她用自己的一生言傳身教，教誨指引著我們為人處事——待人以誠，品德為先。

（攝影：李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