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琦
去年看到陳明昊導演的《公牛》,覺得驚喜,興致勃勃跑出劇場和朋友討論——那是烏鎮只在戲劇節時才有的深夜,活人和死人好像都在說戲。結果很多人給了差評,甚至說它格調低級。沒看戲的朋友在一旁聽著,冷笑說,你們這是階級差異。從大城市蜂擁而至的文藝青年和優雅觀眾,受不了這種生猛的刺激。
其實一開始我也差點沒看下去,戲的前30分鐘,是一個人不斷從二樓跑到一樓——一個被布置成拳擊場的夜店,被人毒打一頓,又狼狽地逃回去。這種沒有任何交待的重復,令人疲憊、心煩,我一度以為這是那類自說自話的荒誕戲。觀眾也已經開始離場。直到這段冗長的前奏結束,故事才開始,英國作家麥克·巴特萊特的劇本漸漸起效了。

《大雞》演出現場
主要的故事動力是職場糾葛,同事間的互相推諉、競爭和陷害。兩個壞心眼的同事欺負另外一個,老板雖然早就知道,卻是縱容這一切的既得利益者——情節的走向和前奏部分的反復形成呼應,都是對一個弱者無來由的、莫須有的打擊。這樣一來,夜店一般嘈雜的舞美和音效,以及不斷冒出來的臟字,自然成為這部戲核心矛盾的外部形式,盡管毫不節制,甚至冒犯觀眾,但的確把弱肉強食的邏輯推到極致,并且不斷重復、強化它。
導演陳明昊也是主演之一。他是話劇舞臺的老手了,之前演的《戀愛的犀牛》、《開膛手杰克》等等,由于劇情設置以及他的身形氣質,都帶著粗魯執拗的匪氣,以愛情或者犯罪的名義。而在《公牛》里面,他的存在(不僅作為演員,可能更作為導演)給這種氣質補充了社會性的解釋,在一個普通上班族可以感同身受的職場傾軋的故事背后,其實是善良的弱者和底層的困境。它必然帶著臟話和血腥,必然有聲嘶力竭的部分,有日復一日的負累,它必然會冒犯你。也是在這個意義上,這個所謂的現代戲劇可以超過現代的時間性。
而今年陳明昊的新作《大雞》,因為明星的加盟一票難求,但在我看來,完成度不如《公牛》,形式上的鋪張遠大過內容層面的推敲,有失衡的嫌疑,盡管兩個戲的戲劇結構有著驚人的相似,比如夜店空間的運用、前奏的鋪墊等等。《大雞》改編自迪倫馬特的名作《羅慕路斯大帝》,講了虛構的西羅馬帝國的末代皇帝,在國家覆滅前夕終日不理朝政,竟自顧養雞。整個環境設計得更加曲折離奇,旋轉木馬等游戲空間的出現,再度把它變為一則現代寓言,里面驕奢淫逸的部分很容易再次失去觀眾,而另外一面,張魯一出演的皇帝,以及他的臺詞里那種驅之不散的任人宰割和自我放棄——是《公牛》里似曾相識的東西。
這也提醒我注意到這些作品中對于動物的共同指涉——我熱愛闡釋這種巧合。它一部分指代獸性,像《公牛》里展現的,那些我們以為是被外在刺激逼迫出來的殘酷,其實來自內在的自己;另一部分寓意殘忍,萬物為芻狗般的無動于衷,就像《大雞》,或者西班牙畫家蘇巴朗畫過的待宰的羔羊和預知自己死期的修士,里面并非某種絕望,只是知道命運本來如此也只能如此而不得不坦然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