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永泰++黃劍
“我體驗過流水般賺錢的日子,也被人用槍抵在腦門,被搶得只剩一條褲子”
我是跟著大哥裘永祥去的南非,一呆就是13年。
我出生于1950年代初,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從小家里條件不好。兄弟三人上學,就靠父親一個人承擔。他一個月工資83元人民幣,前半個月還錢給人家,后半個月又要借錢過日子。

南非約翰內斯堡,當地的排外分子在街頭制造騷亂,攻擊和搶掠外國人商店
1965年,我進入上海市機械工業學校讀書。1970年畢業,碰到“上山下鄉”運動,上海的知識青年全去了外地。我去了安徽526工廠。我們工廠生產榴彈,用來打傘兵,還有打坦克的穿甲彈。我在那里呆了18年多。1988年,“小三線”解散,我才回到上海,在上海閥門廠工作。
我們兄弟三人都有安定的工作,但工資少,日子不好過。一個月幾十塊錢,怎么弄?大哥那時在上海市委宣傳部文化發展基金會工作。1990年,大哥辭了工作,借了一筆錢去南非做生意。我和弟弟也呆不住,1992年初,以探親為由,借錢買了機票跟著過去了。我覺得人到中年,奮斗一場還是蠻有勁的。
那個時候,南非還沒有和中國建交,不能直接辦簽證,我就辦了去萊索托的簽證。那是一個在南非的國中國。到了萊索托之后,再過河去南非。那時候覺得,只是一條河嘛,半夜三更就游過去了。為了掙錢,還管什么偷渡不偷渡啊。
那個年代,南非政府管得不嚴。我過去之后,在約翰內斯堡,很容易便弄到了正規的旅游簽證。因為沒有工作簽證,剛開始只好擺地攤。當時,南非和臺灣還保持交往關系。臺灣那邊的皮帶、旅游鞋、牛仔褲啊,這些東西在那邊好賣,而且在當地有工廠。我就從這些工廠批發東西,在馬路邊擺攤。
那時候的南非,商品稀缺,錢很好賺。每天我們擺完攤回家,長褲子、襪子里都塞滿了錢。我到南非第一個月,對一切都感到新鮮。于是,我和朋友每人帶著一萬美元去逛步行街。那是約翰內斯堡當時惟一的步行街,名牌服飾、手表、手提包,應有盡有。我們三人在一間意大利服裝店,各自買了一套價值3200美元的阿瑪尼西裝。引得意大利老板親自過來接待,還贈送每人一條意大利的領帶。這套西服讓我揚眉吐氣。
擺攤的第一天,我就告訴自己,我不能就做攤主,安樂于好賺錢、賺錢快的現狀。我擺了七個月不到的地攤,賺了三百多萬人民幣,很厲害。我很快用這些錢把臺灣人開的一家店買下來。那時候,我注冊了公司,雇了會計師和律師。這個一定要有,否則我們搞不定。在國外,很多事情都需要律師去做。要交稅的,財務就找會計師處理。一切手續都是正規的。有了自己注冊的公司,我才能辦工作簽證。
開店以后,我開始賣家電了,鞋子、衣服、鐘表之類也賣。南非對經營范圍也沒有限制,什么商品都可以賣,什么都好賣。總之就是抓緊賺錢。
我是第一個從大陸發貨柜到南非的中國人。當我看到那么大的貨柜從上海漂洋過海來到南非、運到我的倉庫時,心里真的甜滋滋。
1994年,我把上海南京路的“人立”牌夾克衫拿到南非銷售。我把它放在店里,請我嫂子幫我賣。這種夾克衫領子豎起來,下面收緊,南非人看不懂這是什么衣服,各種顏色和款式,使他們覺得好奇。不少公司和商店觀望著,剛開始訂了少量的貨試探市場。一個星期后,要貨的電話不斷打來,在約翰內斯堡唯一的步行街,商場里也掛起了“人立”牌夾克衫。第一個貨柜的商品不到一個月全部銷完,我開始花更多的精力做貨柜貿易。
貨柜連續不斷地從上海發往約翰內斯堡。我利用南非和中國的季節差做生意。南非冬天的時候,中國正處在夏天,堆放在上海倉庫里銷售不出去的夾克衫,到南非成了時髦貨。這些夾克衫價格便宜,我以45到50元人民幣一件的成本拿貨,運到南非之后,以50到55南非蘭特的批發價發給當地服裝銷售公司和大商場,供不應求。當時,一南非蘭特大約可兌換兩元多人民幣,怎么能不賺錢?上海“人立”牌夾克衫逐漸占領了南非市場。
短短的幾年,從擺攤到做貨柜,可以說我飛躍了。我喜歡拍照片,從照片中也能看到,在攤位上和在商店里、在貨柜前的我,已經完全不同。做人的層次改變了,做生意的檔次也提高了。這不單是生意做大,更重要的是人和生意上的質變。
做人和做生意一樣,見好就收,不要做爛。1996年左右,南非的中國人看我生意這么好做,也開始做夾克衫。我就慢慢退出了這個市場。
在南非,我常常去觀察一些大商場的櫥窗和貨架。它們幾乎每天都在變動擺設,不只是換季時。模特身上的花衣服今天是一種姿勢,明天會換上素色服飾擺出另一種樣子,就是為了給客人一種不一樣的感覺。這就是懂行的生意精,要不斷更新自己的思路。
我開始考察新的市場。我去過很多的店鋪和批發商,了解市場需求。最終,把市場和眼光放在占南非總人口80%的黑人身上。
我去過很多黑人家里,看到他們床底下、桌子底下總會有兩個串聯在一起的汽車電瓶。我不懂這是為什么,打聽之后才知道,因為電力供應不穩定,停電的時候就用這些電瓶帶動電視機。雖說南非出產黃金和鉆石,很富裕,但在那個時候,還沒有自產加工的能力,只能依靠外來加工和進口滿足國民的日常生活需求,而且當地發展極不平衡,很多地區還處于沒電沒水或限電限水的狀態。
于是,我決定做電視機生意。我回到國內,找到江蘇無錫一家電視機廠的廠長,請他們改造一批黑白電視機,既可以用直流電,也能用交流電,還增加了專門的插座。第一個試探性的貨柜裝了960臺經過改裝的黑白電視機,運到南非之后,想不到12天就全部銷完,供不應求。我喜出望外,這說明我們對市場所作的調查是正確的。
不久,我開始提供售后服務。我和工廠達成意向,對電視機實施包退包換的全方位服務,讓黑人兄弟放心和安心。又根據用戶反饋的信息,進一步改進電視機的性能。生意漸漸大了。
錢越賺越多,我就開了工廠。在約翰內斯堡市中心的COMMISSIONER STREET,我和無錫電視機廠合作,建了一個800平米的工廠。除了倉庫,我們還在那里建立了黑白電視機的組裝車間和維修間,并且從電視機廠引入了專業技術人員。
在南非有了組裝車間之后,我們的電視機進口流程分成了三部分:把整機分拆成零部件,分柜分時間段發到南非,在約翰內斯堡車間組裝成成品并調試。半成品的貨柜關稅便宜了很多。當時,電視機整機的關稅稅率超過30%,零件只有14%,我們的收入也就增加了不少。這樣就有更多的資金和資源去保證售后服務和開發新品種。
電視機生意在南非站穩腳跟后,我們對外殼進行了修正,配備了中英文說明書,并且打出了自己的品牌:“東立”牌黑白電視機。意思是說,我們東方人屹立在南非。可以說,在南非還沒有像我們這樣較大規模做電視機一條龍的服務。
1993年,上海儀電控股(集團)公司投資300萬美元,在南非創辦SVA電子電器有限公司,把上海無線電四廠的一條流水線直接遷過去。這是中國在南非的第一家獨資企業。我還代理過他們的電視機產品。除了電視機,我也做了一些其他貿易,包括茅臺酒、收音機等,都是從國內發貨柜到南非。
在南非多年,我漸漸累積了千萬資產,在約翰內斯堡的一個湖邊買了一幢大房子。我也拿到了當地的綠卡,可以永久居留。有了綠卡,就不怕警察查了。
在南非約翰內斯堡十幾年的創業,我真是嘗盡了甜酸苦辣,很多事情歷歷在目,難以忘懷。我面對了各種各樣的困難,我的夢想、家庭的責任感使我一次次堅強地挺立,渡過難關,我沒有做逃兵。那個時候,可以說每天我都處于渾身緊張的狀態。

在南非是的裘永祥
剛到約翰內斯堡,因為沒有工作簽證,每天都可能有警察前來盤查,很多時候都要東躲西藏。更麻煩的是,需要應付各式各樣的小偷和強盜。
最開始擺地攤的時候,每天回家,常常把上衣扎進皮帶,把錢塞進衣服,外面穿件夾克衫,手里再拿著一個小塑料袋偽裝,別人就看不到我有錢嘛。襪子里也塞了錢,就是不敢放在口袋里,小偷太多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人搶劫。
后來雖然錢漸漸多了,但還要假裝自己很窮,穿得破破爛爛的。我到銀行去存錢,每次都是提著菜籃子去,下面放點青菜,錢放在中間,上面再放點黃芽菜之類。取錢的時候也一樣。這樣走在馬路上,別人也不知道我籃子里拎著錢。
搶劫的事我經歷太多了。南非并不安全,中國人經常被搶劫。我至少面臨過四次死亡的危險,多是被槍抵著腦袋。
我最早住在約翰內斯堡市中心的Bree Stree。1992年4月4日下午,我上街買菜,準備在第二天清明節做點父母生前喜歡的菜肴,祭奠他們。我走出Bree Stree,有個人一吹口哨,四面好幾個黑人都奔過來。其中一人把我壓在人行道上,死死掐住我的喉嚨,另一人用匕首頂著我的腰間。他們不停地嚷著:“Money!Money!”我透不過氣來,不敢動彈分毫,趴在地上,看著他們把我的衣服剝光,只剩下一條褲子,什么東西都拿走了。那時候還穿著那件特意買的阿瑪尼西裝。我只有害怕,小便都流到褲子上。整條大街沒有一個人出來幫我,只是在一旁看著。
這個時候,巡邏的警車過來,黑人四處逃竄。警車里竄出兩只又高又大的德國狼犬,直追劫匪。我被一個白人警員扶上了一輛警車。呯、呯、呯,槍聲響起。一個嫌犯被帶上警車,屁股上都是血。另一個黑人則被狼犬咬著,往警車方向拖,小腿上流著血。
有一個路邊擺攤的女黑人也中彈了,大腿上流著很多的血,躺在地上不停地哭喊著。她的攤位被推倒了,滿地都是西紅柿、土豆和洋蔥……醫生們立刻上前救治。一個黑人嫌犯穿著我的那件西裝,隔著警車的鐵窗流淚向我哀求:
“我求你啊,我真的沒法生活啊。我家里有三個孩子,大的四歲,中間的兩歲,最小的三個半月。我和家人都沒有工作,真的沒錢生活和撫養孩子,求求你,救救我啊……”
我第一次那么近距離看著黑人流淚。他的膚色黑得發亮,頭發又卷又短,牙齒潔白的。他那帶著手銬的雙手不停地向我拜著,重復著“求求你”。我陷入了深思。
后來又有一次,我開車等紅綠燈,車子停在斑馬線前。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走過來,咚咚咚地敲車窗,嘴里說著“Please give me some money(請給我一點錢)”。我以為是討飯的,把車窗打開,一桿槍就伸進來了。我馬上舉起手來,這個人打開車門,把我拖了出去,按在馬路上。我動都不敢動。他把我的口袋摸得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留下,然后開著我的車跑了。我連乘汽車、打電話的錢也沒有了,只能走回家。
南非的社會秩序一直比較混亂。1997年,我電視機生意做得最好的時候,每一次都是三四個大貨柜,來不及把貨物搬進倉庫,只能放在馬路上,總會有人晚上來偷東西,甚至明搶。我沒法管,后來找警察幫忙。我大概是當地第一個找警察看貨柜的中國商人。每次找三個警察,背著槍,守著我的貨柜。貨物全部卸完,才叫警察走,給他們一筆報酬。
第一次被搶,并沒有打擊我在南非打拼的信心。第二天,我買了一份保險。我覺得隨時都可能有意外。后來,我又買了一份全球性的保險,假使我正常死亡,家人將得到一筆錢,如果我被人家打死了,賠償翻倍。后來多次被搶,我依然信心堅定。因為我小孩還在法國念書,學費不低,家里還要養活,我覺得一個男人為了家庭過更好的生活,可以去拼命。我總對自己說,既然出去了,就一定得贏。有了保險,家人有了保障,我的膽子也大起來了,不再害怕死亡,心也踏實了。
2004年,大哥裘永祥在迪拜龍城,那時候他還沒退休,在中智公司海外發展部,參與龍城項目招商。他讓我過去,勸我不要在南非待著了,總被人拿槍頂著。我毫不猶豫選擇去了迪拜。
實際上,我當時決定離開南非去龍城,一方面是出于安全的考慮:我已經賺了一筆錢,家人生活好了,不用那么拼命;更重要的是,在南非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我們剛去的時候,1南非蘭特可以兌換人民幣2.6元,后來,南非蘭特貶值,只能兌換5毛人民幣左右。匯率倒逼了,實在不好掙錢了。
2004年10月,處理完南非的生意后,我回國休養了一段時間。第二年春節過完,我便來到了迪拜龍城,準備在這個和平、舒服的地方再做點生意。
在迪拜,什么賺錢我做什么。我最開始賣阿拉伯頭巾,做了四年,賣的人多了,生意漸漸不好。我又轉賣床上用品,因為阿拉伯男人可以娶好幾個老婆,她們又各自生育子女,家庭人口龐大,賣床上用品是一個不錯的生意。不過,沒過幾年,龍城的競爭對手越來越多,我就去賣窗簾了。那幾年迪拜房地產業火熱,買房的人多,窗簾需求量大。過了一段時間,我又開始做箱包生意。

迪拜市民在龍城商場的中國商鋪購物
在迪拜快十二年,生意總是換來換去,也賺了一些錢。盡管迪拜治安不錯,對華人也比較友好,但我漸漸有了不安全感。龍城的經營環境已經不比從前,而中國人依然源源不斷地涌入迪拜,競爭越來越激烈。
最近兩年,我都在計劃回國。我在海外做了24年生意,從南非到迪拜,經歷了大多數海外中國商人相同的歡喜與痛苦。我體驗過流水般賺錢的日子,也被人用槍抵在腦門,被搶得只剩下一條褲子。這么多年遭遇了各種困境,但從來沒有做過逃兵。如今年過花甲,我想回到中國,做做自己喜歡的事,比如收藏。不久前,我在國內開了一間民間收藏博物館,開始漸漸告別二十多年的海外商人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