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關心人類，只在乎你

戴日強

1

年幼時，媽媽經常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和弟弟去外婆家。

路上鄰居總會友好地打招呼問：“去哪兒？”

媽媽說：“回娘家。”

后來我耳濡目染，當鄰居再問我們去哪兒時，我就搶答說：“我回娘家！”

外婆家在隔壁小鎮，閩南的路又都是山路曲折，每次媽媽都騎得滿頭大汗，然后開玩笑跟我說：“什么時候你能長大載媽媽呢？”

我說：“長大后我買車載你，而且要買轎車。”

媽媽笑了，說不敢想，對于一個20世紀90年代的家庭婦女來說，她確實不敢想。

媽媽結婚前當過代課老師，小時候我總覺得老師什么都懂，于是，在去外婆家的路上我總是有十萬個為什么。

媽媽每次都對答如流，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問：“媽媽，那大樹是什么樹啊？”

媽媽說：“一種樹。”

我又問：“媽媽，江里游的是什么魚啊？”

媽媽說：“一種魚。”

我再問：“媽媽，剛開過的那輛車是不是叫一種車呢？”

媽媽說：“阿強真聰明！”

于是在媽媽的教導下，我從小就被訓練成早慧、機智的小孩。

后來上初中，語文老師問我司馬遷是哪個朝代的？然后不許我回答“一種朝代”，于是我說：“古代！”

2

小時候家里養狗，媽媽總喜歡給狗狗取一個“萌萌”的名字。

記得養的第一條狗是黑色的，媽媽給它取名“黑比”。

后來又養了一條褐色的狗，媽媽還是給它取名“黑比”。

我長大后，又養了一條白色的狗，媽媽還是給它取名“黑比”。

我費解地問媽媽：“黑色的狗叫黑比好說，褐色的也叫，狗狗也就忍了，但是白色的狗為什么也叫黑比呢？”

媽媽笑著說：“因為它們的鼻子都是黑色的，所以叫黑比（鼻）！”

我傻了。按這個道理，全天下的狗都可以叫黑比了。

后來過年回家，我發現家里又養了一條黑色的狗，我走過去叫：“黑比，黑比。”

那狗卻沒有反應，我愣了。

后來媽媽叫我吃飯：“強，過來吃飯。”

我正納悶這么早吃什么飯時，狗狗跑了過去……

3

媽媽的性格比較要強，一直想爭取個“位子”，到我上高中時媽媽終于“出人頭地”，當了小地方的只有選舉權的代表。

于是，朋友就開玩笑：“別努力了，再怎么努力也當不了市長的。”

媽媽不服地說：“我當不了市長，但我可以當市長的媽媽啊。”

于是，從我上高中開始，媽媽就教育我一定要努力讀書，將來當市長。

經過十幾年的寒窗苦讀，我最終還是沒完成媽媽的期盼，變成了騙姑娘眼淚的作家。于是，我向媽媽表示歉意。

媽媽說：“沒關系，當不了市長的媽媽不要緊，我可以當市長的婆婆，實在不行當市長的親家也是可以接受的，你要加油啊。”

上大學時，媽媽迷上了韓劇。然后打電話跟我說：“最近很苦惱。”

我說：“媽媽，你入戲太深了，韓劇都是騙人的。”

媽媽說：“我知道啊。你覺得全智賢好還是宋慧喬好呢？”

我說：“都不錯啊。”

媽媽說：“對，我就是在苦惱這個，到底是選全智賢還是選宋慧喬當兒媳婦？”

我媽媽一直有個夢想，就是買一套新房子。

后來我寫書編劇本，略有成績，有些收入，錢湊夠后，我就去銀行把所有的積蓄匯給媽媽買房子。

工作人員看到一次性匯這么大數額的錢，就提醒我當心受騙，不要輕易匯款給別人。

我說：“她不是別人，她是我媽媽！”

工作人員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給媽媽匯所有的積蓄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

4

上高中時，我就讀的學校離家比較遠，每逢周五放學，媽媽都會在村口的芒果樹下等著我下班車，然后載著我回家。

那時候沒有手機，無法聯系，而且班車常常晚點，媽媽總能把握好時間在芒果樹下等我，真的很神奇。

后來才知道，原來媽媽并不是會算時間，而是每次都早早在那里等著，風雨無阻，直到我高中畢業。

在同樣的芒果樹下，媽媽送我北上求學。當我登上長途汽車的那一瞬間，媽媽忽然淚流滿面，獨坐在車內的我異常難受，卻怎么也哭不出來。

閩南的公路兩旁總是栽著兩排芒果樹，從小到大騎著自行車無數次經過卻從不曾在意它們，等要離開的時候，忽然覺得芒果樹記載著我的成長，這酸酸的青芒果味道就是離開母親的味道。

后來大學放假回家，媽媽依舊在村口的芒果樹下等著我。看到我頂著一頭長發，媽媽說：“頭發那么長，那么丑，當心娶不到老婆。”

我說：“無所謂啦，媽媽你之前不是說過，如果沒有姑娘要我，你也不會嫌棄我嗎？”

媽媽笑了。

如今，父親買了車，每次都會到機場接我，我再也沒有在芒果樹下下過車，但是每次到芒果成熟的季節，我仿佛都能看到母親騎著摩托車安靜地等在村口，就像是一個孤獨的騎士。

每次吃芒果時，我總會想起那個離家的清晨，母親淚流滿面地站在芒果樹下，那酸澀的芒果味仿佛是思念。

北上時我曾跟媽媽說：“今后我可能沒法時常陪在你身邊，真的覺得自己很不孝。”

媽媽說：“閩南的孩子長大后注定漂泊，這是祖先早已寫入我們血液里的，所以，閩南人下南洋、拓臺灣、闖天下。我能看著你長大就很開心，你守在我身邊并不是真正的孝，只有你出去闖蕩，闖出一片天地，讓我認為我有一個可以為之驕傲的兒子，這才是真正的孝。”

如今，在無數個孤獨無助的夜晚，一想起媽媽的這句話，我就感覺有一股勇敢的力量，指引著我去奮斗拼搏。

5

北漂一年又一年，每個星期總會給媽媽打幾個電話，然而電話那頭的她跟我一樣，總是報喜不報憂。

近期才從弟弟那里得知爸媽吵架了，而且非常嚴重。

我趕緊打電話給媽媽，這么多年來，頭一次在電話里聽到她哭得那么傷心。

我自己也眼眶濕潤，忍著哭泣說：“媽，小時候你總是載我、呵護我成長，如今我長大了，我來保護你，不讓你被任何人欺負！”

后來我跟父親吵了一架，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對父親那么大聲地說話，最后我說：“爸，不是我不尊重你，媽媽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你，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我長大了，如果真的出現最壞的結果，我無條件地站在媽媽這邊。”

媽媽知道后哭得更加厲害，然后勸我別跟父親吵架，得跟他道歉。

我說：“好，我聽你的。”

年幼的時候，媽媽就像一個天使一樣，給我的成長帶來各種歡樂。

讀書時又覺得她像是一個偉大的“追風騎士”，載著我披荊斬棘，奔向遠方。

長大后，忽然覺得媽媽就像是一個需要保護的公主，而我成了守護在她身邊的勇士，保護她不被欺負，守護著她跟王子爸爸的一生幸福。

小時候看到媽媽傷心，會跟她說：“媽媽別傷心，我陪你。”

長大后知道媽媽傷心，我經常說：“別哭，我最愛的媽媽，有我在。”

到如今，我很想對媽媽說：“我愿意用十年的青春換你開心一笑。”

那一夜，我夢見我終于開著車載著媽媽去世界盡頭旅行，在海邊她一直嘮叨著讓我回去工作，回去陪老婆孩子，不要陪她這個老太婆。

我轉頭看著白發蒼蒼、牙齒掉光的媽媽，然后摟著她說：“媽媽，我不關心人類，只在乎你。媽媽，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