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鐸
1
退一萬步講,如果不是遇到了莫會計,不是聽從了她的蠱惑,宋德志絕不會喪心病狂,對兒子下狠手的。可是,把責任全都推到莫會計身上,也有些牽強。宋德志不是沒腦子的人,怎能輕易聽了人家的擺布?說來說去,還得從自身找原因,還得從靈魂深處下刀子。
宋德志為人要強,平生只羨慕成功人士。也有一個例外,老戰友南方過得好,他就不羨慕,偶爾說起來,嘴角也是往下撇的。自從南方上了福布斯排行榜,宋德志就更不提他了。這邊,推崇成功人士,那邊,就見不得混日子的人。尤其鄙視宋文科這號的,你可以平庸,可就是不能游手好閑。人一旦游手好閑了,就容易走歪路,就容易惹是生非。宋文科嫌煩,不愛聽。他還是挺怕宋德志的,怕他的嘮叨。嘮叨時,母子倆誰都不許動,都得老老實實地聽,否則,就抓狂,就砸東西。多硬的東西都能砸個粉碎。
這天中午,宋文科帶回了一個扮相時髦的女子。宋德志驚得一愣一愣的,破天荒地笑了笑,還朝那女子擺了個“請”的手勢。女子有些羞怯,緊跟著進了臥室。宋德志吸了一口涼氣,臉色就變了,按周美鳳的說法,那臉紅得就像猴屁股。半個小時以后,兩人從臥室里出來了。宋文科斜坐在沙發上,從包里拽出一沓錢,扔在茶幾上。宋德志看不慣,真想給來個鎖喉,叉他一下。周美鳳趕忙遮住了兒子,抓起茶幾上的錢,咦?這是哪國的錢?女子說,是美刀。周美鳳沒聽懂,美刀是什么刀?宋德志瞥了一眼,嘿呀,美刀就是美元。周美鳳頓時眉開眼笑,數了又數,說老宋呀,五千塊哪。宋德志的火氣,突然就消了。兒子掙錢了,居然是五千美元。就他那個熊樣,不是搶銀行了吧?周美鳳又數了一遍,兒子,你是從哪兒弄的?宋文科有些不耐煩,蹺起了二郎腿。宋德志故意激他,偷的吧?宋文科就坐直了,說爸呀,你真就這么想的嗎?
那你說,這錢從哪兒弄的?宋德志緊盯著宋文科的眼睛,那眼神就像刮骨的尖刀。宋文科沒敢和他對視,含糊不清地說,爸,你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你自己。宋德志說,放屁!你是你,我是我。宋文科指著腦袋,你敢說我不是你的兒子?宋德志就被噎住了。宋文科趴在茶幾上,既然你總看不起我,干脆把我的腦袋剁下來吧!
宋德志就覺得自己是有些過分,兒子掙錢回家本是件好事,怎么搞成這個樣子了?他憋了半天,訕笑著說:我是說,美元怎么就叫美刀呢?沒有人應和,宋德志跺了下腳,算了,我還是做飯去吧。
宋文科走過來,倚著廚房的門,說爸呀,你做了這么多年的飯,沒做夠嗎?宋德志的心里頭就有了股暖意。宋文科說,我聽說,人要是老了,就一定特想小時候吃過的東西。即便得了老年癡呆,即便不認人了,胃口總會有記憶的,只要嘗一口,就能知道誰是自家人,誰是外人。宋德志想笑,心里頭卻有些酸楚,就遮掩著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宋文科抓起黃瓜,咬了一口,說爸,你還別瞧不起我,等過些日子,我給你弄一輛車回來。聽好了,英菲尼迪,天天拉著你和我媽兜風,美死你們。宋德志笑了,破天荒沒有搶白他。兒子拿回來五千美元,已經讓他刮目相看了,讓他黑得不見底的心里有了亮光。宋德志不想搶白兒子,兒子也算是成功了,得給他留點面子,就讓他嘚瑟一回吧。宋文科轉身要走,讓宋德志喊住了,那錢,來路正嗎?宋文科沒有回答。又問,還是沒有回答。
宋德志安慰著自己,別較真兒了,就不能浪子回頭了?接下來,氣氛就好多了。宋德志給兒子倒了一杯酒,爺倆兒破天荒地碰了下酒杯。宋文科說,感謝爸的做飯之恩。宋德志手一抖,弄灑了半杯酒。女子給重新斟滿了。女子叫曉爽,初次見面,印象還不錯。宋德志端著酒杯說,文科啊,但愿你能成為一個正兒八經的人。說完,一飲而盡。宋文科沒喝,盯著酒杯出神,場面就冷了。吃完飯,宋文科收拾了衣物,放進拖箱里。不用問,這又是要出去了。走到門口,宋文科指了一下櫥柜上的照片,搞不好啊,我就是另一個南叔,也能上福布斯排行榜。櫥柜上擺著南方和宋德志的合影,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那姿態,怎么看怎么別扭,像是情侶照。曉爽問,這是誰呀?宋文科說,我親爸唄。宋德志觸了電似的,整個人突然就彈了起來。周美鳳打了兒子一拳,那是你南叔,南方集團的總裁。
2
美元有什么啊?比人民幣還要小上一圈,拿在手里,也沒覺得多么貴重。宋德志嘟囔著,數了一遍又一遍。周美鳳問,那上面的老頭是誰呀?宋德志說,美國總統唄。周美鳳又問,誰呀?宋德志想了想,華盛頓吧?問來問去,就沒有什么好問的了,就又重新數。咦?小紅點是怎么回事?查來查去,三十七張上有,其余十三張上沒有。看起來像是記號,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周美鳳就惱了,翻來覆去地看,好好的,怎么會有小紅點呢?宋德志說,明天去銀行鑒定鑒定。周美鳳急了,千萬別是假的。
第二天,宋德志打算先去單位點個卯,然后去銀行驗鈔。他留了個心眼,只帶了一張美元,一旦鑒定是假幣,也只能被沒收這一張。其余的,讓宋文科自己處理吧。走到鋼廠小學門口,突然,被莫會計喊住了。就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種安排,一切就朝著失控的方向發展了。莫會計和宋德志曾經有過一段交情。前些年,股市大熱時,宋德志是遠近聞名的“股神”,身邊圍了一圈又一圈的股民,其中就有莫會計。宋德志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逢人就說,那什么……中國南方集團,南方南老板,宋部長的哥們兒。宋德志不愿靠這位戰友來撐門面,可是,就由不得他了,駁又不能駁。結果,就趕上了股災,宋德志和跟隨他的股民一樣,全被套牢。莫會計有個好老公,給她提供資金,讓她抄底。結果,一個反彈,莫會計就解套了。從此,她就揚長而去,偶爾見了面,都假裝不認識。這一回,卻是莫會計先開口喊的,喊得那個急,那個響,即便宋德志想走都走不成了。
莫會計說,老宋,你等等。宋德志問,什么事?莫會計說,我老公提車去了。宋德志眼睛一瞇,假裝沒在意。莫會計說,老宋,捎你一段吧。宋德志沒理她,想起兒子許諾過的,真想喊一嗓子,我們家遲早也會有車的,老鷹牌的,能飛的車。想起兒子,頓時,就有了力量。莫會計跟在后頭,沒話找話,宋部長,你知道嗎?咱這片剛抓了人。莫會計又說,有一個團伙,專門倒賣假錢,還殺人滅口。宋德志猛地就定住了,倒賣假錢?還殺人滅口?莫會計跟上來,是啊,朝臉上一噴,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錢就乖乖地讓人拿去了。宋德志打斷了她的絮叨,倒賣假錢?莫會計說,是假錢,驗鈔機都驗不出來。宋德志心里一驚,有美元嗎?莫會計說,當然有美元了,還有歐元。我們家老張貪便宜,買了一萬塊,媽呀,一半是假的。假就假吧,還不能聲張,惹惱了,他們就過來噴人。endprint
宋德志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琢磨著,莫會計,假美元什么樣?莫會計說,和真的一模一樣。宋德志聲音發顫,上面有記號嗎?莫會計說,當然有了。宋德志緊盯著她,你知道上面有什么記號嗎?莫會計隨口就說,上面都畫著小紅點。
這時候,車就開過來了。莫會計說,宋部長,上車吧。宋德志一動沒動。莫會計的丈夫緊摁了幾下喇叭,莫會計上了車,車就開走了。宋德志搖晃了幾下,嘴里有些甜,接著,兩條腿就像灌了鉛,挪不動了。想回家躺一會兒,又擔心嚇著妻子。只好咬牙朝前走。心里頭那個恨哪,猜到這錢來路不明,可怎么也想不到,宋文科竟敢倒賣假幣,竟敢殺人滅口!宋德志接受不了這個事實,越走越心慌,越走越沒有底氣。到了單位,喉頭發哽,躲到衛生間,張著嘴無聲地號。
宋德志這一天如同丟了魂,坐立不安。材料員方旭日找他對賬目,有幾組數字打架,總也對不上。于是,就戧著了火。宋德志瞪眼拍桌子,方旭日壓不住,也跟著瞪眼也拍了桌子。宋德志又后悔得不行。老谷說,講個新聞給大家輕松輕松吧。老谷說,駢縣有個人姓駢。還沒說下去,辦公室里的人都樂了。有人說,谷主任,哪有這樣的地名?老谷說,真事,不信去查,左邊一個馬,右邊一個并且的并,念駢。這姓駢的人家老來得子,嬌生慣養,就成了禍害,一共奸淫了十六名女子。宋德志突然站了起來,狠狠地摔了一下賬簿,摔得那個響啊,簡直就像晴天里打了一個霹靂。
大家都怔住了,都在看他。宋德志意識到失態了,連忙說,老駢這個畜生。老谷說,老駢不是畜生,老駢大義滅親,趁兒子睡著了,一榔頭就把他砸死了。
3
周美鳳喊,我餓了。宋德志沒理她,電腦屏幕上顯示若干條販賣假幣的消息。看了幾篇,每個字每個句子都閃著紅光,帶著血光,鋪天蓋地朝他撲來。宋德志一陣陣暈眩,電腦旁邊有個泥塑,宋文科塑的,一對老夫妻,舉著一把傘,坐在長椅上。宋文科說,這是你們的晚年。當時,宋德志還雞蛋里挑骨頭,說怎么就沒個笑模樣呢?宋文科說,也是怪了,捏了一下午,都捏不出個笑臉來,你們真難伺候。周美鳳打著圓場,我們正年輕哪,誰想老了以后的事。宋文科說,很不幸,你們趕上了老齡化,要想晚年幸福,就得指望我這棵獨苗。
宋德志的嘴里涌上一股甜酸氣,發酵了似的。他捂著嘴,試圖壓制住這股甜酸氣,可是,一浪接著一浪,壓也壓不住。作孽了,居然養了一條白眼狼。他想起了駢老漢,絕望的心情油然而生。宋德志舉起泥塑,狠狠地朝墻上摔去。周美鳳尖叫著,沖了進來。她從來沒有見過丈夫如此駭人的面孔,眼里射出來的不是目光,是子彈,冷颼颼的。周美鳳問,你怎么了?宋德志看著滿地的碎渣,想著該不該和她說,想著說出真相的后果。他忍著沒說。
當晚,周美鳳做的飯,只做了一人份,她自己吃了。宋德志躺在沙發上,望著吊燈出神。
曾經,站在碼頭上,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季風過去了,等到海面上風平浪靜了,等到補給船把娘兒倆送上來了。那是何等的幸福?周美鳳總是披頭散發的,總是蹲在地上狂吐。宋文科多乖呀,撥開淘氣的戰士,猴子樣地撲上身來。戰士們起哄,喊爸!喊爸!宋文科小臉憋得通紅,一張嘴,滿肚子的苦水全都吐到他的懷里了。他抱著兒子,又將妻子攙扶起來,攬在懷里。那時,他多么有力氣,就像一個巨神。那時,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妻兒。戰友的家庭總是出問題,這家出了,那家又出。他就毛了,整日里提心吊膽,總往壞的地方想。越想越怕,怕出類似問題。寫信,打長途電話,囑咐兄弟姐妹要好好待周美鳳,別委屈了她。
他喜歡仰著臉,和兒子貼臉。兒子說,疼,胡子扎。笑聲中,宋德志就急著刮胡子,刮得很仔細,然后讓兒子檢查。檢查完畢,才歡天喜地地貼臉,貼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次,兒子推開了他,看起來,有些羞澀。剎那間,宋德志決定打報告轉業,不能等了,一分鐘都不能等了。兒子長大了,兒子的翅膀硬了,兒子就要遠走高飛了。
手機來了一條信息:爸,請快把五萬塊錢打進這個賬戶里,詳情出去再說。宋德志嚇了一跳,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越發地六神無主了。他困獸一樣,走來走去,不小心碰著了腳指頭,疼得直叫喚。周美鳳從臥室里出來,盯著他問,老宋,到底出什么事了?宋德志想了又想,還是沒說。他清楚,一旦說出來,妻子的心里就又要多出一條疤痕,遠比臉上的疤痕慘烈。周美鳳不依不饒,立逼著他,宋德志吞吞吐吐地說,那什么……我可能得了病。這句話完全是脫口而出的,說完,自己先嚇了一跳。
4
宋德志給兒子掛電話,掛了兩次,都是關機。他反復看著那條信息,越看,越坐立不安。爸,請快把五萬塊錢打進這個賬戶里,詳情出去再說。
騙局吧?可是,偏偏兒子又關機,連核實的機會都沒有。眼前總是出現審訊室、手銬、鐵椅子的畫面。后來,就變成了美元,一張一張的,攤在桌上,每一張美元上都有一個醒目的小紅點。也許,宋文科只是一個小角色?果真這樣,哪怕多賠一些,哪怕賠得傾家蕩產,他都認了。老天呀,給他一次機會吧。宋德志捶著腦袋,暗暗啜泣。
一早,宋文科回來了,果然,像個賊一樣,灰頭土臉的。一分鐘以后,宋德志就斷定兒子是個壞人。壞人和好人是有區別的,壞人偽裝得再好,也是壞人,因為,壞人身上有股壞了的味道。宋文科躲躲閃閃的,鉆進了臥室里。沒一會兒,又躡手躡腳地溜到客廳里。客廳里頓時就像被鬼子掃蕩過了一樣,到處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宋德志忍著,就要忍不住了,還得忍著。忍無可忍的時候,就是火山爆發的時候,那時,神仙也救不了他宋文科。周美鳳卻忍不住了,說兒子,你在找什么?宋文科嘟囔了一句,找錢。周美鳳問,找錢干什么?宋文科說,急用。
宋德志走進臥室,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沓美元,走了出來。宋文科的眼睛頓時亮了,伸手就抓。宋德志閃了一下,宋文科沒抓著,笑嘻嘻地說,你就是放高利貸我也要借。宋德志的胸口激蕩著一股怒氣,狠狠地盯著兒子。宋文科害怕了,垂下了頭,回頭收拾了幾件衣服,裝進包里。周美鳳問,你又要去哪兒?宋文科說,我得出去幾天。宋德志強壓著怒火,冷冰冰地問,你要躲到哪兒?宋文科盯著美元,這是我孝敬你們的,你留著慢慢花吧。endprint
說完,摔門走了。
5
宋德志曾經是個優秀的軍人,偵察兵的那些業務還是熟練的。他決定跟蹤兒子,查清他在干什么,如果真的是販賣假鈔,如果真的是殺人越貨,他就主動出擊,不能讓他繼續滑下去了。他想到了洪波,這家伙和宋文科狼狽為奸,出了名的一對混混。得找到他,從他那兒打開缺口。宋德志來到廠人力資源處,經過排查,終于找到了洪波的父親。讓他震驚的是,洪波也失蹤了,這就更加斷定他們一起作了大案。洪波的父親說,這小子最近忙著做生意,還掙了大錢。宋德志問,是美元吧?洪波的父親說,是美元。宋德志急著問,美元上面有小紅點吧?洪波的父親想了想,什么小紅點?宋德志沒有解釋,也解釋不清。看起來,宋文科和洪波不是一般的角色,很可能是主犯。半個小時以后,洪波的父親打來電話,說警察找過洪波,還打聽宋文科的下落。宋德志的心一陣狂跳,完了!警察這是要收網了!怎么辦?他想起了一位當律師的戰友,先聽聽他的意見吧。他拿起電話,怎么說?哪有臉說呀!可是,眼前總是出現稚氣的小臉,出現那雙撲向他的小手,耳畔總是響著稚氣的喊聲,爸爸呀爸爸。宋德志定了定神,撥通了電話,還沒說上兩句話,戰友就說,我說過多少遍了,唯一的出路就是自首,除此以外,所有的做法都是愚蠢的。
宋德志聽得心驚肉跳,趕緊著掛了電話。在這之前,給他打過電話嗎?“自首”這個詞,猶如案板上的魚,蹦來蹦去的,只等著挨上一刀了。嘴里又涌出一股甜酸,宋德志趕緊喝了口水,壓了下去。如何才算是自首呢?當然了,找到兒子,押到派出所算是自首。那么,找不到怎么辦?
他代替兒子投案,算不算自首呢?
6
警察來了,周美鳳都嚇傻了,等宋德志聞訊趕回家,她連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了,就會說,文科出事了,文科出事了。宋德志跺了一下腳,嘿,癤子終于冒頭了。周美鳳說,你得救他呀!宋德志攤開雙手,就是神仙來了,也沒有辦法救他。周美鳳罵他,又伸手掐他。宋德志火了,關我屁事!周美鳳哭了,這是你做父親說的話嗎?宋德志就掉下了眼淚,都說虎毒不食子,他怎么能說出這樣絕情的話呢?兒子呀,回來吧,是男人就得承擔,能逃一輩子嗎?
曉爽來了,宋德志的心一陣狂跳,仿佛關得緊緊的門,突然開了個縫,露出亮光來。他要通過這條縫,看到真相。不用問,曉爽是知情的,她臉色慘白,神色慌張,一看就是一條漏網之魚。沒等他問,曉爽先說了,她是來拿錢的。宋德志朝妻子遞了個眼色,拿錢干什么?曉爽咬著嘴唇,眼珠子轉來轉去,忽然說,文科想出去躲些日子。宋德志冷冷地問,惹什么禍了?曉爽低頭不語。周美鳳急著問,說呀,快說呀。曉爽說,還是問他自己吧,我不能說。宋德志心里有了譜,試探著問,需要多少錢?曉爽說,五千美元就成。先說好了,是借,以后他肯定會還給你們的。宋德志和妻子對望了一眼,呀,果然是因為美元。宋德志腦子里畫了好多個弧,連打了幾個閃念,他下了決心,決不能拿出一分錢,否則,性質就變了。很快,他就有了一個主意,琢磨了一會兒,覺得沒有漏洞。他拿出美元,說曉爽,我和你一起去。曉爽變了臉色,叔,你不相信我?宋德志也不說相信,也不說不相信,硬撐著,就是不開口。曉爽說,算了,我另想辦法吧。宋德志說,別呀,我跟你一起去。曉爽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回家睡大覺。周美鳳慌忙拽過錢,塞給曉爽,你叔不是那個意思,怎么能不相信你呢?曉爽匆忙走了。宋德志跟了上去,眼看著曉爽上了出租車,周美鳳追上來問,你想干什么?宋德志說,我想救宋文科。周美鳳馬上就安靜了。宋德志四下招手,結果,沒有一輛出租車停下。宋德志忽然想起來了,說壞了!怎能把美元給她了呢?周美鳳說,你擔心她給拐跑了?宋德志說,真給拐跑了,就謝天謝地了。
7
宋德志沒有去上班,轉了個彎兒,去了派出所。先跟警察講美元上的小紅點,講兒子宋文科。講了一上午,講得口沫橫飛。警察聽明白了,握著他的手說,感謝你深明大義。宋德志聽著不舒服,什么叫深明大義?簡直是拿刀子往人心里頭戳啊。宋德志嘆了口氣,警察同志,咱可說好了,我這算是替兒子自首的。警察說,那是那是,我們會認真考慮的。離開了派出所,宋德志頭重腳輕,頭暈目眩。他掙扎著,走到拐角處,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他站立不住,扶著路燈蹲下來,眼前還是發黑。嘴里又有了甜酸味,那是一股腐爛的味道。
警察說得很清楚,宋德志替兒報案,這屬于特殊的“自首”,處理的時候,會認真考慮的。宋德志是在幫兒子,現實一些看,也是在拯救自己。否則,就是知情不報,就是同案犯了。那樣的話,他們全家都得完蛋。宋德志呀宋德志,看看你教育的兒子吧,都成了罪犯了。丟臉,給先人丟臉,給軍人丟臉。宋德志想起了那個駢老漢,一個農民都能大義滅親,自己受教育多年,還有什么好說的?
他猛地睜開眼睛,渾身有了力氣,他堅信,大義滅親是正確的。
一整天,宋德志都沉默不語,總是在想,警方什么時候能抓到宋文科?抓到的時候能不能挨揍?嗐,遭點罪也不是壞事。等判了刑,他肯定每個星期都會去見兒子的,和他談心,給他講做人的道理。無論判多久,他都要等著兒子浴火重生的那一天,那一天,注定是全家的生日。出獄那天,他會親自去接兒子回家的,哪怕老得走不動道了,即便是爬,也要爬到監獄門口,告訴兒子,家的大門永遠為他敞開。
8
周美鳳打來電話,讓宋德志趕緊回家。再問,語氣就嚴厲了。宋德志和方旭日交接了工作,就回家了。曉爽也在,見到宋德志,沒說話先哭了。周美鳳說,文科被抓了。曉爽抹了一把眼淚,恨恨地說,有人舉報了文科。周美鳳跺著腳罵,是誰缺了八輩子德?兩個女人哭個不停,罵個不停。宋德志直勾勾地看著,心里有一股子力量,起起伏伏,不辨方向地奔涌。周美鳳問,老宋,兒子被抓了,你不去救嗎?曉爽也說,現在去撈人,還來得及。曉爽拿出信封,遞過來,叔,這些美元,都拿去救人吧。周美鳳說,快呀,快呀。宋德志忽然就覺得氣滯了,五臟六腑都虛著,吊著,等待著更大的一股子沖動呼嘯而來。他掏出美元,攤在茶幾上。美元上的小紅點,慢慢變大,變紅,變成一個個大紅點,變成一個個血盆大口,朝他吞來。endprint
宋德志倒在沙發里,手腳痙攣,佝僂成一團。周美鳳抓住了他,喊著,叫著,宋德志出了一身汗。周美鳳說,你怎么的了?宋德志琢磨著,該怎么說,才能說清楚。周美鳳撥了他一下,你倒是放個屁呀?宋德志舉著鈔票,猛地就問了一句,曉爽,你也參與了吧?曉爽當即就蔫巴了。周美鳳一把摟住曉爽,你怎么沒被抓住?曉爽說,警察趕去的時候,她恰好出去買煙,前后腳的工夫,宋文科就被抓了。宋德志把錢摔在茶幾上,兇巴巴地問,一共抓了多少人?曉爽想了想,有十幾個吧。宋德志點著曉爽的鼻子,你還有臉讓我救人?曉爽沒敢頂嘴,雙手絞纏在一起。宋德志問,有命案嗎?曉爽扭著手指頭,沒有回答。妻子搡了一下,問你哪。曉爽抬起頭,什么?曉爽說,誰有命案?宋德志盯著她的眼睛,看起來,不像說假話。這么說,宋文科手里沒有命案,這么說,他只是個小角色。宋德志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要么,你去自首,要么就離開我們家。曉爽愣住了,叔呀,趕緊去撈人吧,晚了,就送到姚家看守所了。宋德志冷笑著,哼,想得真簡單,不蹲幾年監獄,他宋文科能出得來?曉爽絕望了,撒潑樣地吼:
為什么還要蹲監獄?
只是聚眾賭博,怎么就蹲監獄了?
曉爽的話像一枚枚炸彈,爆炸了,震得宋德志神魂顛倒。怎么?不是販賣假鈔嗎?不是朝人臉上一噴,就死了嗎?曉爽揚起胳膊,大喊大叫,誰呀?誰這么血口噴人?誰這么胡說八道?
宋德志傻眼了。只是賭博?不是販賣假鈔?不是殺人?
宋文科認識一位老板,玩了幾次,就成了賭友。開天辟地,他贏了老板五千美元。那個樂呀,那個美呀,小腚飄輕的。有了錢的宋文科心就變得柔軟了,就想起了父母,決定把美元送給他們,讓他們也跟著高興,讓他們也過上幸福的生活。然后,宋文科聯合幾個賭友,精心布了個局,準備把那個老板套進去,賺他的英菲尼迪。沒想到,出了點岔子,反倒讓老板給涮了。宋文科又設了一個套,眼看著要大功告成了,卻被宋德志給“滅”了。
9
半個月以后,宋文科被放出來了。宋德志總覺得不是個滋味,有些心虛,挺不起腰桿。宋德志心里頭苦啊,只是聽了莫會計說了那么一嘴子,就做出了如此輕率的舉動,就來了個大義滅親!為什么不去了解一下情況呢?完全可以和兒子坐下來溝通嘛。從兒子拿出五千美元開始,他就懷疑上了,就先入為主了。然后,順理成章地就遇到了莫會計,引出了美元上小紅點的“案情”。
怨誰?怨莫會計嗎?
宋文科低著頭,一直沒敢看他。宋德志也沒敢看兒子,爺兒倆坐在沙發上,一邊一個,都沉默不語。周美鳳說,今天,我下廚。曉爽挽起宋文科的胳膊,惱火地說,看呀,讓人打的。叔,你快看呀。宋德志心疼,仿佛是他給打的,仿佛打在他自己身上。曉爽的哭訴讓他羞愧,恨不能拉開窗戶,一頭跳下樓去。宋文科扭著胳膊,不讓看。曉爽說,缺德的舉報人,不得好死!宋文科嗞了一聲,把臉扭到一邊去。曉爽說,文科,好好想想,你得罪誰了?宋文科又嗞了一聲。
開飯了,一家人的心思都不在吃上,都在看著宋文科吃。曉爽給他夾多少,他就吃多少,仿佛那張嘴里面藏著一個無底洞。宋德志放下筷子,故作輕松地說,你媽做的菜,沒味。沒有人接他的話茬,宋德志又夾菜,想送給兒子,總覺得有根繩子,拽著筷子,筷子伸不出去。宋文科要吃火腿腸。曉爽出去買了。宋文科說,在里頭,最受歡迎的就是火腿腸了,有錢就能買到,沒錢干眼饞,剝開了,兩秒鐘就能吞下。周美鳳說,干嗎那么急?宋文科說,晚一秒鐘,就會被人搶去了。
曉爽買了一堆火腿腸回來,剝開了讓宋文科吃,宋文科吃得急,嗆得直咳嗽。周美鳳攔著說,別撐著了,留著下次吃吧。宋文科一把抓起剩下的火腿腸,全都塞進嘴里。宋德志的心里就火燒火燎的,怎么會這樣?不就是蹲了半個月嗎?周美鳳說,你們歇著吧。曉爽扶起宋文科,去了臥室。周美鳳嘆了口氣,老宋,他還是我的兒子嗎?宋德志心里一驚。周美鳳說,好端端的,這就丟了魂。宋德志哆嗦著,握住了妻子的手,放在膝蓋上,別擔心,他得有個適應的過程。周美鳳破涕為笑,老宋,我第一次聽到你說出這么寬容的話。臥室里傳出一陣尖叫聲,曉爽跑了出來。周美鳳說,怎么了?曉爽說,問你兒子去。
10
宋文科的生殖器看起來像個大蘿卜,又像是一只吃撐著了的怪物,通體锃亮。外皮像一張半透明的紙,血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宋德志連打了幾個冷戰,這是怎么的了?他問曉爽,曉爽說,問他自己去。宋文科抓過被子,遮住了下身。宋德志還要問,周美鳳遞了個眼色,夫妻退了出來。周美鳳忍不住哭了,宋德志也掉下了眼淚,他不知道該說點什么。眼前全都是蘿卜粗的生殖器。不就是被關了半個月嗎?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他想再問一問,到底發生了什么?周美鳳攔住了。周美鳳說,都這么大了,要臉的,得了那樣的病,你讓他怎么說?
曉爽發誓,宋文科的生殖器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她承認她還像往常那樣想親熱親熱,宋文科卻有些反常,開始是躲著,后來,就像流氓,要把她活吞了。可是,吞也吞不了,就卡住了。曉爽半遮半掩。她的話得慢慢聽,得仔細琢磨。周美鳳問,你們總共做了幾次?曉爽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耳根上。宋德志趕緊攔住話頭,說什么哪。周美鳳說,本來嘛,剛出來的,也不給個緩沖時間。宋德志大喝一聲,閉嘴!周美鳳就閉嘴了。宋德志說,曉爽呀,人吃五谷雜糧,誰能不得病?得病了,砸鍋賣鐵也得治,治好了,還像以前一樣,什么都沒缺,什么都不少,是不是?
曉爽沒有表態。
說來勸去,宋文科就是不去醫院。周美鳳求他,還是去看看吧。宋文科笑了一下,假如長了瘤子,怎么辦?周美鳳猛地就摟住了兒子,失聲痛哭。宋德志耐著性子說:現在的醫學多發達呀,一刀下去,割掉了,不都解決了?宋文科的臉色突然就變了,你是說,一刀下去,就這么簡單嗎?宋德志笑著,可不是嗎?宋文科急了,這就是你的好辦法嗎?宋德志笑著,是呀!宋文科說,再怎么,也是身上的肉,說割就割了?宋德志說,人身上也不是什么肉都是好的,一刀割下,少了多少隱患?宋文科低下頭,一會兒,眼淚全都掉在了被子上。兩天后,周美鳳告訴宋德志,病根找到了。周美鳳說,在里面被人欺負了。宋德志打了個愣神,那火猛地就躥到了腦門上,牙都要咬碎了。宋德志決定到看守所去討個說法,兒子遭到了侵犯,這是他們父子的奇恥大辱。他得把壞人揪出來,他有責任為兒子報仇,否則,那種徹骨的悔意會讓他瘋掉的。為什么要輕易相信莫會計的話呢?為什么要大義滅親呢?endprint
他不想狡辯,什么自首,什么為了兒子好,狗屁吧,全都拿不到臺面上。
姚家看守所很大,也很規范,幾經周折,宋德志找到了有關人員,進行了申訴。人家還挺負責的,當即把主管副所長和兩名管教民警請了過來。宋德志強壓著沖動,緩緩申訴。還沒說完,幾個人就急著問,怎么不去醫院?宋德志就不知該怎么說了。副所長問,你是宋隊長吧?副所長說,我是四大隊的,你是五大隊的宋隊長。我記得,你的雙杠玩得最溜。兩個人就聊了起來,話題離不開軍校。再回到宋文科的事,副所長就換了口吻,大侄子居然受了這么大的委屈,這不是打我的臉嗎?他讓管教民警去調取錄像資料,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宋德志心里頭豁亮了,又和他聊了聊后來到島上的事。副所長想了想,還是一個師的,絕對是老戰友。一會兒,民警回來了,面帶愁色。管教民警說,監控臺出了故障,大部分的鏡頭都自動刪掉了。宋德志急了,這么巧?民警說,就這么巧。宋德志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下面的撐板都被震掉了。副所長說,老宋,別激動。副所長給所長打電話,沒一會兒,所長來了。幾個人又重新說了一遍。這回,就不那么理智了,話里話外有些變調,有些戧人。接著,雙方陷入僵局。所長就讓人去請檢察院的人來,走正常程序。檢察院的人到了以后,聽取了宋德志的申訴,然后要去調取錄像資料。宋德志就催,別磨蹭了,再晚一會兒,黃花菜都要涼了。幾個人又坐下了,都看著他。宋德志連忙擺著手,我說錯了,請吧。
到了監控室,民警提取了監控錄像,宋德志說,別跳著看啊。民警沒理他,還是快速回放。鏡頭里出現了宋文科,穿著囚服,跟在管教民警的身后,走進了監舍。監舍里有幾個囚犯,在鏡頭下走來走去。宋文科消失了。民警解釋說,他是最里面的床,攝像頭的角度不夠,成了盲區。宋德志壓制著憤怒,對民警的話百分之百地懷疑。檢察官說,為什么不更換攝像頭?副所長說,換過,轉角都不夠。檢察官繼續盯著畫面。點名,讀報,睡覺,到食堂吃飯,甚至小賣部門口都有宋文科的身影。第三天的畫面顯示,宋文科的情緒穩定了,不再謹小慎微,還笑了幾次,有一次還朝著攝像頭大笑。有人要出去了,站成一排,互相告別,宋文科還和對方擁抱。副所長說,停!民警定格,副所長指著畫面,你們看,他的手在干什么?民警一幀一幀地點擊著,畫面都虛了。宋德志心里頭清清楚楚的,宋文科的手插在對方的兜里,摸出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枚骰子。
副所長說,那是什么?眾人都搖頭,反復地看,都沒看明白。宋德志也跟著搖頭,也跟著說看不清楚。他的心突突直跳,這家伙,都進去蹲著了,還喜歡賭,簡直不可救藥了。民警繼續調集畫面,很長一段,宋文科消失了。宋德志忽然喊,停!宋德志說,倒回去。民警倒了回去,宋德志說,看,都睡了,宋文科呢?即便是盲點,他的腳還是能拍到的,他的腳呢?檢察官問,是啊,腳呢?副所長吩咐民警,繼續看吧。沒一會兒,突然喊,瞧,出來了。宋文科的臉突然出現在鏡頭下面,沖著鏡頭,表情挺激動。接著,又消失了。類似的鏡頭出現了五次。副所長問管教民警,他在干什么?管教民警猶豫著,情緒……有些不太穩定。
為什么情緒不穩定呢?宋德志追著問,你們得給個說法,放出去的是誰?為什么自從他走了,宋文科就不穩定了呢?
檢察官說,這個好辦,查一下就知道了。所長讓民警去調檔案,沒多久,查出來了,那個人姓張,也是因為賭博被拘的。經過討論,都認為這個人與宋文科沒有交集,不具備犯罪嫌疑。宋德志有些發蔫,眼前反復出現那枚骰子,總覺得和這個人有關系。這回,他學乖了,得為兒子保守秘密,無論如何也不能節外生枝了。宋德志昂起頭,你們得給個說法。副所長有些急,老戰友,非得讓我下不了臺嗎?宋德志說,我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進來半個月就廢了,你們不管嗎?副所長拍著桌子,老宋,你別胡攪蠻纏。宋德志急了,猛地就朝他沖去,你還我兒子!檢察官攔住了,繼續看錄像。再后來,鏡頭都是斷斷續續的,時有時無,就在大家要放棄的時候,畫面上出現了宋文科的腳,有人狠狠地摁住他的腳。宋德志大喊一聲,快看!民警說,好辦,一查一個準。
沒一會兒,帶進來一個人。這個人說,他老出動靜。問,為什么?答,他受了傷。民警不動聲色地問,受了什么傷?答,他把老二弄壞了!民警問,說清楚點。答,他把自己的雞巴弄壞了,疼得直叫喚,整宿整宿地叫喚,誰都睡不好覺。
怎么回事?民警問。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人說,我不好那事,就是好那事,也不至于把老二給弄壞了。
民警拍了一下桌子,說具體點。那人換了個姿勢,是他自己弄的,問他自己去。那人被帶走了。副所長扔過來一支煙,老戰友,冷靜冷靜。宋德志抓過煙,捏了個粉碎,你讓我如何冷靜?檢察官說,再接著放吧。民警又開始回放,一會兒,宋文科出現在鏡頭下面,狠狠地揮手。檢察官說,他在干什么呢?民警慢放后,終于看清了,宋文科的五指并攏,像一把刀,輪起來朝下面砍,砍什么?閉著眼都能想出來,砍生殖器唄。沒有人能解釋清楚,他為什么要這樣?副所長說,老戰友,回去問你兒子吧。
11
宋文科犟得像頭驢,誰說也不好使,除非殺了他,否則,哪兒也不去。眼看著兒子一天天萎靡,一天天憔悴,宋德志束手無策。漸漸地,曉爽也不來了。周美鳳問,鬧矛盾了嗎?宋文科說,沒有。又問,曉爽怎么不來了?宋文科說,愛來不來,不來拉倒。周美鳳不高興了,你也太任性了。宋文科盯著她,不認識似的,左看右看。周美鳳就怕了,不敢和他對視。宋文科說:都聽好了,我這輩子不結婚了,就和你們過。
宋德志找兒子談,破天荒檢討起自己的壞脾氣,檢討起自己教子無方。宋文科不說話,專盯他的眼睛,盯得他心里發毛。宋德志開始懷念起以前的日子了。以前,雖然游手好閑,雖然胡作非為,一家子多熱鬧啊。父子之間,該說就說,該罵就罵,熱熱乎乎的。如今,宋文科的魂丟了,一家子的魂都丟了。宋德志越想越急,猛地,拽起兒子,朝他吼,我造的什么孽,養了你這么個廢物?宋文科垂著腦袋,肩膀抖著,宋德志懷疑他在偷笑。endprint
宋德志的心就冷了,從外到里,瞬間就冷透了。
洪波來電話時,宋德志正在庫房里點貨。洪波說,叔,是你告的密吧?宋德志打了個愣神,告什么密?洪波說,就是你告的密!宋德志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第一次感覺到“告密”這個詞的威力,仿佛頭頂上正在醞釀著一次核變。
宋文科想浪子回頭,想為父母爭光,想成為南叔叔那樣的成功人士。總之,他的想法很多,歸根結底就是想賺錢。賺錢的路有千萬條,幾乎沒有一條適合他。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預留的,這不,宋文科遇到了大金主,人都叫他鳥先生。鳥先生喜歡玩大小點兒,猜對了就手舞足蹈,猜錯了,就認賭服輸。宋文科也喜歡猜大小點兒,魚找魚,蝦找蝦,就碰面了。幾個回合,贏了他五千美元。鳥先生眼都沒眨一下,拍拍手說,接著來。宋文科說,算了吧。他要把平生掙的第一桶金拿回家,交給父母,圖他們另眼相看。鳥先生愉快地說,接著賭,門口停著的英菲尼迪也是你的。宋文科一步一回頭,緊盯著英菲尼迪。回家了,一切都如他所愿,父母真的就對他另眼相看了。讓他意料不到的是,好事變成了壞事。這一切,都那么巧合,那么嚴絲合縫,像張開著的一張巨網。
在洪波的眼里,告密者是不可以原諒的。宋德志也有些羞愧難當。大義滅親的為什么會是他?為什么不是洪波的父親?為什么不是別人的爸爸?宋德志心亂如麻,一股股甜酸氣涌上來,糖尿病吧?是的,肯定是的。宋德志回到辦公室,說老谷呀,恐怕我病了。老谷嚼著茶葉,嘿嘿一笑,我也感覺到了。老谷說,有什么難事說出來吧,別窩在心里。宋德志說,我感覺力不從心了。老谷說,一定是累了!宋德志搖了搖頭,忽然,雙腿發軟,感覺自己像根面條一樣,倒在了地上。辦公室里全都亂了,有人抓住了宋德志的胳膊,想把他拽起來。老谷喊,別動!老谷說,知道侯躍文是怎么死的嗎?心源性心臟病,一動他就完了。
老谷蹲下來,急著問,老宋!你怎么了?
宋德志一陣迷茫,閉上了眼睛。
周美鳳和宋文科來了,還沒等開哭,急救車也到了。醫務人員檢查了血壓,給他打了一針,然后抬到擔架上。宋文科幫著抬起了擔架。宋德志抓住兒子的手,攥得緊緊的。宋文科捏了捏他的手,貼過來說,別擔心,很快就到醫院了。宋德志眨了眨眼,一股暖意油然而生。電梯里放不下擔架,只能走樓梯,從十六層往下走,沒走幾步,抬擔架的腿就軟了。宋文科說,我來吧。宋文科舉著擔架,沒走幾步,就舉不動了。周美鳳說,兒子呀,別累壞了!宋德志喉頭哽咽,拍著擔架,示意兒子歇一歇。護士說,你別動。宋德志瞪了一眼,張著嘴罵不出聲來。嗐,別累壞了兒子。嗐,從此呀,對兒子好一些,多念他的好,別總想著不好啊。周美鳳貼過來,老宋,疼嗎?宋德志笑了,傻老婆,我高興呀。周美鳳說,老宋,我害怕。宋德志笑了,傻老婆,我是裝的病呀。
12
經初步診斷,宋德志得了癌癥。當然,他不可能知道,誰都沒跟他說實話,都輕描淡寫地說,沒事,養一段時間就好了。他想打醫生,打那些沒完沒了讓他做檢查的醫生。想打護士,護士根本不理會他的抗議,只管推著他到處亂走。還想打妻子,傻老婆,我什么病都沒有,為什么要檢查?文科呀,我是裝病,真的,不騙你的。可惜,他們都聽不到。宋文科得空了,貼過來說,爸,別擔心!宋德志眨著眼睛,讓我出去呀!周美鳳說,別害怕,咱們有兒子。宋德志的眼窩就熱了,就掉下了眼淚。宋文科替他擦去了眼淚,爸,我是你的兒子,不會扔下你不管的。宋德志眨了眨眼睛,眼睛就濕了。宋德志被送進了病房,掛上了吊瓶,連氧氣都上了。醫生說,都走吧,只留一個家屬就可以了。
老谷他們就出去了。周美鳳對宋文科說,你爸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好的,咱們也不能都拖垮了。宋德志聽得莫名其妙,什么叫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好的?假的,我是裝病!他苦于說不出來,氣得亂眨眼睛。周美鳳就當著他的面和兒子分了工,白天她伺候,晚上讓宋文科來。宋文科逞能,還想一個人全擔下來,周美鳳沒同意。
宋德志一天天地躺著,點滴,檢查,等待點滴,等待檢查。眼看著妻子和兒子筋疲力盡,他就難過,恨不能拔掉管子,說聲,我錯了,我不該裝病。宋文科能讀懂他的心事,擦身的時候,輕聲說,我伺候你天經地義,別不好意思。還真讓他說中了,宋文科的手摸下來,他的心里就怪怪的,還真有些不好意思。兒子手上沒勁,毛巾上身總打滑,擦得不舒服。宋德志想起在海島的時候,有一個四川籍的小戰士,因為搓澡沒使勁,挨了他一巴掌。宋德志也道過歉了,可是,從此就不喜歡他了,總是挖苦他,訓斥他。也許,是個誤會吧?也許,人家怕搓疼了他吧?嗐,怎么就沒這么想呢?怎么就不會換個角度想問題呢?兒子確實沒有勁,你看他的小細胳膊,真難為他了。
出院后,一定要帶他練練身體,教他拳擊,讓他成為一個強壯的男人。
洪波來了,先是探頭探腦,后來又朝宋文科招手,讓他出去。宋文科打著手勢,洪波進來了。宋德志煩他,就閉上眼睛,假裝睡了。洪波問,不用到北京復查嗎?宋文科沒有說話,宋德志就有了警覺,苦于看不到兒子的表情。洪波說,真的嗎?聲音帶著萬分的恐懼。宋文科又噓了一聲。宋德志心里一驚,難道真的病了?不能啊,自己是裝出來的病,怎么會有病呢?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宋德志有些起急,說呀,怎么不說了呢?問呀,繼續問呀!
洪波問,是你爸,知道嗎?
宋文科問,什么?
洪波說,告的密唄。
宋文科說,早就知道了,剛進去的時候就知道了。
宋德志猛地就掉進了開水桶里,燙得嗷嗷叫,耳邊響著劇烈的撞擊聲,仿佛是一截木頭,被抬起來,朝著城門猛烈撞擊。心臟就變成了城門,承受著劇烈的撞擊。宋文科居然早就知道了,居然不露聲色,宋德志變成了孫子、灰孫子。洪波繼續問,他真是你爸嗎?宋文科沒有說話。宋德志本能地認為,即便宋文科不給洪波一個耳光,也得罵他幾句,讓他閉嘴。宋文科怎么了?啞巴了嗎?他居然一點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宋文科說,出去抽根煙。兩人就走出了病房。
城門被撞開了,士兵們潮水般沖了進來。宋德志的心哀號著,躲閃著,被一只腳踩住了,踩得死死的。宋德志猛地坐了起來。他下了病床,走了兩步,打了個趔趄。他抓住了欄桿,站了一會兒,想著“告密”這個詞,想著宋文科的那聲嘆息,心里又是一陣混亂。應該找兒子談談,應該告訴他,爸錯了,爸不該替他自首,不該大義滅親。錯就是錯了。宋德志走出病房,沿著走廊找,兒子在哪兒呢?他發覺自己會走了,他清了清嗓子,小聲說,爸錯了。居然能出聲了,他更加惱怒,更加羞愧,騙子!你還敢裝病!他對自己厭煩透了。
宋文科說,洪波,我完蛋了。
宋文科說,洪波,我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
宋文科說,洪波,我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宋文科了。
宋文科說,洪波,我都不知道我是誰了。
洪波說,別胡思亂想的,還有治不好的病嗎?
宋文科說,你知道嗎?我壓根就不想治!
為什么?洪波和宋德志同時在問,洪波的聲音大,蓋住了宋德志的驚呼。宋文科哽咽著說,我就想斷了根兒,就想讓他斷子絕孫。宋德志五雷轟頂,震得渾身哆嗦。他不相信這樣絕情的話是從兒子的口中說出來的,這還是那個伺候他,一宿一宿不睡覺,困了就在他身邊趴著的兒子嗎?錯了,全都錯了!宋德志退了回去,兩耳嗡嗡地響。錯了,全都錯了!他轉身走了,路過病房,看都沒看一眼,徑直走了過去。錯了,全都錯了!不怨兒子絕情,是自己錯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替兒子自首,不該大義滅親。這世界上,親情是不能滅的,不能碰的,一碰就碎。碎了,就再也粘不到一起了。錯了,全都錯了!宋德志走出醫院,漫無邊際地走,他想著,走到哪兒好呢?腦子里一陣迷糊,一陣空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就這么走下去吧,一直走下去吧。他相信,遲早有一天,會走到頭的,會想明白的。
這一天,他遇到了方旭日,想躲,沒躲開,被方旭日一把扯住了。方旭日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中了大獎。宋德志有些不耐煩,只是沒好意思發作,他誠懇地說,我錯了,真的錯了。方旭日緊緊抓著他,掏出手機,撥了號碼,喂,我找到宋部長了,我找到宋部長了!你們猜,我是在哪兒找到的?
宋德志笑了,凈扯些沒用的,我這么大個人還用你找嗎?他回頭朝高聳入云的南方大廈看了一眼,深鞠一躬,輕聲說,老戰友,拜托了,文科真是你的親骨肉呀,我還能拿這樣的事騙人嗎?文科還小,有什么錯,你盡管朝我來,千萬別傷了他的心。
說完,宋德志又提高了聲調,我也該回去了。
方旭日緊緊拽著他的胳膊,生怕他跑了。宋德志皺著眉頭,任憑他拽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