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宇
1
王德勝跟著別人狂奔的時候,手里只抱著他的二胡。那是他的寶貝。王德勝身后跟著小秀,跑不動了,突然撲倒在地上,嘴里塞了土,吐了一口,喊著,德勝哥!德勝哥!王德勝就那么猶豫了一下,身后的人流就把他推到了更遠處。
后面追來的是日本人。
王德勝后來想起這些,心里疼。可反復想想,自己也是沒辦法。他們這個小戲班子本來是打算到奉天參加偽滿洲國“建國”慶祝的,臨時走了近路,出北城門,剛好遇到日本人和游擊隊槍戰,游擊隊的人混在出城的人里面,大家一起拼命地往野地里跑。
子彈追得遠,日本人卻停了腳步,大概他們心里也沒底,怕中了游擊隊的埋伏。
戲班子的班主劉胖子拖著一身肉,跑得卻最快。等轉頭來找大家的時候,人已經不全了。劉胖子蹲在地上喘著粗氣,其他人也沒什么好主意,七嘴八舌地議論,要不要再去奉天。
王德勝卻散了心神,只想回家。他站起來說,我不去奉天了,回家。其他人都看他,劉胖子瞪著眼睛說,你想走就走?王德勝氣哼哼地說,怎么?劉胖子一時惱了,你走行,把先前給你的定錢還給我。王德勝卻不理會,拍拍身上的土說,行,等我回去就退給你。說完他梗起脖子扭頭就走。
王德勝急著往回走,還有個小心思,想著找小秀。小秀是班子里唱花旦的丫頭,眉目清秀,王德勝第一次見,就存了愛慕,小秀似乎也對他有好感,德勝哥、德勝哥地歡叫,別人這么叫不算什么,小秀叫起來帶了花腔,妖媚得令王德勝的半邊身子都酥了。
找到小秀!王德勝打定了主意,一路往回走。
路上已經見不到人影,正是中午最熱的時候,風吹來,一股股的熱浪,連樹上的知了都懶得叫了。過了一道山岡就能看到城門了。王德勝猛然看到前面的土路上倒著一個人。
王德勝小心翼翼地湊過去,那人是鄉下人打扮,皮肉卻細嫩,右胸上殷著血跡,一些蒼蠅圍著嗡嗡叫。王德勝以為那人已經死了,心里狂跳,除了他父親死的時候,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尸體。
王德勝正打算繞過那人,那人卻突然睜開眼睛,抬起一只胳膊,向王德勝招手。王德勝嚇得翻倒在地,那人喘著粗氣說,過來,過來。這話卻讓王德勝像女人一樣大聲叫了起來。等叫了兩聲,王德勝才穩住心神,屏住呼吸看著那人。那人問,有水沒?王德勝哆哆嗦嗦地搖頭,他懷里只有那把二胡。他把二胡亮給那人看,那人失望地閉上眼睛。
王德勝從地上爬起來,那人聽見動靜,又睜開眼說,兄弟,幫個忙。王德勝定在那里,那人說,你進城嗎?王德勝點頭。那人說,我城里有個叔叔,你幫我帶個口信,就說小三子回不了家了。王德勝猶豫一下,那人說,你記住了,我叔叔開一家鋪子,興隆號,找不到你就打聽。王德勝還在猶豫,那人看出來了,嘆口氣說,兄弟,幫個忙,我一個要死的人了,最后求一次人。這話讓王德勝不好再拒絕,點了頭,還是無話。
那人擺手,王德勝如遇大赦,趕緊加快腳步,等爬上山岡,身后傳來一聲槍響,他回頭看看,槍聲是從那個人所在的地方傳來的,卻看不到別人,王德勝心里恐懼起來,瘋了一樣一口氣跑下了山坡。
城門已經封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再開。城門口聚著一堆人,大家或坐或站。王德勝就在人群里找,眼前都是小秀的笑臉,耳朵里都是小秀嗲聲嗲氣地喊他德勝哥。可怎么也找不到。就在王德勝已經泄氣的時候,城門重新打開,幾個日本憲兵帶著中國警察兇神惡煞地沖出來,把人群趕散。
2
王德勝在城里迷了路,好在興隆號很有名,打聽了幾個人,王德勝就看到西崗子東邊那塊寫著興隆號三個赤金大字的牌匾。找進去,王德勝才發現,興隆號其實是一家肉店,外面有鋪面,里面是屠宰的場子,不時傳出豬們撕心裂肺的尖叫聲。王德勝四處張望時,有伙計過來問他有什么事。王德勝就說找老板。伙計上下打量他,然后一臉疑惑地讓他等著。
老板是個五十左右的中年人,身體壯實,腰上綁著血漬油花的圍裙,邊走邊把手上的血擦在圍裙上。老板見王德勝,遲疑了一下,問,你找我?王德勝點頭說,我……你認得小三子吧?聽這話,老板的臉色大變,手也僵住了,說認得,認得,他怎么了?王德勝喘勻了一口氣說,小三子讓我跟你說,他沒法回家了。
這話讓老板神色緊張起來,他突然伸手拉住王德勝的手說,進來!跟我詳細說說。老板手上的油膩讓王德勝心里泛起惡心,但老板的手有力,他幾乎被拖進了后院。
兩個人來到后院的角落里,對面幾個伙計正圍著一頭肥豬劈砍,沒人注意他們。
王德勝也沒什么好隱瞞的,把他一路上遇到的事情都跟老板說了,后來說到他聽到槍聲時,老板的臉色陰沉起來。王德勝說完了,呆看著老板。好半天老板才嘆口氣,沒說別的,只是向王德勝道謝。王德勝心里松了一口氣。
老板送王德勝出來,在他手里塞了些鈔票,王德勝不好推辭便收下了。臨走老板還叮囑了一句,小三子的事他已經知道,就不要再跟外人說。王德勝點頭,他心里自然愿意早早忘了這樣的晦氣事。
王德勝本來打算連夜趕路回鄉下,可出興隆號沒走多遠,天下起大雨,他猶豫再三,決定還是找個旅店住下。
住店的人不多。閑來無聊,王德勝拿起那把二胡在手里擺弄,連他自己都笑話自己,逃命的時候衣服包都不要了,卻抱著這東西跑,真是和它有緣分。
王德勝這把二胡是父親傳給他的。早先王德勝的父親在上海混戲班子,也跟過名角,后來學會了賭錢,所有積蓄都賭沒了,還欠了債。那年,父親帶著已經懷孕的媳婦回了鄉下,身邊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這把二胡。
父親手把手教會王德勝拉二胡。最開始王德勝不愛學,嫌枯燥,父親就用木棍揍、鞭子打,誰都攔不住。父親的逼迫終于讓王德勝安下心來,十幾歲時便在當地小有名氣,經常有戲班子喊他去幫忙,每次都有些小錢。慢慢地,王德勝終于理解父親當初說的藝不壓身是什么意思了。
想起這些,王德勝就要嘆氣,就要擺正姿勢,獨自拉上一段《聽松》。這是父親最喜歡的調子,也是王德勝最喜歡的,喜歡調子里面的那根筋。endprint
王德勝正拉得沉迷,突然有人敲門。王德勝停手,遲疑了一下,問,誰?外面人道,對不住,我是住隔壁的客人,聽你拉二胡想過來聊聊。王德勝聽這聲音,心里卻一驚,怎么聽著像劉胖子。想著他已經拉開了門,門外果然是劉胖子。劉胖子似乎沒那么吃驚,推了王德勝一把,說,我一聽就是你!那個老調子,哭誰呢?
劉胖子大大咧咧地進門,找了凳子坐下。王德勝反而有些拘束地問,你怎么也回來了?劉胖子從口袋里掏出紙煙,點了說,不回來怎么辦?花旦沒影了,二胡跑了,我去奉天玩雜耍嗎?劉胖子一肚子怨氣。王德勝嘿嘿地笑,其實兩人的年紀差不多,只是劉胖子是班主,礙著面子,王德勝才跟著大家一起客氣。
劉胖子哼了一聲說,你別笑,回家就得還我錢。王德勝不以為然,知道劉胖子是刀子嘴豆腐心,戲班里借錢的人多了,劉胖子從來不在乎。王德勝問,明天回去?劉胖子搖頭說,不回去了,戲班子散了,我也找個事情做。我叔叔在警察署當署長,混碗飯就是一句話。王德勝點頭,想了想說,我可是要回去,老娘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劉胖子不耐煩道,知道,知道,你就顧著你老娘。
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劉胖子打著哈欠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德勝就背了二胡去城門口,可城門緊閉,問了旁人才知道前一天游擊隊鬧了一場,日本人害怕游擊隊再混進來,所以封了城門,什么時候再開沒有準日子。
王德勝悶悶不樂地回了旅館,不料這一等就是三天。那天王德勝從城門口回來,一進旅店就見劉胖子穿了一身草黃色的警察制服,正在和旅館老板聊天,見王德勝,劉胖子神氣活現地問,怎么樣?我這身?王德勝撇嘴,沒說什么。劉胖子卻興奮,跟著王德勝進了他的房間。
王德勝心煩,說城門什么時候開啊,你這個當警察的總該知道吧。劉胖子搖頭說,那是日本人的事,我一個小警察怎么會知道。看王德勝嘆氣,他湊過來問,是不是沒錢了?王德勝更煩,又不好趕他走,就取了二胡,胡亂拉了幾聲。劉胖子聽了說,聽你這調子就知道你心亂如麻!說著他背著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大皮靴踩得地板咯吱咯吱地響,走了一會兒,他突然停下來說,不過,你也不用太煩,因為你還有我這個好兄弟!劉胖子湊過來拍王德勝的肩膀說,行了,跟我走。王德勝問,干嗎去?劉胖子說,當警察啊,先找個有飯吃的地方。王德勝甩開他的手說,我才不去呢。
劉胖子還要說什么,王德勝已經推他出門,砰地關了門,王德勝聽見劉胖子在外面叫,好小子!你有本事,這城門要是半年不開,我看你怎么辦!
3
王德勝在西崗子胡同口支了一個攤子,拉二胡。
果真讓劉胖子說著了,城門關了大半年,只進不出。城里人心惶惶的,每天看到很多日本人瘋了一樣往城里跑,那些日本人都是拖家帶口的,看上去像是附近開拓團的村民。
王德勝的攤子有點冷清,但好在每天能掙點飯錢。天氣冷了,他心里惦記著母親,為了出城他去警察署找過劉胖子好幾次,劉胖子忙,但對王德勝卻客氣,有一次還給了王德勝幾張鈔票,囑咐讓他省著用。就是那一次劉胖子悄悄告訴王德勝,日本人快完蛋了。
冬天來后,天變短了,那天王德勝打算早點收拾攤子,手里晃蕩著破碗里的幾個硬幣,王德勝苦笑,這時有人拍他肩膀,回頭看,是半年前見到的興隆號的老板。老板問,還認得我嗎?王德勝點頭。老板笑說,還真以為你回老家了,怎么會在這里?他問這話時,上下打量王德勝,看得王德勝渾身不自在。
老板沒再問下去,直接拉著王德勝進了附近的小飯館。兩人坐下,王德勝才把自己被困城里的事說了。老板卻爽快地說,那你不如到我店里,看看能不能干點什么。王德勝推辭道,我什么也不會啊,能做什么?還是算了吧。老板笑說,讓你這樣的二胡師傅到我那里是委屈了一點。這話激起王德勝的滿腹怨氣,他說,委屈談不上,到哪還不是混飯吃?我也是農村出來的孩子,苦啊累啊不在乎,只是得有個底線。老板問,底線?王德勝點頭,沉吟一下說,朋友拉我去當警察,你說我能去嗎?老板盯著他反問,干嗎不去?王德勝搖頭說,坑蒙拐騙?給日本人當狗?那我可干不了!老板大笑說,好!好!看不出你這么個文弱的人還有這樣的骨氣,別的不說了,就去我那里。說著老板端了酒杯,一飲而盡。
王德勝從旅館搬進了興隆號。他認得字,老板讓他跟著賬房先生跑跑腿,賬房先生姓吳,王德勝跟著大家喊他老吳。剛到興隆號,老吳就吩咐王德勝跟他外出采買,買的都是新人用的東西,王德勝好奇,問了一句,老吳說,老板要辦婚事。王德勝再問,才知道老板娶的是二房。老吳道,老板的原配在鄉下,不愿意來城里,老板一個人也無聊,就想添個二房。王德勝點頭,老吳又道,那姑娘是城南唱戲的,人長得不錯。
老吳這話讓王德勝起了好奇心,畢竟他也是戲班子出來的。到了年關,王德勝終于見到了那個女人,沒想到,他還認得,是小秀。
老板和小秀的婚事辦得隆重,請了城里很多知名人士,警察署長也來了,劉胖子陪著。一進門,劉胖子就看到王德勝,跑過來親熱地說,哎呀,你小子怎么在這?王德勝說,我到興隆號有些日子了,太忙沒時間去找你。劉胖子笑說,有地方落腳就好,我看這城門開的日子就快到了。王德勝驚喜地問,這話怎么講?劉胖子卻打了埋伏說,你等等就知道了。
婚禮結束了,劉胖子跟著一群年輕人去鬧洞房,王德勝獨自蹲在院子角落里,他喝多了,翻江倒海地吐過一次。沒多久,劉胖子慌慌張張地找過來,拉王德勝的袖子說,兄弟!那個女的是不是小秀?王德勝說,是不是小秀你還不認識?劉胖子問,她怎么會……這話讓王德勝心里掀了醋瓶子說,你問我我問誰?你自己去問她好了。聽這話劉胖子才發現王德勝喝多了酒,他站直了身體,看著蹲在燈影里王德勝,突然踢了他一腳,罵道,你這個熊包。王德勝猝不及防,醉酒的身體又沒力氣,一下子跌翻在地,頭埋進一堆臟雪里。
王德勝病了半個月,等病好,人瘦得脫了形。
就在王德勝病重那幾天,城門終于打開,以前成群結隊涌進城里的日本人,這一次像流水一樣再次沖了出去,但日本憲兵并沒有走,街道上巡邏的中國警察也多了起來。endprint
興隆號里依舊平靜如常。從鄉下用板車拉進來的活豬,很快被宰殺,然后送往城里的飯店,外面越亂,吃肉的人反而越多。后院需要人手,王德勝病好以后,也被老板喊到院子里幫忙,王德勝能干的只是給活豬過秤。
劉胖子來看過王德勝幾次,知道他心里還有解不開的疙瘩,勸了幾句,王德勝只是不吭聲,有時煩了,拿起二胡拉個不停,劉胖子倒有耐心,陪著聽,從來沒一句怨言。
在院子里王德勝遇到小秀很多次,但兩個人只是打個照面,話都不說。王德勝心里難受,臉上卻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畢竟自己還在興隆號里混著。這樣的日子過得實在憋屈,王德勝又動了回家的念頭。
那段日子,王德勝一直想找老板說說回家的事,可總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問老吳,老吳含糊地說,老板回老家了。可他回老家卻沒帶著小秀,這讓他很納悶。又過了幾天,老板回來,突然宣布要辦壽酒,原來老板這年已過半百,一定要好好慶賀。
4
喝多了酒的老板被幾個伙計架到了后面的住屋,老板似乎還不盡興,喊著讓王德勝帶了二胡過來,等王德勝進去,發現老板倚靠在躺椅上休息,小秀正端了茶進來。老板道,德勝,跟小秀來一段。小秀猶豫道,你醉成這樣,不如早些休息。老板說,不急!今天我高興。
小秀拗不過老板,清清嗓子。這邊王德勝找了一張方凳坐下,把二胡搭在腿上,拉二胡那么久,他還是第一次覺得緊張。小秀低聲說,《花田錯》。王德勝聽了,起了調。
小秀唱不到十句,老板已經鼾聲如雷。
王德勝停了二胡,呆呆地看著小秀。小秀只是低頭,她的臉被燈光照著,白白嫩嫩,而她窈窕細瘦的身影,更令王德勝沉迷。
小秀說,算了,你去歇著吧。王德勝鼓起勇氣說,小秀,那天對不住……小秀說,說這個干嗎?王德勝說,我回頭找過你,可沒找到。小秀不說話。王德勝說,反正你現在嫁人了,過得也不錯。小秀反問,什么叫過得不錯?說著她轉過臉,一臉惱怒。王德勝無語。小秀說,其實我們也沒什么好說的,我不怪你,你走吧。
王德勝站起來,想了想說,有件事要跟你說一聲,我明天就走了。小秀問,去哪?王德勝說,城門開了,我也走了,回老家去。他看了一眼睡著的老板說,等老板醒了,你跟他知會一聲,代我謝謝他。小秀卻賭氣道,什么話你自己跟他說!王德勝還想說什么,卻見小秀用冰冷的背影對著他,一時無語。
這天半夜,院子里鬧成一團。王德勝還在睡覺,等他爬起來,房間里已經擠滿了警察,一個警察揪住他的衣領,一把將他從土炕上拉到地上,身邊的二胡咯噔一聲摔在地上。王德勝心疼那把二胡,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疼,掙開那人的手,搶過二胡,卻發現二胡的弦子已經崩斷了。他的掙脫惹惱了其他警察,幾個人一起用力,幾乎將王德勝抬出房間,然后狠狠地扔到院子里。
王德勝忍著疼爬起來才發現,院子里已經站滿了人,院子中間,老板被五花大綁,幾個日本憲兵正圍著他。另一邊,警察署長正跟一個日本軍官說著什么,日本軍官訓斥了幾句,警察署長依舊滿臉帶笑,點頭哈腰地應承著。
天氣還冷,王德勝只穿件單衣,冷得直哆嗦,他在一群女眷當中看到小秀,她披散著頭發,臉沉在陰影里。警察在各個房間里胡亂翻著,不知道他們在找什么,然后有人開始登記院子里每個人的身份。
一直鬧到天亮,日本憲兵和警察才拉著老板離開。大家像沒了主心骨一樣站在院子里,這時老吳說,大家先回去收拾一下,等會兒再商量怎么辦。眾人聽這話,各自散去。
王德勝只是心疼他的二胡,弦子斷了好換,可和弦子連在一起的兩個弦軸也被拉掉,其中一個還被踩斷了。回頭看看屋子里,亂得像一鍋粥。
中午,大家一起議論了一番,都覺得店鋪繼續開著沒問題,至于老板,不如請老吳去警察署打聽一下,看看怎么想法把老板保出來。王德勝聽著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心里只是懊惱,想離開的時候遇到這樣的事,真要自己此刻走,實在不夠義氣。
大家議論的時候,小秀也在,大家都不把她當回事。小秀也掂得出自己的斤兩,別人問她,只說一切由著大家的意思。
這么過了兩天,王德勝找了機會到了老板的屋,看到小秀在里面呆坐,便走過去。小秀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本想著先說幾句安慰的話,誰知一出口竟然是,小秀,我想回老家。小秀白了他一眼,反問,這個時候?王德勝沒話。小秀說,每次你都要這樣嗎?王德勝問,怎么樣?小秀盯著他說,每次人家最難的時候跑掉!王德勝慌了說,沒有,沒有這個意思。小秀說,還不承認?上次喊你救我,你在哪里?這次老板出事,你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回老家?小秀說這話,臉上都是寒霜。
王德勝低了頭,不知該說什么好。這時,身后有人喊他,回頭,見是老吳。老吳說,德勝啊,你在這兒,正找你呢,你過來。老吳的出現讓王德勝得了解脫,他轉身就跑,卻感覺小秀的眼睛一直掛在自己的背上。
老吳拉他到沒人的地方,低聲問,德勝,你是不是有個朋友在警察局?王德勝眼前浮現出劉胖子的樣子,他點頭。老吳說,你去找找他,看看能不能想辦法把老板保出來,多少錢都無所謂,只要人能平安出來。王德勝心里奇怪,老板交際那么廣,總有幾個知底的朋友,為什么要他去找劉胖子這么個小警察。這么想著,也就問了一句,老吳嘆口氣說,世態炎涼啊,好的時候蒼蠅一樣拼命湊過來,不好了,恨不能躲個干凈,誰愿意出頭?王德勝聽了這話說,那行,我去找找我那個朋友。
5
王德勝想不到劉胖子現在可不是小警察了!他已經升任警察署的警長。
一見面,劉胖子就說,我知道你找我干嗎。王德勝問,干嗎?劉胖子把一張椅子推給王德勝,自己坐回到辦公桌后面,點了紙煙,盯著王德勝,好半天才說,為了你們老板嘛。說著他笑起來。王德勝有些尷尬地說,既然知道了,就快幫忙吧。劉胖子嗤了一聲說,你當警察局是我家開的?這地方好進不好出!劉胖子吐口煙說,你還不知道你們老板是干嗎的吧?王德勝疑惑地問,干嗎的?劉胖子伸手示意王德勝湊近自己,小聲說,你們老板是游擊隊的人。endprint
王德勝本來還屏住呼吸,忍著劉胖子的口臭,可劉胖子這話還是讓他吃驚。王德勝說,你瞎說吧,他就是一個殺豬的,怎么和游擊隊有聯系。劉胖子伸直了腰,大笑道,說你是個呆子!游擊隊還能寫在臉上?頓了一下,劉胖子說,其實日本人早知道他是游擊隊的人,沒抓他是等著大魚。
王德勝想追問,劉胖子卻擺手說,算了,算了,這些事你不用知道。王德勝心里有氣,直接問,我來就想著保他出去,你看怎么辦?劉胖子問,多少?王德勝問,什么多少?劉胖子不耐煩說,一點規矩都不懂啊,我是問你們想出多少?王德勝說,要多少給多少,就是要保他出去。劉胖子嘿嘿一笑,說,興隆號果然財大氣粗,可這個事現在我還做不了主,等我跟叔叔商量一下。王德勝急問,那得多久啊?劉胖子想了想說,明天上午,你在天一茶樓等我。
王德勝從警察署出來,沒急著回興隆號,而是去西崗子北街,那里有幾家樂器行,他打算問問自己的二胡能不能修。可進了北街王德勝才發現,那里冷冷清清,不要說樂器行,就連平時熙熙攘攘的飯館都關了門。
走到街角遇到一個賣關東煮的攤子,王德勝聞到香味饑腸轆轆,就要了碗湯。隨口問攤主,攤主嘆口氣說,這幾天傳著游擊隊要攻城,能跑的還不跑。頓了一下,攤主說,就在上個月,土城子被圍起來打,死了多少人啊,誰不怕。王德勝聽了,心里惶然,土城子離他老家也就四五里路,不知道自己的老娘怎么樣了。
回到興隆號,王德勝把經過跟老吳說了,老吳點頭,囑咐他明天一定要問個清楚。王德勝忍不住追問一句,劉胖子怎么說老板是游擊隊的聯絡人?老吳愣了一下,笑道,日本人看誰不順眼就說誰是游擊隊,沒個準兒,別信。王德勝心里還有點不踏實,但看出老吳是不想多說,也就沒再多嘴。
從老吳那里出來,王德勝剛好碰到小秀,看得出是特意在等他。小秀把一個布包遞給他。王德勝問,這是?小秀說,里面是一點布料,帶回去給你娘吧。聽這話,王德勝心里不知道為什么難過了一下。他也沒推辭,又說,現在還不急著走,等把老板保出來。小秀點頭說,我聽老吳說了,不過……她沉吟了一下說,這事不要勉強。說著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藏著很多意思。王德勝摸不透,又不好問,只是點頭說,一定盡力。
第二天一大早,老吳就過來找王德勝,遞給他一個褡褳,王德勝掂了掂,夠分量。老吳低聲說,金子。王德勝點頭。老吳囑咐他,人機靈點,別上當。王德勝不知道他說的上當是什么意思,心里面他信得過劉胖子。
等王德勝到茶館,劉胖子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問帶來了嗎?王德勝把褡褳遞給他,劉胖子看看四下無人,才打開褡褳,里面是十幾塊金燦燦的金條,劉胖子挨個掂量了一下,才重新收好。
王德勝問,怎么樣?什么時候可以出來?劉胖子端了茶杯,喝了一口,才說,這次有點麻煩。王德勝有些不高興,問,麻煩是什么意思?要是不成我找別人!說著伸手去拉褡褳,劉胖子卻不急,笑說,行!你去找吧,除非是日本人!王德勝的手停住了,看著劉胖子,劉胖子說,你啊,性子還是這么急,說你做不了大事。王德勝心里不服氣,但沒說話。
劉胖子看王德勝軟了,慢慢湊近,低聲說,要按往常的慣例,你們老板是別想保出來的,因為這是日本人的犯人,就連我叔叔都不敢說什么。他看王德勝又有點急了,笑說,不過,我今天敢收你這金條,自然有我的計劃。王德勝問,什么計劃?劉胖子用更低的聲音說,劫獄。王德勝吃了一驚問,那么容易?劉胖子搖頭,說,當然不容易。王德勝說,那還不是廢話。劉胖子心情很好,并不生氣,說,讓你去劫獄當然不行,得找游擊隊,還得里應外合。
那天王德勝回去以后,把劉胖子的計劃跟老吳說,老吳蹙著眉頭聽完,問王德勝,這劉胖子信得過嗎?王德勝想了想,點頭說,這人我信得過。再說,現在信不信得過也沒意義,既然他肯幫忙,怎么都要試試。老吳點頭,說,那我考慮一下。
兩天以后,從城外來了幾個老鄉,看打扮普普通通,可眉目之間卻有點不同,到底哪里不同,王德勝說不清楚。老吳讓王德勝再去找劉胖子,見王德勝,劉胖子話不多說,直接帶他去后面倉庫,脫了一個大包袱出來,還替他雇好了人力車。臨走,劉胖子拉過王德勝,低聲跟他講了晚上的計劃,王德勝一一記下。
王德勝拖著包袱進了興隆號,幾個人正等得焦急,打開包袱,里面是幾套警察制服。那幾個人分別換了,又聽了王德勝講了劫獄的計劃,便分頭離開興隆號。
6
槍炮聲響了一夜,但槍炮聲離城很遠,城里膽子大的人爬到房頂去看,遠處一座小山燒成了火把。后來槍聲稀了,再后來是一隊隊日本兵分散著出了城門。
城里的日本人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德勝在街上看到劉胖子的時候,他已經換了便服,外面還套著警察的大衣,人也不那么精神。王德勝問他,他無精打采地敷衍著。原來城里的日本人都撤走了,外面的游擊隊卻沒跟進來,小城像突然沒了主人。警察署空了,能跑的都跑了,就怕有人報復。
劉胖子說,老子才不怕,我又沒做什么壞事,再說了,我還幫過游擊隊。這話是對王德勝說的。王德勝苦笑,拉著劉胖子進了以前去過的天一茶館。兩人要了一壺茶,慢慢喝著。窗外兵荒馬亂的街道,茶館里卻清靜。
劉胖子問,你不是要回老家嗎?王德勝說,本來是想回去的,可你看看外面,哪里走得了?劉胖子點頭,說,是啊,等等是好事,等過了這陣子,我們一起走。王德勝點頭。喝了一口茶,王德勝說,對了,我們老板昨天回來了。劉胖子哦了一聲問,他的傷好了?王德勝點頭說,好了,要說他身體真的壯實,斷了兩根肋巴骨,還能撐那么久。劉胖子嘆息道,游擊隊的人個個都是條漢子,連日本人都佩服。
茶喝到無味,兩人才各自散了。劉胖子還要在城里待一段時間,不過兩人還是約了,如果回老家就一起走。
王德勝回到興隆號,進院子,看到老板一個人坐在院子中央曬太陽。
很早以前鄉下就不送活豬了,興隆號的生意便停了,伙計們陸續走掉,院子就更顯清靜。老板人瘦了很多,精神卻很好,看到王德勝,向他招手。王德勝走過去,老板笑著問,街上怎么樣?王德勝把路上的見聞說給他聽,說到城里的人搶米行、搶日本人的房子等等,老板皺起眉頭。王德勝見他這樣,也停了話頭。endprint
院子里很靜,老板興致很好,說這里也太悶了,不如你拿二胡過來拉個小調聽聽。王德勝搖頭說,二胡壞了。王德勝把二胡被砸的事說了,老板點頭,想了想說,沒關系,你去找老吳,讓他幫你想辦法修二胡。王德勝點頭,問了一句,老吳還有幾天回來?老板想了想,說,很快了吧,從土城子到這里也不遠,只怕路上不安全,會耽擱。
夜深人靜。王德勝正在擺弄著斷弦的二胡,有人敲門。
拉開門,是小秀。王德勝有些吃驚,問,你怎么現在還過來?小秀嗔怪道,過來不行?王德勝說,老板都回來了,要是被他發現……小秀搶白道,知道又怎么樣?你以為紙里包得住火嗎?一句話讓王德勝無話可說。
小秀坐在炕沿上,土炕高,她就那么蕩著腿,看她風姿綽約的模樣,王德勝忍不住湊過去,在小秀的臉上親了又親,一只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小秀的喘息粗重起來。
老板被救出來的第二天晚上,小秀鉆進了王德勝的被窩。王德勝原本想拒絕,他怕小秀是因為想報答他才跟他親熱,但小秀溫熱的身體貼過來,他便什么也不想了,想也沒用。
親熱之后,小秀哭倒在王德勝的懷里。王德勝抱著她一時不知所措,想問那天失散后的情形,又問不出口,而小秀似乎也不愿意說。
老板被救以后,轉回鄉下養傷,小秀卻沒跟著去,于是空蕩蕩的興隆號里就剩下小秀和王德勝,還有兩個用人。這更讓兩人變得肆無忌憚。
正當王德勝伸手去解小秀的衣服扣子時,小秀卻猛地推開他的手說,跟你說個事。王德勝吃驚地看著她,小秀跳下炕沿,到對面的凳子上坐下,拿著二胡弓子左右晃著。王德勝急了,說到底什么事啊?小秀好像隨口一說,我有了。王德勝沒反應過來,問有什么了?小秀白了他一眼說,你說呢!王德勝明白過來,臉上的笑容還在,卻像被凍住了一樣。
王德勝呆望著小秀問,那怎么辦?小秀反問,什么怎么辦?王德勝瞪著眼睛看著小秀,小秀有些惱了問,你不想承認嗎?王德勝搖頭說,不是,當然不是。他心里亂麻一團,話都說不明白。小秀卻突然笑了,說你不用擔心,大不了我們私奔。王德勝低著頭,不說話。小秀問,怎么?王德勝說,這不是好辦法。小秀問,那你有什么辦法?王德勝說,再讓我想想。
其實王德勝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這一夜他做了無數噩夢,每一個都見著血光。早上他被敲門聲喊醒,拉開門看,是老吳從外面進來,笑著說,年輕人不要這么偷懶,太陽照到屁股了?王德勝笑,老吳說,剛才見到老板,他跟我說,你的二胡壞了,拿來給我看看,能不能找人修。
王德勝取了二胡遞給他。老吳掂量了一下說,這二胡的料不錯啊,好東西。王德勝驚喜,問,你也懂二胡?老吳謙虛道,一知半解。他又翻看了掉下來的線軸,嘴里嘆息,可惜了,可惜了。又轉頭對王德勝說,這弦子斷了好換,可這線軸掉了不好修,得找內行。王德勝點頭。老吳說,這樣,二胡我先拿去,幫你找個內行看看。這話讓王德勝心里踏實了很多。
7
王德勝心里放不下小秀,又不知道怎么辦好,那幾天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心神不定。最后能讓他想到的只有劉胖子。
找劉胖子不難,他還住著叔叔家的空房子,在城北。
王德勝找去時,劉胖子正在院子里耍一把樸刀,冷森森的天氣里,光著大膀子,一身白肉隨著刀片的舞動上下顛顫,王德勝看了就笑。劉胖子見他,停了動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這把式不練就廢了。劉胖子是武旦出身,等當了班主才胖成豬頭樣。不過怎么說架子還在,持刀亮相的氣勢還在。
劉胖子拉王德勝進房間,自己找了衣服穿上,喊了用人給王德勝倒水。
劉胖子住的房子很大,前后院,正房里收拾得很干凈,還熏了香,冬天的陽光照進來,襯著一派清爽。王德勝感慨一聲,劉胖子就笑說,這是叔叔的別院,和我沒關系,我就占了后面一間。王德勝點頭,端了茶喝,很香。
兩人聊了幾句閑話,劉胖子低聲說,德勝,我跟你說個事,你別傳出去。王德勝點頭。劉胖子說,昨天我叔叔從城外回來,跟我講,過幾天國軍就要進城了,已經說好,還用他當頭兒。說到這里,劉胖子喜不自禁。王德勝問,那你呢?劉胖子說,我當然跟著叔叔干。聽這話,王德勝也替他高興,說那是不錯,反正給碗飯吃就好。劉胖子笑,神清氣爽的樣子。
劉胖子突然轉頭問,德勝,你今天來不是特意找我聊天的吧?王德勝不由得佩服劉胖子眼睛夠毒,一下子就看出他有滿腹心事。王德勝吞吞吐吐起來說,是有點事。劉胖子急了,問什么事!什么事兄弟都幫你擔著。說完啪啪地拍著自己的胖胸脯。
話到了王德勝的嘴邊,卻又不知說什么好了。他繞了一個彎子說,小秀有點事。劉胖子眉頭凝成了疙瘩問,她?她什么事?王德勝笑笑,不知怎么說,這么一沉吟,劉胖子突然拍著自己的胖腦袋,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就說嘛!王德勝問,你知道什么了?劉胖子笑著指著王德勝說,你以為我猜不到?你們兩個……說著他用兩個大拇指做了一個勾連的動作,做完兀自哈哈大笑。
劉胖子的笑讓王德勝有些喪氣,垂了頭,看著腳上破舊的布鞋發呆。劉胖子停了笑說,德勝,有什么話你就直接說吧,我們是好兄弟。王德勝被這話感動著,差點落了淚,這幾天里他的心里都是忐忑不安的,卻又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說的人。
王德勝說,小秀是跟我在一起了,而且有了。說著,他用手在肚子上比量了一下,接著說,現在老板回來,我實在不知道怎么辦好。劉胖子聽了,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說,德勝,你行啊你!看到王德勝臉上的表情,劉胖子才轉了正經說,這事要是落在別人身上,可能我會呸一口,可你和小秀不一樣啊,記得當初你們老板娶二房那天嗎?我為什么罵你熊包?就因為你沒骨氣啊,小秀就該是你媳婦!王德勝擺手說,不提那個了。劉胖子點頭問,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王德勝說,我有什么辦法?至多就是一個私奔唄,可我總覺得這樣不好。
劉胖子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停住說,跑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能跑到哪兒啊?所以先不要著急,你給我幾天時間,讓我幫你想想辦法,如果真要私奔,也得籌點路費。劉胖子是個能拿主意的人。聽這話,王德勝心里落了底,兩個人又說了些閑話,王德勝告辭出來。endprint
王德勝沒把自己找劉胖子的事告訴小秀,怕小秀罵。興隆號里還是安安靜靜的,老板白天曬曬太陽,晚上喝點小酒,早早睡下,小秀過來找王德勝的次數不多,每天看到后面正屋黑了燈,王德勝的心里就酸得像釀了醋。
城里突然熱鬧起來,穿著美式軍服的國民黨軍隊進了城。這一天,王德勝閑著無聊,在街上亂逛,才發現臨街的房子上都掛了青天白日的旗子。以前的警察署也開了大門,換了警察局的牌子。王德勝在門口探頭去看,只見原來掛日本旗子的地方換了大總統的頭像。
從外面回來,王德勝把城里的變化告訴了老板,老板的臉色陰沉,讓王德勝去喊老吳。
老板和老吳在后院低聲說了很長時間,那天下午老吳就出城去了。黃昏的時候,兩個警察來敲門,說是登記戶口。警察收走了以前偽滿洲國發的證件,又重新寫了單據,說是過些日子去警察署辦新的,特意囑咐每個人都要親自去,不能代領。
半個月后,小秀和老板一起到警察署辦新證,中午,只有小秀一個人慌慌張張地回來,拉著王德勝的手,驚慌失措地說,不好了!他們把老板扣下了!
8
老板被扣的原因是通敵!這讓王德勝腦袋炸了一下。小秀搖著王德勝的胳膊說,德勝哥,你得想辦法啊。王德勝卻也一籌莫展,前一天老吳才出城,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回來。
看小秀著急的樣子,王德勝有些心疼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小秀人瘦,幾個月了,身體卻沒有變形,王德勝伸手摸摸她的肚子,卻只摸到厚厚的白布,原來小秀怕外人看出有身孕,故意用了白布繃住肚子。
摸著小秀的肚子,王德勝的心里卻突然有一點竊喜,老板被抓,對他來說不是壞事。但這想法剛冒了頭,就被他自己給罵回去了,老板待他如親人,而他又和小秀有了這般關系,總是欠著老板的。
王德勝安慰小秀說,先別著急,我去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通融的辦法。小秀點頭,眼睛里有了一點淚光,王德勝心疼起來,抱著她,很久不愿松手。
王德勝能找的人只有劉胖子。
那天下午,劉胖子正和幾個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喝酒。見王德勝,劉胖子扔了酒杯,拉他到后面說話。剛坐下,王德勝便說,我來,是有事要打聽。劉胖子看著他,卻不問什么事,他的表情讓王德勝心里緊張。王德勝問,興隆號的老板又被抓了?劉胖子還不說話,只用一雙充血的眼睛盯著他,王德勝被他看得心里發毛,他穩住心神,又問,這次為什么?
劉胖子冷笑一聲,站了起來,在房間里走了幾步,突然問,德勝,你還記得上次為了小秀,你來找我,讓我幫你出主意的事嗎?王德勝點頭說,記得。劉胖子說,現在我已經幫你了!王德勝不吭聲了,劉胖子說,現在老板不在了,什么問題都解決了。說完他嘿嘿一笑,湊近了王德勝的臉,問,你要怎么謝我?
王德勝躲閃著,不知怎么回答。劉胖子突然哈哈大笑,伸手拍著王德勝的肩膀說,別緊張,我不用你謝我!我們是好兄弟,幫你是應該的。王德勝有些沮喪,低著頭,劉胖子冷著聲音說,你老板的事和你沒關系,最好躲得遠遠的,還有小秀,讓她不要亂說話。頓了一下,劉胖子貼近王德勝的耳朵,小聲說,要是我,就趁現在趕緊跑。
從劉胖子家出來,王德勝心亂如麻,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小秀說。走到路口,王德勝看到以前自己擺攤的地方蹲了一個戴墨鏡的瞎子,也在拉一把二胡,不由心酸起來。走過去,聽了聽,沒有調,只對付出個聲。
王德勝從身上掏了一張鈔票,放進碗里,正要轉身,那瞎子突然喊了聲,你是德勝吧?王德勝吃了一驚,回頭看看,瞎子已經摘了墨鏡,露出一雙污濁的小眼睛,王德勝疑惑地看著那人,那人卻熱情地說,是我啊!我是老趙。這話讓王德勝心里一動,慢慢想起他原來的模樣,老趙原來是戲班子里的老旦,壯實如牛的一個人,可如今卻骨瘦如柴,瘦得脫形,而且他還拖著一條空褲腿。
王德勝蹲下,眼睛離不開那條斷腿,老趙不好意思地拉了一下說,殘了。王德勝問,怎么了?老趙嘆口氣說,老家那里打仗,跑不及,掉山溝里摔的,好歹活下來。聽老趙回過老家,王德勝激動地抓住老趙的手問,我老娘,她還好吧?老趙猶豫了一下,才搖頭說,那我沒見過。看老趙吞吞吐吐的樣子,王德勝覺得他藏著什么,便說,老趙,有什么你就直說。老趙還是搖頭,想了想說,德勝,你老娘我真沒見到,不過,我們那里的幾個村子都沒人了。王德勝問,怎么?老趙說,燒的啊!老趙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他說,以前是小鬼子,現在是國民黨,都一路貨色!老趙惱怒地摔了破草帽。
那天和老趙分手,王德勝把身上的錢都留給他,沒想到老趙突然翻身給他磕了一個響頭,這讓王德勝的眼淚終于沒忍住。
9
王德勝對小秀說,老板這次是真的難逃一劫了。小秀問,這話怎么說?王德勝只是搖頭,小秀說,你這樣說就是不想幫忙了?王德勝搖頭說,我幫不上,你也幫不上。小秀問,為什么?王德勝說,你看不到城里街上貼的那些布告嗎?看不到城西校場每天多少人挨槍子兒嗎?王德勝把臉埋在一雙手里。這雙手本來只會拉二胡的,可這幾個月他連碰都沒碰過二胡,也無所謂了,這亂世,二胡又能改變什么?這么想著,王德勝的心里蒼涼一片。
小秀卻還在咬牙說,我偏不信,只有一個罪名就拉去吃槍子兒嗎?說著她推著王德勝再想辦法,王德勝只是苦笑。小秀說,要是這樣,我去找劉胖子,就不信他不給我面子。王德勝拉住她,火了,呵斥道,你消停一點吧!
小秀還是第一次見王德勝生氣,當時就呆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沉了臉。王德勝自知有些過分,卻也不想多解釋,好半天他悶聲悶氣地說,還是我想辦法吧,你一個女人家,肚子里還有個孩子,能跑出什么結果。小秀噘著嘴,還想爭辯,王德勝拿眼睛瞪她,犀利的眼神讓她把話頭縮了回去。
還沒等王德勝去找劉胖子,劉胖子自己來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帶了一大群警察。和以前一樣,警察們四處翻找,王德勝、小秀還有用人都被趕到院子中間。見小秀怒目而視,劉胖子有些尷尬,笑笑,裝沒看見。
站了一會兒,劉胖子突然把王德勝拉到外面沒人的地方。endprint
劉胖子問,賬房老吳呢?王德勝說,去鄉下了。劉胖子猶豫了一下說,德勝,我也不瞞你,你們老板活不過這陰歷初五了。王德勝大吃一驚問,真的?劉胖子點頭說,真的。王德勝問,這次不能想辦法救他了?劉胖子哈哈大笑說,到這時候你還想著救他?看王德勝無語,劉胖子貼近了王德勝的耳邊,低聲說,別再想著救他了,我看你和小秀還是趕緊收拾點值錢的東西走吧,老板一死,這興隆號就要被查封。
王德勝驚訝地看著劉胖子,劉胖子的表情是認真的。好半天王德勝才問,那我能不能見見他?劉胖子問,誰?王德勝說,老板。劉胖子奇怪地問,你見他干嗎?王德勝沉吟了一下說,總有幾句話想跟他說。這話引得劉胖子又笑,你這人,優柔寡斷。但看王德勝的樣子似乎下了決心,想了想說,他是重犯,盯得緊……不過呢,也不是沒辦法。說到這兒,劉胖子停住,看著王德勝。王德勝問,還是錢?劉胖子搖頭說,不是錢,是一個人。王德勝問,誰?劉胖子說,老吳。王德勝有些驚訝地看著劉胖子,問他?劉胖子點頭說,只要你幫我找到他,我答應你!一定讓你見你們老板。
警察走了以后,王德勝跟小秀說,我跟你說個事。小秀問,什么?王德勝說,我說可以,但你要挺住。小秀說,別賣關子了,說吧。王德勝說,老板要被處決了。這話讓小秀整個身體顫抖了一下,她抬頭盯著王德勝問,真的?王德勝點頭。小秀的淚水流了出來。好半天,王德勝說,我去求劉胖子,能見他最后一面,你也去?小秀卻搖頭說,我不去。
這夜,王德勝毫無睡意,他到倉庫里找了一盞大紅燈籠,燈籠上鑲金大字興隆號,這燈籠是每年春節才掛的,看著還新,王德勝在里面換了半截蠟燭,點了紅燈籠亮起來,照得鋪面里一片血紅。
隔了三天。深夜,老吳和兩個陌生人一起回來,沒見老板,就急著問王德勝,王德勝就把老板被抓的經過詳細說了,卻沒提老板要被處決的事。老吳聽完,拉著另外兩個人進了房間,還關了門。
王德勝轉回屋子里,穩了穩心神,從床底下取出那盞紅燈籠,點亮,猶豫一下,提了,穿堂出去,把燈籠掛在大門外。
夜深人靜,紅燈籠的光亮照得很遠,王德勝轉身,卻發現身后站著老吳,他嚇了一跳。老吳問,不年不節的,怎么掛起燈籠來了?王德勝笑得有點勉強說,頭幾天遇到個算命的瞎子說,掛大紅燈籠能讓老板免災。老吳疑惑地點點頭,沒說什么。
兩人一起到院子里,王德勝問老吳有什么打算?老吳說,我們還在想辦法。王德勝聽出他話里的敷衍,也不好追問下去。
半夜,王德勝縮在被窩里,聽著外面密集的槍聲,槍聲離他很近,巨大的響聲讓王德勝抖成一團。突然,門被撞開,黑暗里有人聲音急促地喊德勝德勝,王德勝聽出是老吳的聲音。王德勝答應一聲,老吳在黑暗里將一個長布包塞進王德勝手里,氣喘吁吁地說,德勝,這是你的二胡,等老板出來,一定交給他!老吳的話讓他摸不到頭腦,想問,老吳卻轉身出去,月光下,王德勝看清了,老吳手里提著一把槍。
外面槍聲更響更密集了。王德勝抱著布包鉆進被子里,這時才發覺布包濕漉漉的。槍聲漸停,窗外傳來吵鬧聲,王德勝戰戰兢兢地爬起來,趴在窗上看出去,只見院子里站了很多打著火把的國民黨士兵,院子中央趴著老吳,已經死了,幾個士兵從老吳的房間里抬出另外兩個人。借著火把的光亮,王德勝看到院子角落里,劉胖子正跟一個當官的說著什么。
王德勝不敢再看,縮回頭,四腳并用爬到屋子角落,懷里緊抱那把二胡。
清晨王德勝醒過來,發現自己睡在地上,低頭看布包上滿是血跡,已經干了。王德勝清醒過來,打開布包,里面果然他的二胡已經修好了,琴軸換了新,弦子也繃好了。看著二胡,王德勝卻有些發呆,想起老吳的囑咐,卻猜不透他說的什么意思。
10
王德勝背了二胡去警察局找劉胖子。劉胖子沒有食言,帶著他去了死牢。
隔著柵欄,王德勝看到老板躺在一團稻草里,身上的衣服已經破成布條,粘著猩紅的血漬。王德勝轉頭問,他還活著?劉胖子說,當然!他們這樣的人,骨頭硬得很,死不了。頓了一下,劉胖子囑咐道,有話快說,別耽誤,我今天是破例。王德勝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劉胖子示意旁邊的警察開了鐵門,王德勝一腳邁了進去。
牢房里臭不可聞,王德勝顧不了這些,蹲下去用力推著稻草里的老板,老板慢慢醒轉過來,王德勝問,老板,認得我嗎?我是德勝。老板睜大眼睛,王德勝才發現他的右眼已經被生生挖去了,只有一個腐爛的洞,但老板認出了他。
王德勝扶著老板坐起來。王德勝說,老板,我是來看你的。老板點頭,想笑,可笑不出來,勉強道,好,好,德勝你來了就好。眼淚在王德勝的眼圈里轉,他努力忍著。老板問,大家都好嗎?王德勝點頭說,都好,都好。老板笑了,臉都扭曲著,顯得有些猙獰。王德勝取了二胡說,老板,老吳讓我給你看看,這二胡修好了。老板伸出手,王德勝看到他的手指都被掰斷了,像幾根枯樹枝。
老板的手指只劃了一下二胡的弦子,弦子發出很難聽的吱啦聲。
老板把身體靠在發霉的墻上,用力喘著氣,好半天才說,德勝,跟你說個事。王德勝說,你說,你說。老板說,小秀,以后就交給你了,幫我照顧好她。王德勝不知如何回答這話,老板突然加重了語氣說,你!要答應我!老板瞪大了獨眼,凝視著他,王德勝慌了,說我答應你,答應你!老板點頭說,這就好,我信得過你,你是個老實人,是個好人。
老板話音剛落,王德勝卻突然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哭里包含了太多復雜的內容,如今連王德勝自己都說不清楚。老板都被他的哭聲嚇了一跳,卻無力阻攔,只等他哭到無力,老板才說,不要這樣,我們見面應該高興,來給我拉一段好聽的。
聽這話,王德勝抹掉了眼淚,盤腿坐在老板對面,把二胡搭在腿上,拉開架勢,一曲《聽松》拉得悲到鬼泣。
琴聲如訴,王德勝已然知道,他為了這次訣別所做的所有準備,都似浮云,那些夜思夢想的辯白,那個被出賣的老吳,還有對老板的種種愧疚,到最后,都不如這《聽松》的旋律來得簡單直白。endprint
王德勝從牢房出來時,發現劉胖子一直都在,眼圈也有點紅。王德勝看著他,劉胖子推了他一把說,走吧,走吧,以后你他媽的別在我跟前拉這個,聽著心里難受。王德勝不吭聲,兩人一起往外走。
到了外面,王德勝深吸一口氣,劉胖子在一旁說,趕緊跟小秀一起跑吧。王德勝嘆一聲,能跑到哪兒?劉胖子說,去哪都別回老家。王德勝疑惑地看著劉胖子,劉胖子說,老家那里打得最厲害。劉胖子不說話了,像有心事。
兩個人就此道別。王德勝心里還有一絲不忍,轉頭看著劉胖子,劉胖子似乎也和他一樣,但他表達出來的卻有些粗野,推了王德勝一把,又抬腿假踢他的屁股,裝出笑臉說,走吧,走得遠遠的,好好活著,等你生個兒子讓我當干爹。
一句話催動了王德勝的眼淚。
回到興隆號,小秀已經收拾好細軟等著他。王德勝說,我們去上海吧。這個念頭是突然冒出來的,這么說出來,反而像下了決心。小秀眼睛一亮說,好啊。王德勝說,去上海最好走海路,我們先去大連,從那兒坐船。小秀有點興奮地說,太好了!我這輩子還沒坐過船呢。王德勝笑。
從小城到大連并不遠,但還是得雇馬車。王德勝去了車行,可找了幾個馬車夫,費了很多口舌,都沒一個愿意跑這趟路的,原來城外不太平,這一路上不知會遇到什么情況,馬車夫都住城里,只怕有去無回。找了兩天,王德勝終于找到一個馬車夫,雖然價格比平時高了幾倍,但王德勝還是咬咬牙答應了。
11
出發那天艷陽高照,走了沒多久,王德勝就和小秀靠在一起睡著了。等王德勝被槍聲驚醒時,他還以為是在做夢。馬車停了,馬車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伸手一摸,小秀還在,也是剛剛醒來問,德勝哥,怎么了?王德勝搖頭,從車棚里往外看,只見兩面壁立的大山,他們的馬車孤零零地停在大路當中。
王德勝伸手抱住小秀,兩人這么屏息靜候。王德勝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只覺得一張嘴都不夠喘氣的。槍聲漸漸停歇。九月的野地里,蠅蟲鳴叫,嘈雜入耳,更令王德勝心焦。等了很久,還是沒有動靜,王德勝才把頭探出來,四野空寂,只有熱風滾滾。
王德勝回身對小秀說,沒事。小秀問,車夫呢?王德勝搖頭。他爬到馬車夫的位置上,沒有鞭子,他探身在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馬受了驚嚇,嘶叫一聲,卻還是邁開了步子。
王德勝看著兩面青山,心里凜然,想起馬車夫說起的土匪。馬車快出山口時,突然停住,王德勝用手拍打,馬卻不動,反復幾次,王德勝有些奇怪,跳下馬車,沒走幾步,卻發現,馬前面的草叢里躺著一個人,走近了看,竟然是那個馬車夫,臉是干凈的,身上卻被子彈打成了篩子。
王德勝轉身回到馬車,使勁拍打馬屁股,馬嘶叫著躥了出去。很快他們就過了順坡,前面一望無際的平原,王德勝總算松了一口氣。
天黑時,馬車路過一處古廟,王德勝打算進去借住。廟里出來的并不是和尚,而是個滿臉皺紋的農民,聽說要借宿,隨便一指說,這里房間很多,你們隨意吧。王德勝好奇,問了一句,這里的和尚呢?那人笑說,和尚早就跑了,可廟跑不了啊,所以請我這個居士幫忙看著。頓了一下,那人又說,我能看住什么?這里的泥菩薩誰還稀罕嗎?這居士倒有幾分幽默,把王德勝逗樂了,再看那人的眼睛,更覺得他與眾不同。
王德勝扶著小秀進廟,那人看清楚小秀懷著身孕,殷勤地提來一桶水,讓他們先洗臉,又說他會給他們準備一點飯菜。王德勝謝了,扶著小秀進了最近的房間。這房間應該是禪房,空蕩蕩的房間里,最醒目的是進門處那一尊佛像,只是打碎了,塑身里的紅泥土撒在供桌上,也沒人擦拭,佛像后面圍掛的黃色綢帶耷拉下來,一片破敗。
剛剛坐下,小秀就喊肚子疼,王德勝算了一下,到此時,小秀也是快要生了,這可讓他為難起來,不由連聲嘆氣。小秀雖然疼得渾身顫抖,但還清醒,聽見王德勝在嘆氣,安慰說,不用擔心,生孩子是女人的本事,連這點本事都不成,怎么給你當老婆。一句話說得王德勝的眉頭都舒展開。
小秀又吩咐,你去車上把棉被子拿過來,還有那些草紙。王德勝趕緊取來。小秀又說,多燒些開水來,備著。王德勝出來,見居士正在院子里徘徊,大約已經聽見小秀的叫聲,王德勝告訴居士,小秀馬上要生,請他幫忙燒些開水,聽這話,居士二話沒說,轉身奔去灶間。
等王德勝端了開水回來,小秀已經把自己下衣脫了,在身體下面墊了棉被和草紙。王德勝看到小秀臉上大滴的汗水,不由得心疼起來,用袖子給她擦,小秀勉強笑著,說,德勝哥,這一次你真的不要離開我了。王德勝用力點頭。
夜半,小秀誕下她和王德勝的兒子。
王德勝在開水里洗了手,回頭看看搖曳油燈下,已經熟睡的妻兒,深深嘆口氣,他從自己的包袱里取了二胡,出禪房。
陰歷十五的大月亮照得大地一片雪白。九月夜晚的露水已經有些濃重,只是瞬間,王德勝的衣服已經濕潤。王德勝在香爐前的臺階上盤腿坐下,把二胡搭在腿上,定了神,拉動琴弓,這一次他拉的是《月夜》。
琴聲如訴。此時王德勝才知,世上最孤獨的不是人心,而是這琴聲。人心可以被知遇,可以被溫暖,可這琴聲,千百年里可以被聆聽,可以被贊譽,但很難被領會成為一時一刻的感悟。若沒有狗一般的倉皇奔逃,沒有豬一般的人生遭遇,他王德勝何以有心身居破廟而為一首《月夜》愴然涕下?
突然之間,王德勝只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這罪孽來自他的私欲,來自他的貪念,這種罪惡感讓他身心俱焚,讓他的琴聲雜亂。他卻不肯放棄,一任琴聲如內心的苦訴,泛濫在夜色里。
終于,二胡聲止。
王德勝抬頭望月,只覺得這夜是他人生的又一次開始。因為兒子,他的血脈終于得以傳遞,再卑賤的命,其實只是為了這一刻延續。想到此,王德勝長嘆一聲。
王德勝和小秀本來只打算從大連出發去上海,不料,因為戰爭,所有的客船都停運了,他們只好先在碼頭附近找了旅店住下,不過半個月,帶出來的錢也快用光,王德勝只好又去街頭擺攤子,這對他來說并不為難,反正混口飯吃,他又做不來別的事。endprint
小秀心疼王德勝每天早出晚歸又賺得不多,就說,不如跟他一起出去,賣個唱,多賺點。王德勝一開始不答應,后來拗不過小秀,也就默許了。夫妻兩個一起擺攤,小秀把兒子背在后背,在兒子的襁褓上插上兩面小旗子,看上去好玩又招搖,小秀的嗓子還那么脆亮,一出聲就震住了過路人。
碼頭上住的都是工人,扛大包的,拉板車的,大家窮卻豪氣,聽得小秀唱得好,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聽,聽完了還多投錢,這么下來,兩個人的收入多了,幾個月以后就在碼頭附近租了房子。
有一天,小秀唱完,正等著王德勝收拾東西,一個穿草綠色軍服、戴眼鏡的女人走過來,問小秀,你還會唱什么?小秀不喜歡那人的口氣,你說什么我會什么。那人就笑說,好大的口氣,我說《白毛女》你會嗎?這話把小秀難住了,搖頭,那人就說,你這么好的嗓子,賣唱可惜了,到我們宣傳隊來吧。小秀問,什么宣傳隊?那人一副說來話長的表情,說來就知道了。王德勝在一邊聽了,有些惱,反問,去哪啊?女人不理會王德勝,對小秀說,來不來?小秀倒有些好奇,說來唄,誰還怕啊。王德勝想說什么,卻被小秀拉了拉袖子,小秀道,有錢賺嗎?我還要養孩子呢。女人大笑說,錢,當然有,足夠你養兒子了。
12
小秀進了宣傳隊以后就有點忙了,除了排練和演出,她還要開會和學習。
王德勝只好自己帶兒子,他再也不能去外面擺攤了。那時大連連下了幾場大雪,王德勝一個人在家里帶孩子,就有點百無聊賴。王德勝不愿意小秀去宣傳隊,可小秀去了一次就像著了魔一樣,怎么勸都勸不住。
深夜,小秀披著雪花進門,她已經換了草綠色的軍裝,人顯得精神。進門就湊到爐子邊,手捂著爐筒子暖著,嘴里說,冷死了!冷死了!王德勝抱著兒子過來,小秀伸嘴過來,先親兒子,再親王德勝。王德勝躲著小秀的嘴巴,親兒子倒沒什么,這么當面親自己,還是讓王德勝有些難堪。小秀就怪他,說他不懂浪漫。
王德勝聽不懂什么叫浪漫,只是覺得他們之間越來越疏遠。小秀每天回來都顯得很累,躺倒就睡,絲毫沒有在意王德勝的需求。小秀也不愿意跟王德勝說話,因為王德勝聽不懂她說的那些時新的名詞。他們并不吵架,但有些互相不理會、不在意,比吵架更傷人。
好在王德勝還有他的二胡,閑來無事,他會給自己和兒子拉一段,兒子似乎也跟二胡有緣,再哭再鬧,只要聽到二胡響,馬上瞪大了眼睛盯著琴弓竄動,一旦王德勝停了手,兒子又要哭號。
不過到了第二年春天,事情有了變化。
那年春天的某一天,小秀不在家,當初拉小秀進宣傳隊的女人進了門。后來王德勝才聽小秀說,這個女人是她們宣傳隊的隊長。女隊長逗了逗兒子,然后對王德勝說,今天我過來,是有事跟你說。王德勝問,什么事?女團長說,小秀想跟你離婚。
王德勝反問,離婚?女隊長點頭,看出王德勝并不理解離婚的意思,便說,離婚就是要跟你分開。王德勝吃了一驚,問,為什么?她要跟我分開,為什么讓你來說?女隊長說,這種事情嘛,女人都不好開口。王德勝搖頭說,如果她想跟我分開,你讓她自己來說,別人說什么我都不相信。女隊長語氣堅定地說,這就是她的意思。
說完女隊長站起來,想了想,又說,她今天就不回來了。王德勝急了,你們把她抓起來了?女隊長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說,你怎么會這么想!女隊長看著王德勝說,時代不同了,女人也會有自己的追求。
女隊長走了,王德勝卻還是不明白小秀追求的是什么,他只覺得小秀應該當面跟他說明白,這么一想,他抱起兒子就去了宣傳隊。
王德勝被士兵攔在了宣傳隊門口。無奈,王德勝只好抱著兒子轉到宣傳隊后面,隔著圍墻有一座二層的灰色小樓,他知道小秀經常在那里排演節目。王德勝站在墻外大聲喊著小秀的名字,兒子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也跟著哭,他們這樣一鬧,引得很多過路人駐足,沒多久,小樓上的一扇窗戶打開了,小秀探出頭呵斥道,你叫什么叫!有什么話回家說!王德勝從來沒聽過小秀用這樣的口氣跟自己說話,噎得他心火聚來,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德勝抱著兒子怒氣沖沖地轉身就走,他不是那種滾刀肉,他突然恨自己怎么就這么軟弱,竟然來求一個女人!還被那么多人圍著看。王德勝回到家,無心做事,只給兒子煮了點粥,便拿起二胡,但心亂,琴聲里也嘈雜紛亂。
小秀真的是一去不回頭了。
剛開始幾天,王德勝還恨得牙根癢癢,后來就是喪氣和痛苦。實在在家里悶得心慌,他便背了兒子在外面晃。兒子喜歡坐電車,他就背著兒子從碼頭上車,坐到火車站,再從火車站坐回碼頭,有時累了,中間下車買兩個白糖火燒,自己吃一口,給兒子喂一口,看著兒子的臉,想到他這么小就沒了娘,王德勝心酸不已。
就這么到處亂走,王德勝又遇到了老趙。
老趙還在裝瞎子討飯,這次換了一根笛子,吹得亂七八糟。王德勝天生對聲音敏感,聽了就心煩,本來是想上去呵斥兩聲的,沒想到老趙先摘了墨鏡,喊他的名字。王德勝驚喜異常,這次老趙說什么都要請王德勝吃飯,王德勝拗不過,就跟著他拐進路邊的小飯館。
坐下來,老趙的眼睛就沒離開王德勝懷里的孩子。孩子卻怕他,含著眼淚不敢哭出聲。老趙笑罵道,你這個小反動分子!王德勝看著有趣,也跟著笑,幾日里的陰霾漸漸散開。
兩人喝了幾杯,老趙的話更多了,王德勝追問起小城里的事,老趙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他說,你走得早,好!你走沒多久,城里就來了共產黨,和國民黨干了一仗——國民黨那些兵都是些完蛋玩意兒,見了老百姓兇神惡煞,可見了共產黨狗都不如。老趙夾了口菜,用力嚼著,咽下去才說,現在小城解放了,有了新政府。
王德勝問,劉胖子呢?老趙問,你說他啊。老趙一臉鄙夷地說,跑了,那還不跑啊,殺了那么多共產黨,還能有他好果子吃?老趙用手比劃了一下說,你知道他還有個叔叔吧,就那個肚子大得跟小山一樣的肥豬,沒跑掉,被抓了,當天就槍斃了。頓了一下,老趙一拍桌子,該!這些話聽得王德勝心里一驚一乍的。endprint
王德勝自顧自想著心事時,老趙用筷子頭沾了一點白酒,塞進王德勝兒子的嘴里,孩子吧嗒吧嗒嘴,突然很難受地齜牙咧嘴,老趙大笑說,這小子,沒出息。王德勝跟著笑,老趙問,說了這么多,還沒問你呢,你怎么突然就有了孩子呢?那次見你你沒說成親了啊。王德勝含糊了一下說,兵荒馬亂的,我隨便找了一個媳婦,也沒辦酒席。說著王德勝端了酒,一飲而盡,這動作其實想掩飾他眼里的淚水。酒和淚水,哪個更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趙見他一臉愁云,不由勸道,別太難過!你我都是手藝人,到哪里都不會沒飯吃,再說你年輕,怕啥!這話讓王德勝內心漸升一股豪氣。
回到家,酒已半醒。土炕上,兒子睡得正香,健康而均勻的呼吸聲讓王德勝的心軟成了面條。王德勝重新坐回凳子上,心里那個念頭越來越堅硬,回去!回老家!看著兒子的模樣,他更想念自己在鄉下的老娘,當年以為只是跟著戲班子出來闖闖就回去了,誰知變成了三年的離別!在王德勝心里,這三年要比三十年還長。
離開大連的念頭一起,王德勝就再也坐不住了,他開始收拾行李,又去車行打聽了一下,知道從大連到小城的馬車已經通了。一夜難眠,第二天一早,王德勝抱了兒子,帶了全部家當上了馬車。
13
興隆號已經被改成了民宅,住了政府人員的家屬,王德勝找進去的時候,沒人認得他,他退出來,猶豫半天,還是先住旅館。城里變化很大,街上的人不多,臨街的墻上刷滿紅色的標語,往前走,城中心廣場上插滿了紅旗,還立了一個高音大喇叭,播放著激昂的音樂。
廣場東面有王德勝最熟悉的警察局,現在大門口站了穿土黃色軍裝的士兵。王德勝背著兒子在廣場上走了兩個來回,這里的變化讓他震驚又茫然。
王德勝只在城里住了兩天,就雇了馬車回老家王家村。
王德勝家的老宅還在,小院子里的草長得一人多高,推門進去,騰起的浮土嗆得王德勝咳嗽了兩聲,房子里空空蕩蕩。更里面屋子連土炕都塌了,露出一個大洞。王德勝放下孩子,四下轉了轉,以前的日子慢慢浮現出來,激得他連打了幾個冷戰。站了一會兒,他開始收拾地上雜七雜八的東西,拿哪一件都好像撿起過往的回憶。
等房頂的煙囪冒了煙,有人推門進來,王德勝一眼認出是近親的叔叔。叔叔也認出王德勝,噓寒問暖,話就多。王德勝向叔叔打聽自己的老娘,叔叔嘆口氣說,你娘是想你想瘋了,自己跑出去再沒回來,去年冬天有人在城里看到她,但已經認不得人了。王德勝問,誰見過?叔叔想了想說,那人和你隔著親戚,在城里開個小館子。
叔叔轉頭看著孩子問,這孩子是你的?王德勝點頭說,是啊,生日還小。叔叔說,要是你老娘知道她有了親孫子,不知道要樂成什么樣。說到這里,他重重嘆口氣。叔叔又問他有什么打算,王德勝想了想說,能有什么打算,先去給我爹燒個紙,然后去城里找我娘。叔叔嘆氣說,那可不容易,城里那么大,你怎么找?再說,你娘的身體,恐怕……叔叔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王德勝卻說,她活著我要見她的人,死了也要見她的尸體,要不,我不甘心。
叔叔倒是理解王德勝的想法,他猶豫了一下,突然湊近了王德勝,小聲說,德勝,你在外面久了,不知道咱村的事,現在村里有工作隊,有農協,還有打狗隊,管得緊,說話要當心一點。王德勝問,什么打狗隊?叔叔說,斗地主啊,抓國民黨特務啊,就干這些事。王德勝點頭,并沒往深里想,這些事似乎離他還遠。
叔叔走后,又有幾個近親的兄嫂過來,大家一起動手幫王德勝清理了土炕,如此,晚上王德勝和孩子總算有個睡覺的地方。
這一夜,孩子累了,睡得很沉,王德勝卻怎么也睡不著,爬起來,一個人帶著二胡到前面院子里。這夜月黑風高,院子里的野草被冷風吹得沙沙作響,仿佛王德勝內心的苦境。他在一塊磨盤上坐定,隨手拉起一支《病中吟》。曲調有些凄然,卻正合王德勝當下的心情。眼淚隨著曲調慢慢涌出王德勝的眼睛。
一曲未了,他突然聽見身后有動靜,不由停了手,大聲喝問,誰?一個人影從院子外面閃進來,只喊了一聲德勝,王德勝已經聽出那是劉胖子的聲音。近了,果然是他。王德勝大驚,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卻只拉到一只空袖子。
劉胖子低聲說,屋里說,屋里說。王德勝帶著劉胖子進了屋子,點了油燈,才看清楚劉胖子的面容,和以前比,他并沒有瘦太多,只是看著臉色暗淡,身上穿一件破舊的打了補丁的衣服,沾了鐵銹色的血跡,右邊的袖子那么蕩著。
劉胖子問,有吃的沒?王德勝到灶間盛了一碗喝剩下的稀飯,端進來,沒等他開口,劉胖子已經搶過去,呼嚕呼嚕地喝得見了底,王德勝又盛了一碗回來,這一次劉胖子才放慢了動作。
王德勝指著他的右臂問,你的胳膊?劉胖子苦笑,說,打斷了。王德勝沒再追問。劉胖子轉頭看到炕上的孩子,眼睛亮了,放下飯碗,躡手躡腳地湊過去,仔細端詳著,還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孩子的臉,王德勝說,去年逃跑的路上生的。頓了一下說,咱可說好了,你給他當干爹。
一滴眼淚從劉胖子眼里滾了出來,他拿臟手去擦,擦了一臉花。
劉胖子坐直了身體,看著王德勝,問了句,小秀還好吧?王德勝敷衍道,都好呢,她在城里。王德勝怕他往深里問,幸好劉胖子換了話題說,我是逃出來的,實在受不了那樣的打。王德勝呆呆地看著劉胖子,在他眼里,往日里那個油滑、樂觀的劉胖子不見了。劉胖子說,我算好的,沒給打死,鄰村那個老周,被他們活活打死了。劉胖子說的老周是鄰村的大地主,家里有好幾百畝地。劉胖子說,這兩天我在墳地里藏著呢,實在太餓了,才下來,怎么這么巧,就聽見你在拉二胡!王德勝點頭,好半天才問,以后怎么打算?藏一輩子?劉胖子說,我得逃出去,這里不讓我活,我總得找個讓我喘氣的地方。
聽這話,王德勝從口袋里掏出小荷包,數了幾張紙幣,猶豫了一下,把整個荷包都塞到劉胖子手里,劉胖子推辭,王德勝說,你在路上,總比我需要。劉胖子紅了眼圈,王德勝又道,想去哪兒由著你,只是要好好待自己。劉胖子收了紙幣,站起來,想了想說,我今天來找你的事,你可千萬別說出去,會惹麻煩。王德勝點頭。endprint
隔了兩天,大清早,王德勝還沒睡醒,門就被突然撞開了,幾個拿著木棍的男人沖進來,一把掀開王德勝的被子,叫道,起來!起來!王德勝睡眼惺忪,人卻被兩個男人架著扔到了地上,這時,王德勝的兒子也被驚醒,大哭起來。王德勝心疼,想去抱,卻被一個男人攔腰抱住,他用力掙扎,身后的男人揮起木棍,狠狠地打在王德勝的后腦勺上,這一棍子打得狠,王德勝眼冒金星,直接昏了過去。
14
經過了兩次提審,王德勝才鬧明白,是自己的那個荷包惹出了麻煩。劉胖子剛剛進城就被人認出來,等于自投羅網。城里的兩個公安過來,審了幾次,問的都是他和劉胖子是什么關系,為什么要幫他潛逃。
王德勝照直說了他和劉胖子的關系,可顯然他的話說服不了那些公安。王德勝被關在村頭的牛圈里,牛圈荒廢多年,四面用石頭加固了,每天有四個拿棍子的村民看守。王德勝對自己的事不擔心,只是惦記著孩子。看守里有一個喊王德勝叔的遠房親戚,一天趁人不注意,悄悄跟王德勝說,叔你放心,你兒子有二大爺家嫂子帶著呢。這話讓王德勝放下心來,以后每天只想著自己和劉胖子的交往。
王德勝和劉胖子從小玩到大,劉胖子家有錢,早早送他外出讀書,不料劉胖子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材料,卻喜歡泡茶館,還喜歡看戲,后來偷偷跟著戲班子學起了武旦,為這事,劉胖子的爹差點沒氣死。
等劉胖子再回來,人變了樣,胖了,說話的口氣也大,原來劉胖子跟原來戲班子的班主處得好,竟然由武旦轉行成了戲班子的二掌柜。劉胖子回來的第二天,就跑來找王德勝,說什么都要拉他一起混江湖。王德勝孝順,問了他娘,他娘覺得這是條生路,王德勝這才答應下來。而到了戲班子,他就遇到了小秀,想到小秀,王德勝心里一陣鉆心的疼。
又過了兩天,王德勝被拉上馬車送進了城里,這一次他被關進了監獄。
牢房里已經擠滿了人,王德勝只能在墻邊擠出一個地方,幾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他,都不說話,王德勝也低著眼睛,當誰看不到。剛坐下,他就覺得身上癢,一撓,竟然是虱子,他跳起來拍打,惹得大家都笑。
慢慢地王德勝和同監的人熟了,這些人里有國民黨兵,有逃跑的地主,還有投機倒把的小販,別人問王德勝,他也不隱瞞,說了自己的事,別人看他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就勸他,說他這事,說小很小,說大就可能被槍斃。這話讓王德勝出了一身冷汗。
苦挨了半個月,才有人提審王德勝,問題還是老問題,王德勝照實說了。這中間從外面進來一個人,這人看著面熟,但王德勝卻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那人穿著軍服,看樣子是個挺大的官兒。等別人問完了,那人才清了清嗓子,問王德勝,我問你一個問題。王德勝點頭聽著。那人問,你認識老吳吧?王德勝心里一驚,說認識。那人問,老吳被敵人打死那天,你在哪兒?王德勝想了想,才說,我在興隆號。那人說,那你就說說那天的事情吧。
王德勝說不出話來,想到那天晚上的事,他心里就會打戰。好半天,王德勝才說,那天老吳和另外兩個人一起回來的,到了晚上,不對,是半夜,有人來抓他們,他們打槍……王德勝語無倫次。他的眼前浮現出老吳僵直趴在地上的尸體,浮現出藏在院子陰影里的劉胖子。他把頭埋在手里,說有些我記不住了。
那人并沒有逼王德勝,只是說,你可以再回去想想。頓了一下,那人說,王德勝,你不認識我了嗎?王德勝仔細看著那人,搖搖頭,那人說,當年救興隆號老板的時候,我們見過。王德勝在心里哦了一聲,想起那時候老吳從鄉下帶來的幾個陌生人。王德勝點頭,心里慢慢燃起了一點希望,他說,那時候我幫了你們,還有劉胖子,我們都出了力了。那人不以為然,說,那時是那時,我們現在說的是老吳的死。
王德勝回到牢房,把那天晚上的事想了許多遍——老吳最后囑咐他的話,想起老吳手里握著的槍,這些情景一幕幕浮現。那天吃晚飯的時候,看守喊他,讓他帶了東西到了另一個牢房,新牢房里只有兩個人,條件好得多。
隔了兩天,王德勝又被提審,還是上次那個人,王德勝學乖了,聽別人喊那人首長,自己也跟著喊,那人倒沒反對。王德勝又把那晚發生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這一次有了前幾天的回憶和準備,他說得非常順暢,連當時的天氣和當時院子里幾個人的情形都說了,首長聽了,特別問了小秀現在在哪兒。王德勝也照直說了。
其實王德勝是有所隱瞞的,他沒有說那天晚上自己看到了劉胖子。
等王德勝講完,首長并沒有馬上說話,只拿眼睛盯著他,那眼神讓王德勝心虛起來。首長說,我實話告訴你吧,老吳那次回城是完成一項秘密任務,可他一到城里就被敵人發現,這里有問題!一定是有人出賣了他!我們現在就要找出那個叛徒!頓了一下,他的語氣嚴厲起來問,那個叛徒是不是你?王德勝嚇得一身冷汗,擺手說,不是我!不是我!首長表情嚴肅地說,如果你說了謊話,我一定會查出來的!王德勝辯解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和老吳無冤無仇,興隆號的老板又待我如親人,我怎么會害他們?首長冷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偽裝?一句話是把王德勝所有的解釋都否定了。
經過了無數次的提審以后,王德勝已經開始麻木,他不知道怎么說才能讓首長滿意。不久,提審也沒有了,漫長的等待讓王德勝逐漸心灰意冷,他覺得自己正被這世界遺忘。更令他恐懼的是牢房里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走了的人再也沒有回來,有的連衣服都來不及拿走。
王德勝只是猜想,他們這一走是不是就此絕命?想到死,王德勝就會呼吸急促,茶飯不思,而且整夜難眠,眼睛死定著黑暗里的天花板——王德勝不想死!也不能死!他還有兒子,還有不知死活的老娘!
15
王德勝在漫長的等待里,慢慢變得有些魔怔,他可以幾天不吃不喝,可以幾夜枯坐不睡,嘴巴念叨著放我出去這四個字。監獄里,沒人在意王德勝的變化,直到有一天新來的看守發現了王德勝。這個看守以前曾在興隆號里當過伙計,認得王德勝,看他這樣,起了同情心,向上級匯報了這事,王德勝終于再次被首長關注。
兩個月不見,王德勝已經瘦脫了形,臉很久沒洗,掛著各種邋遢物,目光也是空洞的,仿佛誰也看不到。首長皺著眉頭,喊他的名字。王德勝只是嚅動著嘴巴說,放我出去。首長笑說,事情調查完了就放你出去。王德勝說,放我出去。首長回頭問看守,那人湊到首長耳邊說著什么。首長點頭說,王德勝,今天我讓你見一個人,你要告訴我,那天晚上有沒有見過這個人!endprint
王德勝對這話并沒什么反應,首長向左右示意了一下,門打開,看守從外面推進來一個人。首長問王德勝,他你認得吧?王德勝抬頭,面前站的是同樣破衣爛衫的劉胖子。首長問,王德勝,你說!那天晚上你看沒看到他?王德勝低聲說,放我出去。首長急了,說王德勝!我問你話呢!
劉胖子一進門就認出了王德勝,喊了一句,德勝!身后的看守猛地推了劉胖子一下,訓斥道,閉嘴!但他根本沒住嘴,大喊道,德勝,那天晚上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根本沒見過老吳……一個看守用胳膊卡主劉胖子的脖子,另一只手扭住他的臉,不讓他再說話。
首長靠近王德勝,手指著劉胖子,嘴巴幾乎貼到了王德勝的耳朵邊說,告訴我!那天晚上你看到這個人沒有?王德勝不說話。首長說,只要你說出來,你就可以出去!聽這話,王德勝的眼里有了一點活力,但等他抬頭看著被卡得滿臉通紅的劉胖子時,臉上那一點驚喜又慢慢消失。首長突然大聲吼,你說啊!你說!王德勝,你今天必須老實交代,不說就判你通敵,馬上拉出去槍斃!首長冷笑著一字一頓地問,你真的那么想死?
首長這話讓王德勝的臉色慢慢變白,他的身體顫抖起來,仿佛不受控制,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正在眾人面面相覷的時候,王德勝大聲說,我看到他了!就是他!劉胖子!就是他殺了老吳,那天晚上,是他帶著人沖進興隆號,老吳被他們殺了,擺在院子當中,還有兩個人也死了!我看到了!這話一出口,房間里所有人都呆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劉胖子,他喘著粗氣,猛地沖過來,用僅有的左手掐住王德勝的脖子,聲嘶力竭道,德勝!你說什么!你這是害我啊!咱是兄弟,你就不能放我一條生路?王德勝沒有反抗,任劉胖子掐著他的脖子。說完那些話后,王德勝早已心如死灰,如果這樣被劉胖子掐死也好!
但劉胖子很快被看守制伏。
首長從震驚中緩解過來,命人把罵個不停的劉胖子拖出去。王德勝閉了眼睛,耳朵里都是劉胖子的吼叫聲。首長走回到桌子前說,今天就到這里吧,你過來按個手印。王德勝一遲疑,身邊的看守已經伸手過來,架著他到桌子邊,手把手地按了手印。
回到牢房,王德勝像著魔一般,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同牢房的人以為他沒了氣息,可看他的眼睛還動著,眼里還流著眼淚。
幾天以后,看守帶著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過來,喊王德勝的名字,讓他馬上收拾東西。看到士兵手里的步槍,他嘆了口氣,想著自己的死期該到了,他站起來,把破外套脫了,那外套是前一個牢犯留下的,料子很好,卻已經糟了,破了幾個窟窿。王德勝想著留下它,給下一個人吧,自己不需要了。
王德勝被看守和士兵押出了牢房,順著走廊走就是辦公室,路不長,可王德勝走得卻吃力,越往前走,他的腳步越亂,到后來竟然不由自主向前撲去,幸好旁邊的看守手疾眼快,抓住了他,問他怎么了?王德勝哆嗦著嘴唇說,腿腳沒力氣。那看守就笑,卻沒說話,只是手上用了力,幾乎是攙著他到了辦公室。
辦公室里,一個干部模樣的人正等著他,見他進來,伸手拿出一張紙,硬著口氣宣布說,王德勝的歷史問題已經調查清楚,并無通敵、出賣革命同志等問題,現予以釋放。
握著那張釋放證書,王德勝走出了監獄大門,大門在他身后咣當一聲關上,此時王德勝好像還在夢里:剛剛還以為自己會被槍斃,現在卻已經是自由之人,這種逆轉換了誰,都會難以一時適應。
王德勝在街上走著,步履蹣跚,他還想不出去哪里好,走得累了,他靠著墻喘氣,這時一個穿軍裝的男人走過來,王德勝打眼一看,認得出是剛剛攙扶自己的那個看守。那個看守想跟王德勝說自己以前在興隆號當過伙計,可看到王德勝臉上的恐懼之色,便安慰道,別怕。頓了一下,又說,劉胖子都交代了,他是罪大惡極,你不用擔心。
看守看王德勝神色緩解,才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團,遞給王德勝,王德勝還不敢接,看守說,劉胖子臨死前讓我帶給你的。聽這話,王德勝才接過來,打開,里面兩個黃燦燦的金牙。王德勝顫聲問,這是?看守嘆口氣說,他說自己走得急,沒給干兒子什么禮物,這兩個,讓你拿去打一把金鎖。
看守什么時候走的,王德勝都不知道了,他一個人在墻角那里哭得太久,哭得身體都軟了,好像要把這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出來才過癮。
16
王德勝一路要飯回到了王家村,進村子,先到農協,把那張釋放證書給他們看了,這才轉身直接去了親戚家。
可一進門他就發現那對夫妻看他的眼神躲躲閃閃,被他喊做二哥的男人勉強地笑笑,給他倒水,王德勝只想找兒子,他大聲問,我兒子呢?沒人回答。王德勝又問了一句,男人吞吞吐吐地問,啥兒子?這話讓王德勝火冒三丈,他尖著聲音問,我兒子呢?不是說你們抱走了嗎?他的聲音嚇到了女人,女人往男人身后躲著,男人說,誰抱了你兒子,別血口噴人。再說,你不是反革命嗎?怎么跑回來了?
這話讓王德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伸手拿起爐子邊的斧頭,揮了過去,男人躲得快,斧頭劈在八仙桌上,劈出一道雪白的裂縫,男人顫抖了,說好兄弟,別動手。王德勝怒道,你說,你說,今天說不清楚,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男人抖著聲音說,孩子送人了。王德勝聽這話,血沖到了頭上,他問,給誰了?男人說,誰知道!一個走街串巷磨剪子搶菜刀的老頭。王德勝聽這話,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昏倒了,等他再挺直了身體,眼睛已是血紅,他掄起斧頭向男人頭上劈了過去。
王德勝的斧頭還是劈空了,身后他的叔叔攔腰抱住了他,大聲喊著,德勝!德勝!你要冷靜點。王德勝嘴巴里含糊道,我怎么冷靜!那是我的兒!我的兒!等王德勝掙脫了叔叔的糾纏,再看屋子里已經空無一人,他沖出門去找,才發現院子里不知什么時候聚滿了人,大家都不說話,只拿眼睛看著他。
叔叔奪下了王德勝手里的斧頭,然后摟著他的肩膀,小聲說,德勝,咱先回家,這里鬧著讓別人看笑話。王德勝甩開叔叔的手,一個人悶頭往自己家走。
那晚叔叔陪了王德勝很久,講了很多話,替那個二哥求情,叔叔的話說得實在,他說,那時都說你是反革命,你被抓去了,人家還來鬧,說饒不了反革命的狗崽子,你讓你二哥怎么辦?留著?頓了一下,叔叔又說,送了人是送一條活路啊。endprint
叔叔的話讓王德勝心如刀割。等叔叔走了,他自己找了一條繩子,拴在了房梁上,踩著凳子把脖子套在繩子上,一踢凳子,只想這么簡單地了斷。
繩子越勒越緊,王德勝已經喘不過氣來,他掙扎了一下,想不到繩子經不過他這一擰身的重量,啪地一聲從中間斷開。王德勝摔下來,腰都快摔斷了,王德勝疼得嘴里直吸氣,他想站起來,手在四下摸索,竟然摸到了丟在桌子下的那一桿二胡。
王德勝把二胡拿在手里,比劃了一下,才發現自己的手腫得拿不住弓子。再試,還是不行,他放棄了,眼睛落在那把二胡上,突然就想起老吳那晚急著給他二胡的細節。老吳那晚的舉動是很奇怪,尤其經歷過那么多事以后,王德勝越想越奇怪,但他終究沒把這一段說出去,只怕又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
王德勝仔細端量著手里的二胡,老吳只是更換了二胡的兩個弦軸。新換的弦軸比以前的粗,上了土漆,比之前的顏色深很多,看著很突兀。王德勝用手彈了彈弦軸,只覺得弦軸似乎是空的,可裹了土漆,根本看不出來哪里有密封的膠口。
王德勝扶著凳子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鍋灶邊。叔叔給他燒了熱水,他把熱水倒進破盆子里,然后吸足一口氣,猛地把雙手泡了進去,水那么燙,王德勝卻咬牙忍著。熱水激活了他手上的每一根神經,那些沉睡多日的神秘觸覺,好像枝條一樣順著他的手指生長,他的手像兩只大魚,在熱水里慢慢舒展,吸足了水,吸足了熱。王德勝感覺到它們的復活。
王德勝盤腿坐在土炕上,把二胡搭在自己的腿上,弓子在手,他輕輕拉動,弓子在弦上滑出一道悠揚的旋律。王德勝想起很多年前,就在這個土炕上,父親第一次手把手教他揮動弓子的情景,想起父親臨死之前,也是在這個土炕上,父親最后聽他拉那首《聽松》,往事如二胡弦音,咿咿呀呀之后,總留著無限回響。
一遍《聽松》之后,王德勝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找到兒子,找到老娘,還要找回小秀。
王德勝第二天就離開老家,他背了二胡去城里,叔叔帶了親戚家二哥的口信,帶走孩子的老頭就在城西。王德勝在城西并沒找到那個老頭,聽老頭的鄰居說,老頭確實從鄉下帶回一個孩子,不過老頭現在不在家,他去鄉下游蕩一次,不知要多久回來。
王德勝便在城西支了攤子,每天在街邊拉上幾首。天氣漸冷,王德勝得了重感冒,歇了兩天,等再去老頭的住處,鄰居說,老頭剛剛去了大連親戚家過年。一聽這話,王德勝悔得腸子都青了。想來想去,王德勝還是決定追著老頭的腳步去大連,鄰居只知道老頭的親戚住青泥洼,等王德勝到了大連,才知道青泥洼比他們村子大了好幾倍!
這一年的大連真冷,王德勝躲在小旅店里一籌莫展。他猶豫再三,還是去了宣傳隊找小秀。可是宣傳隊已經跟著部隊走了,空蕩蕩的宣傳隊大院里,只留下一些破舊的腰鼓。
王德勝灰溜溜地回來,在路上看到小孩子,每個都像自己的兒子。
除夕那天晚上,王德勝還在街上游蕩,看見挑擔賣餛飩的攤子,只能生咽口水。他懷里還有劉胖子的兩顆金牙,但他咬牙不去想它們,他知道那是劉胖子給兒子的,不屬于自己。
劉胖子該死,可王德勝卻欠了他的人情,甚至是一條命。
過完年王德勝回到小城,繼續拉二胡賣藝。微薄的收入勉強撐著他吃口飯,沒地方住,他就窩在鐵匠鋪門口,就著爐子取暖,鐵匠看他可憐,也不趕他走,有吃剩的飯菜還端給他。
這樣挨到了春天,王德勝還是沒見到磨剪刀的老頭。
那天王德勝去老頭家,發現門上的鎖換了,就問鄰居,鄰居說,老頭病死在大連了,他的家人過來收拾東西,順便把鎖換了。這話讓王德勝的心涼如冰。他癱坐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鄰居嚇了一跳,趕緊端來水,給他灌了下去。
一口氣喘勻了,王德勝才站起來,身子還在晃,那鄰居倒是熱心,說,老頭的家人這才走沒多久,估計還在車行,不如你去找找。
這句話救了王德勝,他抱著二胡飛一樣向車行跑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