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許冬林
冬日書法
文_許冬林
春和夏都很肉感,特別能喂養視覺。秋和冬,尤其是冬,似乎是用來砥礪精神的。在秋冬的肅殺酷寒里,人似乎只能靠精神活著。
在冬天,人是內斂的,節制的,向內而生。向內而生,就靜寂了,就有了禪意和圣人氣象。
冬天宜喝茶、讀書、下棋、悟道,還宜侍弄書法。
書法應是在冬季誕生的,我猜。你看那些線條,好像落光了葉子的樹枝,粗粗細細,曲曲折折,或旁逸斜出,或嚴肅端然。那些冬日里的黑色樹枝,被一抽象,一組合,就成了宣紙上黑色的字。
楷書端然舒朗,可勻勻透進日光,它是江南的山地上整齊栽種的桑樹。桑葉已凋,蠶已結繭。緩緩向上的山地上,只剩下這些排列整齊的桑樹枝干了,像日子一樣簡潔尋常又蓬勃有序。
行書是“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是冬天的柳,月是冬天的月,既風情飄逸,又有一種蒼老與霜意。它有一種柔韌的骨感,又仿佛是舊時隱士,身在江湖,心系廟堂。
草書,好像大雪來前,狂風刮了一夜,山嶺上的松枝都一身怒氣地舞著,柔中帶剛。
篆書是《詩經》中的“頌”,莊嚴貴氣,深厚圓融,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冬日里進行的一場古老而盛大的儀式,或者是在講述一個上古的神話傳說,講精衛填海,講女媧補天,深具大氣象。
隸書工整,透著方正平和之氣,有四海一統之意。那橫豎撇捺很是規整,仿佛是說,服裝統一了,語言統一了,度量衡也統一了,從此綱常井然,該放羊的去放羊,該織布的去織布。
古人真是聰明,把那么多的事物和人情抽象成線條,再組合成漢字。留下我們后人沒事干了,干歇著又無聊,枯冬漫長,大雪封天蓋地,只好喝茶、下棋、練練書法,或者畫畫山水畫,把那黑色的線條稀釋延展開來,成為面,成為一紙江山。
如果說,各種嫻雅之事都有各自歸屬的季節,我以為,刺繡和戲曲屬于春天,書法、讀史屬于冬天。
刺繡屬于春天,因為它絢爛明媚。冬天若是刺繡,太苦,苦到讓人忘記了繡品本身的美。
唐詩《貧女》里有句子:“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這樣的刺繡是為了謀生,想必時時會被催著趕工期,深冬臘月也要繡。
戲曲屬于春天,讓人想見兩情相悅的美好。就像《牡丹亭》,因愛在春天死去,還會因愛而生,遲早都是要相見的。
有一年冬天,路過一個鄉間戲臺,見有紅男綠女在臺上迤邐走動,彼時天寒野曠,我總覺得那戲臺上演的是“孟姜女哭長城”一類的苦情戲,即使有歡顏,也只是暫時的。
好戲要在春天上演,冬天就留給書法吧。
在冬天,雪一下,天地就空了,人也生出了失重的虛無感。在這茫茫的白色世界里,能與之對抗的,只有黑色。當一張米白色的宣紙展開,一支羊毫喝飽了墨就動身—它邁向宣紙,那步伐,疾走是草書,漫步是小楷……每一根線條,或禪或道,都像是閱盡人世滄桑的人驀然回首,轉向內心,尋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