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瑞娟
(云南民族大學民族學博士后科研流動站 東南亞學院)
2013年,習近平主席在出訪中亞及東南亞國家時提出了建設 “絲綢之路經濟帶”和 “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戰略構想。十八屆三中全會確定了 “推進絲綢之路經濟帶和海上絲綢之路建設”的戰略部署,“一帶一路”建設正式成為國家重要的發展戰略。在 “一帶一路”建設愿景和行動中,特別倡導文明寬容,強調增進各國人民的人文交流與文明互鑒,加強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求同存異、兼容并蓄、和平共處、共生共榮。郝時遠先生認為:“這實際上是一種文化觀,理解文化的多樣性,更重要的是要理解文化如何共生共榮,從這樣一種角度出發,具有示范效應的民族地區的文化優勢十分重要,因為對外開放本身不僅僅是經濟方面的內容,而且是文化方面的內容。”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 (UNESCO)和世界文化與發展委員會 (WCCD)在 《文化多樣性與人類全面發展——世界文化與發展委員會報告》中引用了克勞德·列維·施特勞斯的一段話:“衡量一種文化對世界文明的真正貢獻,不能只看它獨立發明了多少東西,更要看它與其他文化的差異性。對于其他文明的尊敬與心存謝意,只能建立在對其他文化的差異性的理解上……實際上文明只能在所有文化的同生共在和多樣性中生存。”這是頗有見地的看法。文化的多樣性主要表現在民族文化的差異上,多樣性的文化差異以及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奠定了文明的根基。
云南有25個少數民族,文化多樣性的存在是不爭的事實。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各民族依靠自己的勤勞、勇敢、智慧,創造了歷久彌新的優秀文化。除此之外,云南還擁有北上連接陸上絲綢之路經濟帶,南下連接海上絲綢之路的獨特區位優勢。在 “一帶一路”建設的綱領性文件 《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愿景與行動》中,對云南的定位是:“發揮云南區位優勢,推進與周邊國家的國際運輸通道建設,打造大湄公河次區域經濟合作新高地,建設成為面向南亞、東南亞的輻射中心。”在對外開放的進程中,云南最具優勢的無疑是獨具特色、豐富多樣的民族文化。
“一帶一路”戰略的實施,不僅為文化的多樣性以及民族文化的保護傳承帶來了機遇,同時也提出了嚴峻的挑戰。一方面,全球化趨勢將少數民族融入現代化的浪潮中,已成為不可阻擋之勢,民族傳統文化以及人們的觀念意識等諸多方面受到沖擊,并逐漸走向代表主流社會的層面和方向;另一方面,少數民族要使自己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保護與傳承民族傳統文化,成為本民族文化的真正代表的訴求越來越強烈。如何在現代化進程中保護文化多樣性、傳承發展民族文化成為擺在我們面前的一項重大課題。民族傳統文化是各民族智慧的結晶,也是全人類文化寶庫中十分重要的瑰寶。保護和傳承好民族傳統文化,既是維護世界文化多樣性和促進人類共同發展的前提,同時也是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和構建和諧社會的必然要求。
在 “一帶一路”戰略背景下,本文選取摩梭傳統文化的保護與傳承作為研究個案,闡釋摩梭文化的保護與傳承的踐行過程,試圖探討摩梭文化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以及取得決定適應新環境、新時代文化選擇自主地位的有效途徑。
摩梭人主要分布在中國西南部云南和四川兩省交界的瀘沽湖及其周邊地區。據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分布在云南境內的摩梭人約有1.9萬人,劃歸為納西族,四川境內的摩梭人約有4萬人,劃歸為蒙古族。關于摩梭人的稱謂,在浩繁的史籍中,有多種同音異字的記載,如 “磨些”“麼些”“摩娑”“末些”等,這些稱謂其實是包括今天納西族在內的所有支系的他稱,摩梭人自稱“n a”。章太炎曾言:“麼些者,羌之遺種也。”施傳剛認為:“南遷的羌人中就有 ‘麼些’的祖先,在漢代的文獻記載中,他們被稱為西南夷、邛、笮、冉駹等。漢朝時,‘麼些’的祖先分布于現今四川境內的岷江流域內,《華陽國志》和 《后漢書》的記載表明,冉駹人又被稱為汶山夷,生活在這一區域的北部。據 《后漢書》記載,‘冉駹夷者……貴婦人,黨母族,死則燒其尸’,這是對現今摩梭人祖先母系繼嗣和女性中心觀的最早記錄,冉駹是永寧摩梭人的祖先。”摩梭人信奉本土宗教達巴教和藏傳佛教。國內學界普遍認為摩梭話屬于納西語的東部方言,歸屬漢藏語系藏緬語族彝語支。摩梭話沒有文字記載,僅有32個簡單的象形文字,一般由達巴在卜算中使用,在普通百姓中并不普及。
摩梭人獨具特色的母系文化、兩性異居走訪制與尊母崇女的倫理道德觀,構筑了摩梭文化的獨特性。眾所周知,母系家庭是摩梭社會最主要的家庭形態,母系血緣是維系家庭的基礎,血統依母系計算,家庭中只有母系成員,無父系血緣親屬,婦女是家庭的中心,生產、生活資料歸母系家庭所有,財產按母系繼承,與此相適應的是 “男不娶、女不嫁、暮合晨離”的兩性異居走訪制,俗稱“走婚”。男女雙方兩性關系的保持,完全以感情為基礎,不建立共同的家庭及共同的經濟關系,結交和離異都較為自由,所生子女由女方撫養,屬于女方家庭成員。香港學者周華山曾指出摩梭文化妥善處理了六大社會難題:(1)老人不受尊重、被遺棄以至現代人面對衰老與孤獨之焦慮;(2)兩性在社會地位與感情空間之尊卑上下權力不均;(3)現代人在性魅力上的沉重壓力以至在親密關系里的占有、妒忌與矛盾; (4)性騷擾、非禮、強奸等性犯罪以至偷搶拐騙、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等犯罪行為;(5)現代社會人際疏離、自我執著以至心靈空虛匱乏;(6)婆媳、妯娌、親子、兄弟姐妹之間的家庭煩惱與矛盾。
摩梭文化的獨特性是由特定的社會歷史、生存環境、生存狀況、思想觀念所決定的一種生存方式,是一種生存和文化的選擇,一種有別于當今世界上普遍盛行的、男性中心主義的父系或父權制家庭的文化模式。這種文化模式以其特有的組織形式、家庭結構、倫理規范、社會功能發揮著獨特的優勢,順應著社會的發展,創造出了平等、和諧的兩性關系。長期以來,母系文化一直彌漫于摩梭社會的各個領域,經濟、政治、教育、宗教、倫理、習俗等,無不打上母系文化的烙印,在漫長的歲月中,顯示出了頑強的生命力,無論歷史上的土司制度,還是“文化大革命”,都沒有使之改變。
作為一個人數不過數萬的族群,摩梭人向世界展示了一套妥善并可持續發展的文化生態系統,其核心是摩梭社會極具文化智慧的六種運作機制。(1)輩分秩序:摩梭社會講究輩分,長幼有序,老人的需要與利益被放在首位。“母系家庭有一套協調各代、各成員之間的倫理道德規范。尊老愛幼,相互體諒,相互關心,相互禮讓,成為個人自覺遵守的行為準則;長幼有序、團結和睦,維護大家庭的團結和穩定,成為家庭倫理道德的最高準則。這一套母系家庭倫理道德規范,維系著母系家庭的團結與和睦,并泛化為一種社會風尚、文化傳統。”輩分秩序給予摩梭人極大的安全感,家人一輩子親密扶持,毫無成年與衰老的煩惱與恐懼。(2)害羞文化:“害羞”是摩梭社會獨特的亂倫防御機制,不在異性親屬面前提及任何跟性有關聯的詞匯,如 “走婚”“妻子”“丈夫”等詞匯都嚴禁提及。這種防御機制令小孩子自幼產生強烈的道德感,在親屬面前聽到任何與性相關的詞匯,就會極度不安,摩梭小孩自幼在潛意識里已經徹底否定一切與親屬間的性聯想。如今,“害羞文化”已成為摩梭家屋教育以至道德觀念的主要構成部分,代表著對一切不良行為的約束與限制,譬如貪財斂財、唯利是圖、對老人不敬、破壞家庭和諧等行為。(3)母系思維:摩梭獨特的家庭體制以至伸展遍及整個社會文化的母系思維,尤其是對母親的獨特觀念與文化設計,是摩梭文化精辟之核心。在摩梭文化里,“母親”已經從生物詞匯提升為整體文化的核心符號,一種集體潛意識,不單代表著對婦女主體與地位的肯定,更是一種以情感和諧、家族團結、敬老愛幼為本的思想模式與價值觀。母系思維令摩梭人自幼形成不分彼此、分享而非獨占的思維模式,家屋成員沒有私有財產觀念,對伴侶也沒有獨占欲望,即使子女源自于不同的父親,也完全無損于母系家屋的資源分配和角色分工。(4)陰陽相諧:摩梭社會男女兩性互補互助、和諧共處,沒有尊卑高低、等級限制與性別歧視。既沒有男尊女卑,也沒有女尊男卑,男女只有社會分工和性別角色不同,沒有高低之分。(5)火塘崇拜:摩梭火塘神圣而禁忌繁多,這些禁忌往往緣自于對老人或祖先的尊敬。兄弟姐妹同住一屋,必須嚴守亂倫禁忌,更重要的是火塘集自然崇拜、祖先崇拜與靈魂崇拜于一體。火塘對于摩梭人而言既是生活場所、物質空間,集飲食、睡覺、議事、待客于一身,又是摩梭人的精神與靈性空間,是摩梭人最依戀的精神歸宿。摩梭人的很多人生禮儀,諸如出生、成丁都要在火塘邊進行,因此火塘對于摩梭人而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火塘崇拜把家屋、祖先與天地神靈融合為一,火塘以及家屋的神圣性成為摩梭社會無形卻強有力的道德約束體制,以德治家、以禮服人。(6)柔化矛盾:摩梭人有一套處理矛盾的獨特策略,竭力避免任何潛在張力激化為外在沖突。摩梭家屋讓小孩自幼就養成溫婉內斂、敏感細膩的性格,摩梭人以家屋和睦為最大的幸福與榮耀,以虔誠修佛為崇高人格品德的標準,加上 “害羞文化”的約束,家屋內外的矛盾都柔性化解。
現代文明社會最普遍的六大社會問題,性犯罪、男尊女卑的沙文主義、遺棄幼兒與老人、年老孤獨的焦慮、親情與愛情的矛盾與沖突以及偷搶拐騙的社會性犯罪,在摩梭社會蕩然無存或被妥善地處理與化解了。在納西族悠久博大的歷史文化中,摩梭文化始終獨占一席,她不僅是納西族文化中的一朵奇葩,也是整個世界文化中獨放異彩的一塊瑰寶。
摩梭人以母系家庭及兩性異居走訪為代表的母系文化,以其特有的思維方式和倫理觀念,在歷史的演進中發生著轉型與變遷,進行著新的調適與整合。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隨著進入21世紀后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戰略的實施,在發展民族旅游業等舉措的大力推動下,摩梭人走上了脫貧致富的道路,生活水平得到了極大的改善。但是,我們也看到,經濟的快速發展給摩梭文化帶來的沖擊力度、廣度、深度超過了歷史上的任何一次,給摩梭傳統文化帶來了許多負面的影響與創傷。摩梭傳統文化在艱難地實現自我再創造的同時,呈現出混沌、焦慮與陣痛等不適表現。隨著瀘沽湖機場的通航、瀘沽湖二級公路的通車和環湖公路的建成,縮短了瀘沽湖與外界的距離。面對經濟全球化浪潮以及不可阻擋的現代化趨勢,現如今居住在瀘沽湖畔的摩梭人方方面面都在悄然地發生著變化。摩梭文化的獨特性受到外來文化前所未有的沖擊,摩梭文化的傳承與保護,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20世紀80年代末期,旅游業在摩梭地區逐漸興起,為緩解各家戶因為競爭旅游資源而產生沖突的局面,由族里的長老出面,提出以戶為單位平均分配旅游收入,但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為了得到更多的收入以及分紅,一些人產生了“分家”“過小家”的想法,對母系大家庭無疑是致命一擊。近年來更有摩梭家庭將母屋出租給外地人來經營甚至轉讓土地使用權愈演愈烈的趨勢。
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經濟的發展,摩梭人的傳統婚姻模式較之以前有了很大的變化。“文革”時期,“走婚”被視為陳規陋習,強迫摩梭人與 “走婚”對象領取結婚證,建立小家庭,實行一夫一妻制,使摩梭人的民族情感受到巨大傷害。“文革”結束后,摩梭人恢復 “走婚”的傳統,各自回歸母系大家庭。現如今許多摩梭人走出大山,其他民族源源不斷走進摩梭人的生活,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相互接觸與融合的結果致使父權思維對母系文化從包圍態勢轉變為直接滲透。過去 “走婚”的男女雙方在經濟上沒有太多的聯系,如今男方開始負擔女方的部分經濟并撫養孩子,密切的經濟聯系改變了父親和子女之間的關系,固定專偶走婚在摩梭地區越來越普遍。與異族 “走婚”的現象屢見不鮮,因文化差異而最終導致分手的悲劇持續上演,更有甚者在經濟利益的誘惑下維持兩性關系,對摩梭母系文化以及婚姻家庭觀念形成了巨大的沖擊。
眾所周知,語言是文化的載體,一個民族的文化常常滲透在其語言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一種語言掌握的熟練程度決定了對一種文化了解的程度。近年來,隨著影視傳媒以及漢語文教育的大力普及,加上旅游業的快速發展,對摩梭話的沖擊非常大,主要表現為年輕一代在說摩梭話時會不自覺地夾雜很多漢語詞匯,摩梭人古老的格言警句、四字成語、傳說故事、民歌諺語,很多年輕人都不會。祭祀儀式中老人們念誦的祝詞和祈禱詞,年輕一代難以理解,甚至連一些用品用具、動物植物的名稱,很多年輕人都不會說。摩梭學者拉木·嘎吐薩對摩梭話的現狀表示擔憂:“小孩子適齡就進入學校學習漢文化,考到外地之后就與母語告別;還有大量的打工者去向四方;而在故鄉,盡管電腦、電視、手機已經普及,但沒有一個文化符號是屬于摩梭人的。如果不及時加以搶救和保護,不要幾年的時間,摩梭母語就會成為絕唱,到那時,用多少錢也無法彌補這一歷史的缺憾。”摩梭民間藝人直巴·爾車也憂心忡忡地表示:“過去母系大家庭里,孩子們從小生活在祖母的身邊,在火塘邊聆聽著祖母的教誨,還時常聽祖母講起各種故事。就這樣聆聽著摩梭母語,久而久之對摩梭后代的語言文化傳承、禮儀道德傳授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但如今想做到這一點卻很難。新的娛樂場所和媒體走進了摩梭人的生活,在這些新事物的沖擊下一家人一起圍坐在火塘邊談天說地的時間少了,老一輩和晚一輩間的溝通少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對本民族的風俗習慣了解得少了,摩梭母語的傳承面臨著巨大危機。”
摩梭人信奉本土宗教達巴教,達巴教的祭司被稱為 “達巴”,達巴教信仰萬物有靈,具有自然崇拜和泛靈論的原始宗教特點。元朝末年,藏傳佛教傳入摩梭地區,并以其強勁之勢在摩梭地區迅速發展壯大,成為摩梭宗教場景中的主角,并占據了摩梭社會的地理外圍。如今每戶摩梭人家都設有一個經堂,用于日常朝拜,大家庭中如果有兩個或三個男孩,一般要送一個進寺院當喇嘛,終身供奉佛主,整個家庭以此為榮。而摩梭人的原始宗教達巴教卻遭到削弱,無形中受到排擠,命運岌岌可危。達巴教歷史悠久,在歷史發展歷程中,不斷調整以適應政治、經濟與社會的發展。達巴教沒有以書面文字記載的經文典籍,完全靠師徒傳承的方式,不是父傳子,就是舅傳甥,教授內容全憑口傳心記,通過背誦和祭祀實踐來熟記經典。依靠口頭傳承的宗教具有很多弱點,尤其是 “文化大革命”期間,“達巴教”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達巴是不脫離生產勞動的宗教職業者,從事祭祀活動時不計報酬,請他們做法事的人家根據自己的經濟能力給予一定的酬勞,很多時候只不過是一些禮節性的贈品。由于沒有太多的經濟利益,很多年輕人都不愿意學習,加上藏傳佛教在當地的盛行以及喇嘛崇高的地位,很多家庭寧愿讓自家的男孩去當喇嘛也不學達巴。
在傳統的摩梭文化中,女性處于整個文化的中心位置。在摩梭人的宗教儀式中,女性被賦予了女神的角色,受到人們的頂禮膜拜,同時被賦予了母祖的角色,為家屋成員所敬重,她們還以母親和姐妹的身份,誕生新生命并將這個新生命撫養成人,為家屋的繁衍做出了最大貢獻,因此受到最多的尊敬與愛戴。《達巴經》里記載:“天下的女人母最大。”母系家庭的傳統觀念認為 “女子是根根,缺了就斷根”。摩梭人教育后代要尊奉母親、敬重婦女,形成了 “尊母崇女”的社會風尚以及獨具特色的 “母系文化”。然而,在異文化的強烈沖擊下,摩梭社會 “男尊女卑”的意識形態開始嶄露頭角,比如女人不能進經堂等一系列歧視婦女的現象隨之出現。加上近年來旅游業的大力開發,大眾媒體的廣泛普及,摩梭人的傳統文化和意識觀念每一天都在受到沖擊。女人堅守家屋,當家卻做不了主,而男人的角色與地位卻逐步提高,隨著公共領域的擴大,男性的影響力提升,賺錢機會增多,對外接觸頻繁,迅速上位。經濟地位的提升,使得男人掌握的話語權也更多。摩梭人開始熟悉甚至習慣 “男出外賺錢、女持家看守”“大事男人做主、小事女人負責”的父權思維,在摩梭社會中開始流傳歧視女性的諺語,如 “土餅釘不了木樁,女人斷不了案子”等。摩梭文化研究會會長曹建平表示:“物質生活的改善并沒有給摩梭女性帶來根本意義上的幸福,摩梭女性的權利和地位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主要表現在摩梭婦女參與公共決策、參與管理的機會逐漸減少;社會領域的聲音微弱;隨著游客的增加,昔日那種基本沒有外來競爭,家庭式的經營方式逐漸被淘汰,摩梭女性因為受教育程度低,難以適應深度發展的旅游業;受旅游的沖擊和父權社會的影響,摩梭女性不僅面臨著權利地位的喪失,由她們所支撐的傳統文化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
摩梭社會有著獨具特色的與主流社會不同的社會組織、家庭結構與婚姻形態,使摩梭文化在人類學、社會學、歷史學等領域凸顯出標本性的研究價值。旅游業帶來的經濟發展導致摩梭聚落生態系統的變遷,主要表現在母系家庭、婚姻關系、女性地位、倫理道德觀、生活和生產方式等方面,聚落生態系統特征的變化,必然引起摩梭傳統文化的嬗變。一個擁有古老獨特文明的族群在重大的歷史轉型時期,如何適應時代的變遷?在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兩難抉擇面前,該何去何從?像摩梭文化這樣珍貴而脆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我們絕不應坐視其消亡。在今天實施 “一帶一路”戰略、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背景下,如何抓住機遇,實現摩梭文化的有效保護與傳承,是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
可喜的是,近年來在旅游業的推動下,摩梭人的文化自覺意識越來越高漲。政府、企業、民間組織、學者、文化精英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2010年,寧蒗縣政府頒布了 《瀘沽湖風景區保護管理條例實施細則》,成為摩梭文化保護、開發、建設與管理的重要依據。近年來,政府設立摩梭文化保護基金,用于摩梭文化保護的扶持及補貼,從民族文化保護、特色村鎮建設等各種渠道申請國家專項資金用于摩梭文化的保護,扶持符合民族傳統的摩梭民居建筑,積極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及民間傳承人,建立摩梭文化保護村,并對其自然環境、生活環境、民居、院落、村寨形態及民風民俗、傳統生活方式等進行維護和保留,對具有保護價值的摩梭民居進行掛牌保護并給予資金扶持。
為保護與傳承達巴文化,摩梭文化研究會成立了 “摩梭達巴文化保護與傳承基地”“摩梭達巴文化保護與傳承分會”,并與麗江東巴文化傳承協會合作,進行達巴學位評定,目前獲得學位的達巴共32人,每年享受20萬元的政府補助。為搶救和記錄達巴口述經典,摩梭文化精英搜集、整理、翻譯達巴口誦經,留下大量珍貴的記錄摩梭達巴儀式的音像視頻資料。母語傳承方面,以永寧鄉溫泉完小作為試點,使用摩梭民間藝人直巴·爾車與筆者共同編著的 《摩梭語常用詞句薈萃》作為教材,向在校學生開展摩梭語培訓。為促進摩梭女性就業,摩梭文化研究會成立了 “摩梭傳統手工藝傳承分會”,由摩梭婦女阿七獨支瑪 (兼摩梭傳統手工紡織廠廠長)擔任會長,現有會員75人,不僅帶動了當地經濟的發展,也使更多摩梭女性有了就業的機會。值得一提的是,由摩梭歌手和軍出資策劃,摩梭農民畫家瓦汝益史創作繪畫,歷時四年完成的 《摩梭史詩》巨幅畫卷,全長128米,大小畫面共175幅,畫卷由創世紀、民間傳說、宗教故事和風俗禮儀四部分組成,全面展示了摩梭人文歷史和民俗風情,是摩梭文化保護與傳承的一次成功嘗試。
然而,摩梭文化的保護與傳承仍然面臨著諸多的現實困難,比如政府支持力度有限、經費不足、老百姓文化素質普遍偏低、異文化的強烈沖擊等。有人曾形象地打了一個比方: “一臺電腦尚且裝有殺毒軟件,但我們摩梭人沒有殺毒軟件。”隨著旅游業的大力發展,外來文化、新媒體、黃賭毒如洪水猛獸般涌入摩梭人的生活,難怪有學者指出:“不加節制的旅游會顛覆摩梭文化的穩定性并加速其獨特性的消亡。與時俱進的發展帶來的文化變遷正在使摩梭文化逐漸異化,而旅游發展帶來的劇烈沖擊則會加速摩梭文化的消亡。”
筆者認為,面對新的經濟社會形勢,只有 “堅持傳承民間化、保護制度化、學術國際化、產業市場化”的發展策略,才是保護與傳承摩梭文化的有效途徑。
高度重視摩梭文化的保護與傳承工作,必須堅持不脫離文化原生地的保護傳承模式,即不離開文化的 “母體”,主要在村寨或社區層面進行文化保護與傳承,強化廣大社區民眾的積極參與和自我主導意識。培養優秀的民間藝人,充分調動他們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在摩梭文化的保護與傳承中發揮關鍵性的作用。此外,還可以考慮與高等院校或培訓機構合作,委托其對民間藝人進行系統培訓。挑選優秀的摩梭青年進行導游資格培訓,規范導游詞,減少外界對摩梭文化的誤讀,規范摩梭文化傳統術語。通過旅游業的發展喚起摩梭大眾的民族自豪感與文化自覺意識,形成廣大摩梭群眾對摩梭文化認識與肯定的良好氛圍,為摩梭文化的保護與傳承打下堅實的基礎并提供可靠的保證。摩梭民眾不僅要對本民族的文化充滿自信心,還要學習和借鑒其他民族的文化,采取切實有效的措施保護和傳承摩梭文化。正如納西族學者和少英所言:“只有當大多數文化持有者都具有 ‘文化自覺’意識,認識到民族文化的消亡便意味著整個民族的消亡,實現現代化絕不能以犧牲民族傳統文化為代價,并以保護與傳承民族文化為己任,社會各界也都普遍形成充分尊重文化持有者的意愿與選擇這樣一種氛圍時,才有望真正探索到民族文化保護與傳承的有效途徑。”
眾所周知,民族文化資源具有 “不可再生”的屬性,因此,摩梭文化的保護與傳承應在規范化和制度化的前提下,力求做到合法、合理、科學與可持續發展。各級黨委、政府、各部門應加強領導、規范管理、統一監督、落實責任,增強民族文化保護與傳承的法制意識,明確保護與傳承民族文化的歷史責任和法律責任,站在法律、法規的高度來審視、規劃摩梭文化的保護與傳承,營造良好的發展環境,讓游客在吃、住、行、游、購、娛的過程中體驗真正的摩梭文化。以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為契機,進一步加大摩梭傳統文化保護與傳承的力度,善于搶抓機遇,深入挖掘摩梭文化內涵,打造文化精品,努力提高文化展示力和影響力,積極推動摩梭文化保護與傳承工作向更高層次發展。在處理摩梭文化保護傳承與旅游開發的關系上,必須樹立科學的可持續發展的思想,即要堅持以保護和傳承為主、旅游開發利用為輔的思路,絕不能采取殺雞取卵、急功近利式的 “盲目開發”,否則將為此付出沉痛的代價。
摩梭文化的保護與傳承要有一種處于 “全球化”和 “現代化”時代浪潮中所應具備的國際化的眼光與氣度,應大力加強與國際學術界和文化產業界的交流與合作,并結合自身的實際情況學習、借鑒國內外的成功經驗,既不能故步自封也不要一味地照搬硬套。在 “一帶一路”與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時代背景下,民族文化不僅成為民族凝聚力或創造力的重要源泉,也成為綜合國力競爭的重要因素,更是加強不同文明對話的隱形資本。積極開展摩梭文化學術研究,重視實踐層面的研究,加強摩梭文化建設,凸顯摩梭文化特色,強調摩梭文化價值,將摩梭文化推向更多公眾的視野,以期獲得更多的對摩梭傳統文化價值的認識以及對摩梭文化保護與傳承的理解與支持。
通過合理地引進機制、引進先進理念、引進優秀人才,通過市場的運作來推動文化產業的發展,堅持市場化需求與旅游業相結合的原則,開發打造以摩梭民族文化資源為基礎的特色文化產業和文化品牌,豐富瀘沽湖旅游業的文化內涵,加快文化產業項目建設以帶動當地經濟的發展,在實現摩梭民眾脫貧致富的同時保護和傳承好摩梭傳統文化。摩梭母系文化是瀘沽湖旅游開發中獨特的文化元素,產業市場化要從摩梭女性的發展現狀入手,分析研究促進婦女進步的新途徑,大膽起用摩梭婦女干部,鼓勵和支持摩梭婦女參與社區的決策,參與旅游的規劃和管理,促進婦女再就業,使其聰明才智得以充分發揮。摩梭傳統文化的保護傳承最終要通過提高摩梭女性的文化素質和經營管理能力來實現。
在研究民族文化保護與傳承的問題上,摩梭社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個案實例,把我們的思路引向了新的深度和廣度。面對實施 “一帶一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形勢發展要求,摩梭文化的保護與傳承既有歷史繼承性,也有新時代背景下的再創造,呈現出不同時空動態發展的特征。基于文化整體觀與動態發展觀,本文深入剖析了摩梭文化的獨特性、摩梭文化所面臨的挑戰以及摩梭文化保護與傳承的現狀,提出了摩梭文化保護與傳承的有效途徑,以期達到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文化理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