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宇烈
(北京大學哲學系)
我們研究佛教史常常講到,中國佛教三大語系都有,但說實在的,佛教傳入中國的歷史,漢傳的可以講得清楚,藏傳的什么前弘期后弘期這些來龍去脈也都比較清楚。只有南傳佛教是怎么樣傳入的不清楚,因為南傳佛教不是直接地傳入我們這兒的,這跟藏傳還不一樣。藏區就是跟印度隔了一座喜馬拉雅山嘛,直接就傳了過來。南傳的就不是直接從印度傳過來的,那么,它怎么樣在我們西南地區出現的?顯然,南傳上座部佛教傳到了東南亞地區以后,又從那兒傳到了我們的西南地區。這是一個推測,應該有很多史料,你們研究這個就很好。從某種角度上講,這個弄清楚了之后,我們就可以推測三大語系在中國這個疆土之內的傳播是什么樣的先后關系。
南傳佛教本身它的變化也很大。南傳佛教,也就是東南亞的所謂上座部佛教,我們有的時候也會把它稱作原始佛教,那都不是很準確。即使現在可以看到很多南傳的經典,那也都已經是部派時期結集的經典,已經不完全是原始佛教了。而且,大乘佛教誕生以后,跟上座部佛教之間還有很多的交鋒,在印度交鋒過程當中就有很多相互的影響。上座部佛教什么時期到的東南亞,這些都還不清楚。
對于漢傳佛教的傳入時間,根據史書的記載,我們基本上確定的就是兩漢之交,公元之際。漢明帝夢見小金人的傳說大家都知道?,F在已經把它提前了六七十年了,因為漢明帝永平十年就是公元67年,我們現在基本上把它推到了公元前3年。我們漢地接受的主要是大乘佛教,部派佛教的東西也有夾雜著傳進來的,它很系統全面的經典我們也都翻譯了,就是 “四阿含”嘛,這個也很清楚了。
那么南傳佛教什么時候從印度傳過去,這個還要研究。我們北傳佛教主體是大乘佛法,當然部派時期甚至更早一點時期的東西也有一些,這個也很清楚了。南傳佛教在不同地區的變化,主要是泰國、斯里蘭卡、緬甸等地的變化情況還不是很清楚。巴利語主要也是以這幾個國家的語言文字進行記錄的。巴利語本身也就不完全統一的。那我們的南傳佛教又是什么時候怎么傳過來的,這個脈絡真的不太清楚。盡管各種說法都有,我們也可以都給它列舉出來,做出一些判斷推理,給個大概的印象。即使在東南亞地區,斯里蘭卡、泰國、緬甸、老撾等各個地方的情況都不太一樣。就像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泰國南傳佛教的面貌也是曾經發生過很大的變化,而且是發生過很大的混亂,泰王下命令來整頓以后才逐步確定下來的。泰國有好幾次佛教改革,最重要的一次就是四世王改革,時間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我們西南地區的南傳佛教是什么時候傳入?主要是受到東南亞地區的哪個佛教系統的影響?到了我們云南地區又有哪些改變?這些都不太清楚。
南傳佛教它跟藏傳佛教的影響是比較明顯的,跟漢傳佛教的影響關系如何并不太清楚。比如尼泊爾,它一方面是南傳,另一方面又從藏地傳了很多東西過去,又跟藏傳佛教聯系在一起了。尼泊爾跟我們西南地區的情況有點相近?,F在看來尼泊爾藏傳佛教的影響還不小,可能比它原來上座部佛教的影響還要大一些。那我們西南地區又是如何發生變化?我覺得可做的課題太多了。
除了對現有南傳佛教研究成果的梳理,還要從各種漢文的正史、野史里面找出資料。野史有時不野,里面也記錄了真實的情況。一定要到中國的野史、正史里面尋找東西,包括南詔國的史料里面就會有一些資料。
盡管我們現有的漢文資料不夠多,我們的研究者多不懂傣語、巴利語,研究當然會有困難,但問題不大,可以克服的。一定要好好利用漢文資料,不光是正史、野史里面,還有很多的游記、筆記,里面有很多材料也涉及佛教,尤其是南詔大理的東西。因為中國的文化歷來就是很包容的,無論是正史也好,野史也好,筆記也好,里面都會有一些東西,一定要注重我們自己的史料。
目前,我們對這些史料的研究和利用的確遠遠不夠,這主要是我們研究思路的問題。最近我一直都在強調我們的佛教研究應該要 “去印度化”。這是一個越來越嚴重的問題,因為我們受到科學思維方法的影響越來越嚴重,科學思維強調要還本原,要追根溯源,于是我們一講到佛教那就是印度的,經常覺得要把佛教說成跟印度本原的樣子相同才行。其實佛教到了中國發生了很大很大變化,中國的佛教已經不完全是印度的佛教,到了中國文化的背景下又變化了很多,但是它根本的精神我們是接受了。
佛教在印度本土本身是一個異端,跟正統的思想本身是對著干的。在印度本土的發展過程中,尤其是大乘佛教發展起來以后,它在印度本土越來越印度化,越來越變成印度教的樣子。為什么印度佛教會發展到密教呢?早期密教是公元6世紀,發展到9、10世紀的密教也有很大的變化。早期的密教還綜合了中觀、瑜伽行等很多的理論,也沒有那么神秘。到了后期9世紀10世紀的密教,基本上都是講的轉世等等神秘的東西。密教傳到了中國也發生了很多的變化,現在更多了。就像我們現在把灌頂看成不得了的事,其實灌頂就是個非常簡單的儀式,一個認同儀式罷了。佛教本身是反對靈魂存在的,你那個活佛轉世本身不就是靈魂的轉世嗎?這些思想本身在印度就已經開始有了。
大家都認為佛教講輪回,我認為佛教不是要講輪回,而是要超越輪回。涅槃、了斷、阿羅漢不受后有嘛。但是,在印度的環境里面,佛教首先要認同輪回這個概念。為什么呢?因為各種思想大家都在講輪回。但是,佛教要分析為什么會輪回。為什么呢?就是你的業障沒有斷嘛,佛教就是要消業,消業了就一生解脫了,就不再輪回了??墒俏覀儸F在搞偏了,很多的研究者深受 “還原論”的影響很深。
現在我們的很多研究還是認為,南傳佛教就是印度佛教原來的樣子,它沒有變化。它怎么會沒有變化?你看,玄奘在印度那爛陀的時候不就是要跟上座部佛教辯論嗎?其實最初大乘佛教起來的時候,就批評小乘佛教。小乘佛教為什么是小乘呀?因為你們是自了漢,你們只解決自己的問題,我大乘佛教是要普度眾生的。這個話你現在再去說南傳佛教,那肯定是不行的,因為人家上座部佛教也關注濟世救民的事情,這些就是上座部佛教的變化嘛。印度早期的佛教僧侶不就是離家住到山里去,不在社會上活動了嗎?這才是出家呀!這個傳到中國以后,就遭到了反對。所以,大乘佛教興起一段時間以后,上座部佛教一定要受影響的,它不適應社會就要落伍了。
南傳佛教里面,主要是僧侶通過以身作則來影響大家。等大家把出家、把僧人看成了最高尚的榜樣以后,就認為大家都應該要出家體驗一下,所以南傳佛教國家很多男孩子到了一定年紀以后,都要到寺院里面去出家一段時間,就像我們傣族一樣,哪怕你待一個禮拜,南傳佛教的影響力就起來了嘛。但這種出家又不是很固定的,隨時可以還俗。我看到紀錄片里面講的,像泰國等地,公司職員都可以短期出家、禪修,調整個人精神狀態,這也是個很好的緩解社會矛盾、調整個人壓力的方法。
目前,我們內地的內觀禪修不少,可是沒有從我們云南過來的師父。主要是緬甸過來的師父,緬甸的內觀禪修確實不錯。
拿中國禪宗的觀點來看,這些都是形式上的。禪修作為方便的法門,作為一種入門的方法是可以的。禪宗強調 “無修之修”,把修行就化在生活當中,這是對的。現在漢傳的佛教,尤其是漢傳的禪宗,大家都感覺到比較抓不住,因為它講的都是一種內在的體悟。
在整個的中原地區,藏傳的禪修發展很快。沒有市場就不會有發展。我們現代人的心理問題太多了。心理要求太多,又要急功近利,又不愿意自己去動腦筋,總希望有人告訴他一個辦法趕快擺脫煩惱。而不是告訴他一個理念,自己去領悟,而是要給他一套具體的辦法,他只要照做就行了。
高僧大德是我們修行的導師和榜樣,我們要崇敬他們,但是不能夠盲目迷信,我們要以一顆感恩的心去崇敬,并不是要去索取,沒有把自己調動起來是不行的。佛教本來是沒有救世主的,大乘佛教開始受到印度教的影響,開始有了救世主的理念。真正的佛教應該要回歸自省,自律解脫。一切的佛菩薩,包括上師在內,都是來表法的,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不是讓我們等著他來救的。他展示給你的是一個佛法的理念,我們得到這個理念以后,要自己去改變自己,否則的話就是等著別人來救你。要把這個跟大家說清楚。
我最近一直講,“少數民族”這個概念最好不要提。什么多數少數?誰是多數?誰是少數?那不用 “少數民族”用什么?那就用 “兄弟民族”。我呼吁最好改掉這個稱呼,這個稱謂的前提就是不平等,建議用 “兄弟民族”這個概念。
中國文化本來就是很多元,很包容的。我們三個佛教傳統都不能少。我們很多民族文化有的是深度的融合,有的是淺度的融合。我們對于南傳佛教在中國地區怎么傳入、傳播、變遷等問題的研究都不清楚。完全還原也不一定,只要搞清大的脈絡就行。云南的民間文學里面有很多的線索,應該要重視。還可以從民族關系、從南傳佛教作為佛教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東南亞交流的重要地位、國家安全、民族認同等多角度對中國南傳佛教及其重要性展開研究論證。
目前,還要注意加強同中國社科院宗教所的相關合作,在現有的基礎上展開一些課題的合作。也可以從北京大學等各高校方面想想辦法,尋找合作的機會??梢钥紤]從外語學院相關的小語種專業著手,加強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