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來拯救“魏則西們”

□本刊記者綜合整理

拿什么來拯救“魏則西們”

□本刊記者綜合整理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學生魏則西在兩年前體檢出滑膜肉瘤晚期，通過百度搜索找到武警北京總隊第二醫院（以下簡稱武警北京二院），在花費將近20萬元醫藥費后，不治身亡。這一事件成了今年五一假期最熱的話題，朋友圈被刷屏。鋪天蓋地的輿論，把百度公司推向了風口浪尖，也讓與百度關系密切的“莆田系”處于輿論聲討之中。

一位癌癥病人接受了無效的醫療而最終死亡，究竟誰該對悲劇負責？

魏則西事件背后的科室外包亂象

北京市預約掛號統一平臺顯示，武警北京二院成立于2000年，是一所三級甲等綜合性醫院，也是北京市首批基本醫療保險定點醫院、北京大學人民醫院醫療集團成員，國際緊急救援中心網絡醫院。

魏則西就診的武警北京二院腫瘤生物中心，曾宣稱引進了腫瘤生物治療領域的代表技術，采用DC免疫治療以及CIK免疫治療消滅癌細胞，該細胞免疫技術的支持者為柯萊遜公司。

5月3日，當記者再次搜索武警北京二院官方網站時，發現已打不開相關網頁。

不過，記者查詢發現，該網站的ICP備案主體為名叫“邵夢瑩”的個人，并非醫院；而該網站域名管理者顯示為康新公司。再繼續查詢可發現，康新公司名下還注冊著多個醫療機構域名，且很多是以生物免疫治療為特色的腫瘤醫院。

更為吊詭的是，相關工商注冊資料顯示，柯萊遜公司和康新公司的實際控制人為莆田人士陳新賢、陳新喜兄弟，其中柯萊遜公司的董事長為陳新賢，柯萊遜公司的原股東之一是陳新喜。

知情人士透露，康新公司通過承包科室等方式，管理著多家公立醫院腫瘤科室，從事醫院和科室官網建設和維護，并直接參與臨床治療，武警北京二院腫瘤生物中心就是其管理的科室之一。

那么，武警北京二院這種外包科室的做法妥當嗎？

早在2000年，衛生部就出臺了《關于城鎮醫療機構分類管理的實施意見》，其中規定：“政府舉辦的非營利性醫療機構不得投資與其他組織合資合作設立非獨立法人資格的營利性的‘科室’、‘病區’、‘項目’。”

2006年，衛生部又下文禁止公立醫院私自承包經營，除非借由“特許經營”的路徑獲得審批之后，公立醫院“科室承包”的現象才有所收斂。

“如果獲得審批后外包，那么負有審核義務的醫院必然需要承擔責任；如果未經審批外包，那么承包主體屬于非法行醫，院方也難逃違規外包的責任。”西南科技大學法學院教授廖天虎告訴記者，無論哪種情形，“魏則西事件”中，武警北京二院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盡管政府部門明文禁止私自承包經營，但國內“科室外包”或“科室出租”的做法仍然大行其道。

一位網友在微博上說，自“魏則西事件”之后，他才知道很多部隊醫院的科室實際上是被承包了出去——但在業內人士看來，部隊醫院科室承包早就不是秘密。

為何政府三番五次地發文，卻剎不住部隊醫院的承包風呢？“這只能針對地方的醫院，部隊醫院不受衛生部管理，所以他們繼續把科室承包出去。”一位業內專家表示。

中國婦產科網創始人龔曉明醫生曾在自己的微信公號上撰文稱：“除了幾家大的部隊醫院，大部分的軍隊醫院的婦產科、皮膚科、耳鼻喉科，都是被私人承包出去了，承包人就是借了解放軍醫院的牌子，唯利是圖，做過度醫療的事情，因為軍隊醫院不受地方衛生行政部門的監管。”

對于“魏則西事件”，中國非公立醫療機構協會5月2日也發布聲明，希望醫療屬地化改革盡快推進，將軍隊醫院（特別是科室承包）和地方醫院一起納入統一的行業監管平臺，規范醫療行為，加強行政執法管理。

“莆田系”是如何煉成的

如今，中國的民營醫院，已經成為了“莆田系”的天下。據一份數據統計，在中國11000多家民營醫院中，“莆田系”的民營醫院占了8000多家。

據一位在江西經營民營醫院十多年的莆田人陳老板介紹，“莆田系”最早起家是從江湖游醫開始，大街上電線桿上貼小廣告，治風濕、性病、鼻炎等。“那時候比較低端，基本上是靠行騙為主，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陳先生說，“莆田系”真正開始走上道，是從上世紀90年代，莆田人承包醫院科室干起的。“那時候國家放開了公立醫院科室承包，莆田人捕捉到了這里面的商機。”

科室形成了規模和氣候，莆田人就開始不甘于單一的科室了，而是趁機成立專門的專科醫院。并且，“莆田系”涉足領域也比從前更廣泛了，凡是醫保沒有覆蓋的領域全都囊括進來，一般來說醫保覆蓋不到的其實都是一些不致命、對健康危害次一級的疾病，比如男科、婦科、不孕不育、美容整形等。

陳先生告訴記者，他自己在江西一個小縣城開了一家男科醫院，最初的時候，他和同行們交流業務時，一致心得就是投錢砸廣告，不斷地通過當地電視臺、報紙，進入人們的眼球，才有可能吸引人們到醫院來。

“差不多有80%的利潤，都要投入到廣告中去。”陳先生表示，這是江西很多民營醫院，或者說是全國很多民營醫院通用的手段。“只不過，廣告的投放渠道變了，原來主要是地方報紙、電視、電臺，現在轉向網絡，百度推廣。”

正是因為這些民營醫院投放的廣告，網民在搜索一些公立醫療機構的時候，往往也會彈出付費推廣的網站鏈接。莆田市委書記梁建勇曾經說過，2013年百度全年廣告總量260億元，莆田民營醫院就做了120億元。

砸巨資買百度推廣的這些醫療機構，自然是要窮盡一切辦法，把這些投入收回來，并且還要有盈利。

當年，莆田人從赤腳醫生起步，如今，“莆田系”已經主要形成四大家族：陳、詹、林、黃。曾有專人統計，國內幾乎所有的“瑪麗醫院”“瑪利亞婦產醫院”大部分被詹氏家族所控制。以“華夏”、“華康”、“華東”等名稱開頭的醫院基本上被陳氏家族所控制。以“博愛”、“仁愛”、“曙光”為名稱的醫院大部分被林氏家族所控制。黃氏家族則掌控著北京較為知名的有天倫不孕不育醫院和瑪麗婦嬰醫院。

發達后的“莆田系”開始有洗白的節奏。2013 年11月，馮侖、劉永好帶頭成立了中國醫療健康聯盟，號稱要整合全國私人醫療資源。這一聯盟首批加入的有14家創始成員，11個來自莆田。

不過，有人形容說，莆田系的壯大歷史，就是一部改革開放大潮下的洗腳上岸者翻身當老板的“光輝”歷史。甚至可以說，這也是一部雙手沾滿了患者鮮血和淚水，沉痛而真實的中國歷史。

百度推廣詬病多年的背后

“魏則西事件”發生后，外界對于百度付費推廣爭議的核心焦點之一就是，付費推廣是否屬于廣告，是否受廣告法的監管。

事實上，包括新浪、搜狐、騰訊搜搜、谷歌等在內都因發布文字鏈接醫療信息違規等受到各地工商局的監管，國家工商總局2016年發布的至今仍在征求意見中的《互聯網廣告監督管理暫行辦法》第三條明確了“付費搜索結果”為廣告。

但百度對于付費推廣的定位則有矛盾的表述。當百度面對行政監管調查、媒體曝光時，百度口徑為：百度推廣本質是基于搜索引擎技術推出的信息檢索技術服務，不屬廣告。而多起訴訟卻顯示，百度也曾主張過自己的百度推廣業務屬于廣告。

除百度自身采取的模糊戰略外，工商部門的監管空白更讓人憂心，國家工商總局一直未將百度推廣界定為廣告。最終，具有雙面的百度推廣中那些虛假、違規等信息一直處于監管空白地帶。公眾則在等一個有解的答案。

4月28日，魏則西事件發酵時，百度立即做出回應稱，涉事醫院是一家公立三甲醫院，資質齊全；5月1日，百度則表態稱，正積極向發證單位及武警總部相關部門遞交審查申請函，希望相關部門能高度重視，立即展開調查；5月2日，在國家網信辦成立聯合調查組后，百度發布聲明，表示歡迎并將全力配合主管部門調查，接受監督。

至于此次百度是否能逃避監管，外界仍持質疑態度。

《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第三、四條明確規定，廣告應當真實、合法，不得含有虛假或者引人誤解的內容，不得欺騙、誤導消費者。第五條規定，廣告發布者從事廣告活動，應當遵守法律、法規，誠實信用，公平競爭。百度推廣作為廣告經營者或者廣告發布者，必須受廣告法的約束。

評論員胡印斌認為，作為一個從競價排名中獲得巨大利益的公眾平臺，百度不可能輕松撇清其在引導乃至誤導患者方面的責任。誠然，搜索工具本身并無所謂善惡，但競價排名這種贏利方式，其實就是把一個便捷的工具交給了心存不良的逐利者。

為什么此前幾乎每一次輿論風波最后都歸于平息？公關能力之外，更深層面的原因，恐怕仍與當下的醫療監管不到位有關。很多時候，公眾的不滿和質疑，更多指向的是主管部門虛張聲勢的嚴打、牛欄關貓的制度，以及每每難以落到實處的政策措施。

也因此，有必要在嚴肅調查百度商業行為是否合法的同時，深刻檢討為何在一道道禁令監管之下，一些“莆田系”醫療機構依然能夠依靠坑蒙拐騙破繭而出，儼然成為中國醫療市場一個龐大的存在？

隨著莆田系的擴張，其夸大宣傳、過度醫療及亂收費等問題廣受詬病，似乎并沒有被納入有效監管。這顯然是有問題的。若依然縱容，不僅會損害民眾的權益，也會透支政府的權威和公信力。

這些年來，民眾對醫療行業多有微詞，而政府的努力多體現在擴大供給上，包括鼓勵民營醫院發展等，這固然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醫療資源緊張的情形，但若監管跟不上，則很可能又會造成魚龍混雜、草菅人命的混亂局面。從這個意義上講，“魏則西事件”既是類似矛盾的一次集中爆發，也是一次預警。

但愿魏則西是最后一個受害者

著名財經評論員葉檀撰文指出，“魏則西事件”持續發酵，我們對魏則西抱以深切同情的同時，也在思索如何讓身邊的親朋好友不陷入可怕的圈套。

讓自己成為醫療專家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最好的辦法是尋找到可靠的信息源，避免因為信息不對稱而受害。

對樹立了錯誤路標的搜索引擎的調查正在進行。與此相關的上市公司5月3日發布公告，中源協和申請停牌對相關事項進行核查，公司股票全天停牌。中源協和3月4日曾發公告，將通過非公開發行股票的方式以11億元人民幣收購柯萊遜100%股權。柯萊遜的核心技術便是“魏則西事件”中的DC-CIK細胞免疫治療法。有分析認為，該事件爆發后，CIK、NK等細胞免疫治療技術會面臨大批患者的質疑，或影響柯萊遜未來的經營。

境外市場反應更加強烈。截至北京時間5月3日下午1點55分，美國上市的百度股價下跌7.92%，報每股178.91美元。“莆田系”翁國亮先生旗下在港股上市的兩家公司，截至3日收盤時，華夏醫療下跌了13.1%，報每股0.53港元；萬嘉集團下跌了3.85%，報每股0.50港元。

境內市場波瀾不驚，沒有引發相關概念股“連坐式”下跌，與細胞免疫治療有關的上市公司，股價在一度下挫后連續拉升。我們不能因此說境外市場的價值觀正確，而境內市場的價值觀不正確，畢竟不能因為一家公司出現問題而打倒所有的細胞免疫治療公司，這種非理智的做法不是我們所提倡的。

目前需要解決的是，讓民營醫院建立明確的自律與他律監管體系，讓有信用、有望成為百年老店的醫院茁壯成長。

此次“莆田系”成為眾矢之的，肯定是有些老鼠屎壞了一鍋大湯。一部分醫院用瘋狂的廣告、競價排名等辦法，坐實了自己“無病不治、無難不克”的江湖游醫形象，他們的上半截已經開始進行國際資本運作，而下半截還戳在電線桿醫療小廣告的土壤中。

“魏則西事件”之所以能夠發酵，絕不是一兩個推手可以主導的，而是觸到了社會最深的痛處，也揭示出信用體系存在著很深的痼疾。

公立醫院的科室外包，百度搜索排名，以及部分民營醫療機構的欺詐，被一個產業鏈條聯結在了一起。關鍵在于，公立醫院科室承包已經整頓過幾次，百度已經爆發過血友病吧事件，為什么整頓未能取得太大成效？

如果盈利模式不變，百度搜索排名的性質恐怕難以發生根本變化，那么今后患者在進行搜索時再發生南轅北轍的情況恐怕也很難杜絕；如果公立醫院維持體面要靠賣藥與外包，那么今天整頓了這家，明天另一家還會卷土重來。如果這個鏈條上的機構做不到真正為消費者著想，那么以現在消費者地位低下的狀態，維權成本將注定高昂。

我們不能一棍子打倒搜索引擎，更不能一棍子打倒民營醫院與醫療改革。但根本的一點，是要依靠制度來懲惡揚善，同時守住信用底線。

否則，魏則西不會是最后一個受害者。

（據新華網 《法治周末》《21世紀經濟報道》《每日經濟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