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巖松
摘 ? ?要: 在施蟄存的小說創作中,鄉村呈現出一幅怪誕驚悚的圖景,鄉村與城市之間的關系顯得曖昧復雜。《魔道》與《夜叉》兩篇作品集中反映了這一點。作者通過獨特的“幻覺”書寫使小說文本具有深廣的歷史縱深感和現實觀照意味,提供了看待城鄉關系的不同視角,反映了城市人所面臨的性的苦悶和異化的困境。
關鍵詞: 施蟄存 ? ?魔道 ? ?夜叉 ? ?幻覺書寫
現今的文學史通常將施蟄存歸為“新感覺派”,而其本人則一直反對這種說法。且不論兩者各自的理據所在,相比劉吶鷗、穆時英一眾描繪上海十里洋場燈紅酒綠生活的作家,施的文學創作的確存在某些差異性。對于劉、穆二位,城市是他們唯一的生活空間,然而,施蟄存將觀察的眼光、創作的觸手伸向鄉村,在他筆下,鄉村呈現出一幅怪誕驚悚的圖景,鄉村與城市之間的關系顯得曖昧復雜。《魔道》與《夜叉》兩篇作品集中體現了以上幾點。
《魔道》的主人公坐火車從上海出發去鄉間探望朋友,火車上,一個穿黑衣的老婦人讓他感到十分不自在,這個被他視為“妖婦” 的老婆子在之后的旅程中不斷折磨著他的神經。《夜叉》講述了為母親的喪事而來到鄉下的卞士明誤將行船中所見的一個女子當做“夜叉”,隨后一路追蹤她的行跡,直至在一個月夜將其掐死,結果卻發現她不過是一個無辜的村姑。兩篇小說最核心也最精彩的部分無疑是對老婦人和夜叉女的幻覺書寫,兩篇小說中的幻覺書寫都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魔道》和《夜叉》中,幻覺產生的地點或者說環境呈現出相當的近似。《魔道》中黑衣老婦共出現七次,其中前四次都是在鄉村環境中:第一次是在由城市(上海)開往鄉村(X州)的火車上,第二次是在陳君的宅子中,第三次是“我”在鄉間的竹林古潭邊漫步時,第四次是來鄉次日晨間與陳夫人寒暄時。《夜叉》中的幻覺亦然,卞士明對“夜叉女”的妄想同樣發生在鄉下。有觀點認為,“施蟄存小說中的‘魔道,總是背靠一個鄉村,傳達出城市對鄉村的夢魘”[1]P110。乍一看這樣的說法有些道理,兩篇小說都是寫一個城市人來到鄉村后“撞了鬼”,最后倉皇逃回城市。施蟄存似乎是在有意通過摹寫來鄉城市人的扭曲的心靈世界,表現出當時城市人對鄉村世界的恐怖、離奇的想象。然而一個問題在于小說中主人公的幻覺并不是在來到鄉村后才“突然”出現的,也并不因主人公回到城市而消失——如果小說表現的是城對鄉單方面的敵視,那么為什么在主人公回到城市后,身心沒有得到治愈,幻覺仍然不斷反復出現呢?妖婦與夜叉的活動空間其實并無限制,他們游蕩在城鄉之間,盤踞在城市人心頭久久不去。《魔道》中“我”一開始覺得“在上海從來沒有這種怪事情發生過”[1]P64,似乎上海就是安寧的避風港,而后在經歷了一系列幻覺的折磨后,卻反問道:“你敢說上海不會有這種妖魅嗎?”[1]P72產生幻覺的種子早已埋在城市人的心中,鄉村只不過是給以生長環境,讓焦慮的種子最終以“幻覺”的形式生根發芽。《魔道》中,“我”回到上海,老妖婦似乎一路尾隨,電影院、咖啡館,乃至最后在自己的寓所附近,都有老婦人黑色的身影盤桓。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夜叉》中,卞士明在鄉間因經受過度的恐怖而神經錯亂,返回上海途中錯把“我”的表妹當做夜叉,住院后也不斷發出種種囈語。城市的霓虹燈驅不散幽冥的鬼影,從某種程度上說,城市與鄉村在造成主人公神經衰弱、幻覺屢現這一方面并無異質。
我們并不能就此忽視鄉村的特殊性,“在上海,沒有一個女人會這樣地誘惑我,而在這里,我倒有點把持不住自己”[1]P111。為什么源于城市的焦慮偏偏到了鄉村就會被觸發呢?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兩篇小說中的幻覺并不是純然的生理性幻覺,而往往與主人公的知識、閱讀體驗相關。“我”會將眼前所見的幻想和既往吸取的靈異知識聯系在一起,形成一種“知識性的幻覺”。這樣充滿互文意味的心理描寫在小說中很多見。
在《魔道》中,“我”看到老婦人不喝茶而喝白開水,認定這怪誕之舉是她是妖婦的證明,因為喝茶會破了妖怪的魔法。緊接著他就開始思索“這是我從一本什么舊書中看到過的呢?”[1]P53,想起“西洋的妖怪的老婦人”和“《聊齋志異》中的黃臉老婦人”。其后又寫道:“據說,有魔法的老婦人的手是能夠脫離了臂腕在夜間飛行出去攫取人的靈魂的。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來了。但這又是什么書上說的?”[1]P54《魔道》中還專門提到了幾本書:The Romance of Sorcery, Le Fanu的奇怪小說,《波斯宗教詩歌》《性欲犯罪檔案》《英詩殘珍》和《心理學雜志》。這些書很可能就是作者平日閱讀過的書,但施蟄存在這里的列舉并非要展現自己的閱讀狀態或向讀者介紹讀物,這些書在這篇小說的語境中有著獨特的象征與暗示意味,譬如The Romance of Sorcery,譯成中文就是“妖術奇談”,而Le Fanu,據李歐梵所說,是一個寫了不少譬如吸血鬼之類怪誕故事的作家,他的“奇怪小說”在西方文學里一般被叫做Gothic Fiction。這些書可能就是“我”那些鬼怪幻覺的源頭[2]。
《夜叉》中卞士明逗留杭州期間,特地去圖書館中借了許多“關于這地方的掌故書”來看;他劃船去尋找古庵,也是因為“看了《西溪志》和其他的書”而得知這一名勝。后來產生“夜叉”的幻覺,很大程度上與他在書中看到了相關記載有關。
這樣的寫法讓人聯想到博爾赫斯,通過一些亦真亦假的書籍、史料、掌故,構成兩重“讀——被讀”的關系,模糊了現實與虛構的邊界,讓小說從里到外都顯得既真實可感又撲朔迷離。當然,在施蟄存這里,這樣的寫法不僅僅是一種文本實驗或者處理情節的技巧。模糊感不僅作用于閱讀感受,更與小說的用意相關。《魔道》中的“我”和《夜叉》中的卞士明,去到鄉間、在鄉間停留,多少帶有些消閑休養的心思。在描繪鄉間景致時,作者有意寫得十分優美、有古意,不論是在兩篇小說中都出現的“竹林”與“古潭”,還是諸如“山雨欲來風滿樓”、“休洗紅,洗紅色多淺”、“春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這些被引用的古詩古謠,都將小說中的時空引向更邈遠的歷史,將之與中國傳統的鄉村田園母題勾連起來,而由書本知識得來的想象,又對前者構成了一種反動。不論是前文提到的“城市對鄉村的夢魘”這樣的觀點,還是像一些學者認為的,《魔道》表現了一種“對都市的恐懼與逃離”的情緒[3]P128,兜兜轉轉,其實都是認為作者是出于某種固有的觀念而書寫城市或鄉村。事實上,施蟄存是在用一種想象擊碎另一種想象。中國文學中一直存在反城市、親鄉土的傾向,趙園說:“文學似乎特別鼓勵對城市的反叛,這幾乎已成近現代文學的慣例,成為被不斷襲用的文學句法。”[4]李歐梵說:“……一種就是五四式的意識形態的改變,即鄉下是好的,城市是黑暗的,我們要去拯救他。這樣就把道德的意味擺進去了。”[2]施蟄存正是通過將鄉村神鬼化、荒誕化,擊碎了這種鄉村想象——鄉村遠沒有想象中那么美好,鄉村未必是城市人的“世外桃源”,同時聯系當時的政治局勢及施本人與左翼的矛盾,小說中是否還寄寓著“今典”,隱晦地表達了某種對革命、政治的擔憂?從這個角度理解,施蟄存的創作不僅跳出了固有的情感套路,更具有了深廣的歷史縱深感和現實觀照意味。
關于兩篇小說中的幻覺,還有一點在于產生幻覺的原因。盡管幻覺的內容來源于書本,但這并不是其產生的原因。施蟄存先生曾說:“《魔道》表現的是一種都市人的不寧靜情緒。”“《魔道》的主人公確是一個現代知識分子,而且是有西方文化教養的知識分子,他有許多方面的知識沉積。‘老妖婆是西方神話、民間故事中常有的人物,主人公在少年時有了這種知識,當然他成長后不會再相信現實世界中有這種‘妖婆,但在他神經不寧的時候,這種沉積在他知識領域中的事物會浮起來解釋現實中的某一現象”[5]。主人公的知識和閱讀體驗原本是被壓抑、被否定的,直到他“神經不寧”時,這才轉化為確實的幻覺。是什么造成了這種“神經不寧”呢?《魔道》中“我一直感覺到嘴唇上冰冷,好像要發生什么事變了”[1]P73,最終也應驗式地收到了女兒的死訊,這就是日常,生活中所謂的親人之間的感應。《夜叉》中卞士明因為手沾鮮血,產生了麥克白式的幻覺。這是小說中可以找到的直觀解釋。除此之外,我認為首先是性的苦悶。小說中幻覺的產生總是伴隨著主人公性意識的涌動。在弗洛伊德看來,人的潛意識是由力比多操控的,幻覺與性沖動同屬潛意識層面,二者在力比多的作用下會相互交織相互轉化。《魔道》中,“我”把老婦人幻想成了“古代的貌美王妃的木乃伊”,原先可怖的妖婦搖身一變成了性幻想的對象。“人一定會比戀愛一個活的現代女人更熱烈地戀愛她的。如果能夠吻一下她那放散著奇冷的麝香味的嘴唇,怎樣?我相信人一定會有不再與別個生物接觸的愿望的”[1]P58。在鄉下竹林中古潭邊撞見妖怪老婦人,是在看見浣衣女之后;對于陳夫人,“我”更是產生了迷狂的性幻想,“我覺得納在嘴里的紅紅的番茄就是陳夫人的朱唇了。我咀嚼著,發現了一種秘密戀愛的酸心的味道。我半閉著雙眼。我把開著的一半眼睛看真實的陳夫人的顰笑和動作,而把閉著的一半眼睛耽于幻想的陳夫人之享受”[1]P70。《夜叉》中也有類似的描寫:“與一個夜叉戀愛,雖然明知數分鐘或數小時之后,我會得肢體破碎地做了這種不自然的戀愛的殘虐的犧牲,但是在未受這種虐刑以前,我所得到的經驗將有何等的怪奇的趣味呢?于是,我的心驟然燃燒著一種荒誕的欲望。我企圖經驗古代神怪小說中所記載的事實。我要替人類的戀愛擴大領域。我要從一種不自然的事宜中尋找出自然的美艷來。我真的完全拋撇了理智。我戀愛這永遠在前面以婀娜的步姿誘引我的美麗的夜叉了。”[1]P118
這些“超現實主義的色情”將人物內心深處的色情欲望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性、色情,這些元素在施蟄存的小說中十分常見,但似乎很少以這樣迷狂熾烈的形式出現,城市生活的種種壓抑著心中的欲望,產生強烈的苦悶與焦慮,到了鄉村,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壓抑,欲望便不可阻擋地傾瀉而出了。
《魔道》中,回到城市的“我”意欲與咖啡女接吻,最終卻得到一句“不是你”。看似沒來由的一句話其實引人深思,“我”何以不是“我”?如果“我”現在已經“不是我”,那么之前的我是怎樣的,現在的我又是怎樣的?小說中有一句話:有魔法的老婦人的手是能夠脫離了臂腕在夜間飛行出去攫取人的靈魂的。被攫取靈魂,“我”變為“非我”——這樣的“異化”構成了主人公內心最深的恐懼,也成為其精神不寧的根本原因。
施蟄存先生曾說:“在這篇小說(《魔道》)中,我幾乎用盡了我的心理學知識和精神病學知識,還有民俗學和神話學,一般人以為我在胡言亂語,這是因為他們沒有讀這篇小說的文化基礎。”[5]可以說,《魔道》與《夜叉》是施蟄存先生的心血之作,他在小說中設下復雜的符號象征網,構筑起一個“色、幻、奇”的世界。本文只是對其中的局部作了一些分析,更多的意蘊還有待探尋。
參考文獻:
[1]施蟄存.薄暮的舞女.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
[2]李歐梵.“怪誕”與“著魅”:重探施蟄存的小說世界. 現代中文學刊,2015,(3).
[3]楊迎平.永遠的現代——施蟄存論. 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
[4]趙園.北京:城與人.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轉引自楊迎平.永遠的現代——施蟄存論. 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
[5]楊迎平.施蟄存關于《魔道》的一封信. 新文學史料,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