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佳薇 復焱 編輯|劉磊
暴露創傷,走出創傷一個心理學家的戰后救援
文|余佳薇 復焱 編輯|劉磊

德國康斯坦茨賴興瑙心理治療中心的辦公室里,托馬斯·埃爾伯特(Thomas Elbert)先生在一臺屏幕巨大的電腦前向《人物》記者展示他的近千張照片。眼前的這張是十幾年前他在旁觀一位同行的工作時拍下的。照片中,河岸站著幾個黑人男子,表情略顯驚恐,他們正看向河里一個正在游泳的男人。
這個游泳的人是烏干達當地一名心理治療師,他在幫助岸上的人們克服下河游泳的恐懼。這條河上沒有橋,附近的人到對岸只能游過去。但自打這兒發生了一場武裝沖突,河里死了很多人之后,人們再也不敢下河了。“這些人的恐懼來自過去的經歷,必須有人來告訴他們,這些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河里沒有危險了。”托馬斯看著屏幕上的照片說。
托馬斯·埃爾伯特是康斯坦茨大學心理學系教授和賴興瑙心理治療中心的研究人員。近20年來,他和他的團隊在津巴布韋、烏干達、剛果、斯里蘭卡、盧旺達、蘇丹、坦桑尼亞、土耳其、阿富汗等多個國家針對戰爭難民做了大量的研究和心理治療。焦慮情緒分析和心理創傷恢復是他一直以來的研究主題。20世紀90年代中期,托馬斯的同事(后來的妻子)麥琪·邵爾(Maggie Schauer)在科索沃邊境做心理恢復醫生,每天接觸的都是戰爭難民。彼時,科索沃和南聯盟之間的戰爭不斷,這些戰爭的幸存者在經歷了暴力或性侵之后都帶著不同程度的心理創傷。與此同時,大量的難民涌入德國,托馬斯在康斯坦茨的心理治療中心也開始不斷地接觸他們。
托馬斯和麥琪都對一個問題產生了興趣—這些難民的經歷究竟怎樣改變了他們的生活和內心?除了研究,他們也想為這些戰爭幸存者恢復心理健康提供些實際的幫助。
在托馬斯和他的德國同行那里,“催眠”是常見的治療方法。他們告訴難民,不要去想你從被轟炸的房子里逃出來了,不要去想誰在你眼前被殺了,不要去想那只流著血的手……總之,忘記過去,不要回憶。托馬斯和麥琪不斷交換各自了解的信息,已有的研究經驗在這些經歷過戰爭的人們身上似乎派不上用場了。他們越是控制自己不想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就越會一直留在腦子里。怎么能幫到他們呢?
通過麥琪的姐姐,托馬斯認識了一個名叫托尼·維勒的津巴布韋學者。他在津巴布韋使用了一種截然相反的做法—幫助那些遭遇創傷的人們回憶曾經經歷的一切。1996年到1998年期間,托馬斯帶領一個20人的研究團隊用類似的方法在烏干達對3300個難民進行了研究和心理治療。1999年,托馬斯·埃爾伯特與麥琪·邵爾、法蘭克·諾伊爾(Frank Neuner)一起總結出了一套系統的治療戰后心理創傷的方法—敘事暴露療法(Narrative Exposure Therapy )。
敘事暴露療法通過提問喚醒治療對象的回憶。研究人員為治療對象建立一個“生命線”,標注其從出生以后所經歷過的所有創傷節點,然后對每個節點—一個個的恐怖經歷—進行提問。當時你看見了什么?聽見了什么?聞到了什么?在想些什么?有怎樣的感受?治療對象在這些問題的引導下一步步地重回記憶深處。
托馬斯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走進難民營時的感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難民們都住在自己搭的帳篷里,家徒四壁,每個人都餓得皮包骨頭。更嚴重的是,精神創傷折磨著他們—至少有30%的難民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創傷,其中想自殺的就占了三分之二。女人們向托馬斯傾訴,自己的男人不知為什么總是躲在帳篷里不分晝夜地哭,白天就坐在墻邊發呆,讓他出門干活,他死活不干,“不能到田里去,那太危險了”。
2000年,托馬斯在意大利創建了非營利 組 織 VIVO(Victim’s Voice)。VIVO 的創新之處在于,他們通過少量的心理學專家培訓大量的當地非專業人士,這些經過培訓的人成為掌握敘事暴露療法的心理治療師,然后對本地的難民進行心理治療。
VIVO的救助對象遭遇的戰后心理創傷各種各樣。托馬斯和他的團隊曾經對1500多個童子軍進行心理治療,這些孩子全都來自烏干達、索馬里、阿富汗等戰亂頻發的國家。當這些童兵被解救之后,恐懼仍如影隨形地伴隨他們。托馬斯發現,很多逃到德國的童兵在見到街頭的消防車時會害怕,警笛聲和消防員制服讓他們想起了戰場。在他們的記憶里,以下元素是關聯在一起的:火焰,被燒著的人的慘叫,害怕的感覺,心跳加速,“有人要殺死我”的念頭,攻擊行為……當他們看到消防車,想起了火焰,然后戰場上的記憶全被激活了。
托馬斯和他的團隊帶著這些孩子進入自己的記憶深處,梳理其中錯綜復雜的聯系,然后幫助他們切斷這些聯系。他們告訴這些孩子,火焰和后面的一連串元素其實并無關聯,過去他們看到的戰火和現在看到的火是不一樣的。在他們分清了過去和現在、記憶與現實之間的區別后,慢慢地就不再對火焰和消防員感到恐懼了,也就避免了可能的攻擊行為。
這些童兵看上去和普通孩子沒什么兩樣,但一些細節很容易泄露他們的經歷。托馬斯找他們聊天,他們總會選一個自己覺得安全的地方,側身坐—以便隨時觀察周圍的情況。跟他們說話時,他們會不停地回頭。在他們的意識里,自己隨時都可能被殺掉,所以總擔心身后的危險。
除了心生恐懼,產生攻擊性,遭遇暴力的另一種反應是“感覺無力,甚至想象自己已經死了”。托馬斯記得有個女人這樣向他回憶自己遭遇性侵時的感受:“我的靈魂離開肉體,站在我身體旁邊,看著我自己的身體,這種情況下不覺得疼了,我消失了。”她們在回到安全環境之后會變得萎靡不振,十幾年前麥琪在科索沃的難民營里到處都能見到這樣的女人。
實踐證明,敘事暴露療法的效果“非常有效”,連托馬斯自己也覺得“很奇妙”。在讓治療對象一點點地暴露曾經的創傷并幫助他們將記憶梳理清楚之后,很多人恢復了心理健康,不再充滿恐懼,不再成天無精打采,逐漸回歸正常生活。在非洲的很多地方,原始的傳播方式還普遍存在,當VIVO治好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會驚訝地告訴身邊的人,然后信息從難民營里一層層地往外擴散,傳到10公里外乃至更遠的地方。
65歲的托馬斯感覺自己已經老了,他到難民營里親力親為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有時,他也會想起自己經歷的創傷。他成長于二戰結束之后,屬于“過去被封鎖的一代”—那時的德國避免談論剛剛發生的一切,整個民族的心理創傷被掩蓋。17歲的他曾是街頭游行隊伍中的一員,他們要爭取繼續討論過去的權利。“如果發生了糟糕的事情,不應該去隱藏。回到過去,弄清過去到底發生了什么,才能真正走出回憶。”托馬斯說。這不只是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