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清
在2003年卸任中國駐法國大使后,吳建民回國出任外交學院院長。這之后,一方面吳建民扮演著一個干實事的院長和嚴師角色;另一方面,吳建民開始不停地在國內外奔走,尤其是在2008年卸任外交學院院長正式退居二線后,“退而不休”的吳建民較之此前在公眾平臺的發聲更為頻繁,也更為直率。這為他贏得了更大的聲名,同時也讓他一次次陷入爭議和輿論漩渦當中。
剛到外交學院沒多久,吳建民就發現,外交學院老師的待遇,是同類大學老師的一半。
“我一看,這種狀況留不住人,這樣不行啊。”吳建民憑借著多年積累人脈,找到了一些企業家捐助學校,每人最少200萬以上。擔任外交學院院長的五年期間,他為外交學院拿到了幾千萬的贊助,而外交學院教職員工的工資大概漲了15倍。
為了讓學生拓寬眼界,吳建民在到任院長后做的另一件事,是開設“外交學院論壇”。在2003年9月到12月的3個月時間里,陸續有前外長錢其琛、國務院新聞辦主任趙啟正、諾貝爾獎得主丁肇中以及達沃斯論壇創立者施瓦布等在外交學院開講。在其任內的五年里,這一講座一直保持著很高的質量,成為北京高校圈的一個知名品牌。但可惜在其離任后,講座未能延續。
在其外交學院院長任內,吳建民還親自授課,給本科生講授“外交案例”和“交流學”,碩士和博士研究生也可以旁聽。2006年成為吳建民博士生的任遠哲完整地旁聽了一個學期的課,既感受到吳建民的博學和開闊視野,也領教了他的嚴厲。
在遇到有學生上課說話或注意力不集中時,吳建民的目光會掃過去,如果眼神示意不起作用,他會直接把學生叫起來回答問題,并進行批評,“有把學生批評得當場落淚的”。但到了課后,他往往又會和學生交流,并稍作安撫。
因為在推動學校建設上不遺余力,吳建民的這種比較強勢的風格也遇到了一些阻力和非議。
但吳建民更大的爭議在校園之外。
從大使任上退休之后,吳建民一直奔走于中國公共外交的最前沿,傳播“和平外交”的理念。這讓他被貼上了“鴿派”的標簽,甚至遭到“漢奸”等謾罵;此外,由于他的活躍和敢言,并常在演講中引用中外歷史知識以古喻今,也在外交系統內和學術圈受到一些邏輯不夠嚴謹或者“愛出風頭”的質疑和非議。
2014年7月和軍事科學學會副秘書長羅援少將的電視辯論,以及幾個月前同《環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的爭論,成為近兩年圍繞著吳建民最受關注的兩場爭議。
在和羅援辯論“當下中國如何與世界打交道”的節目中,羅援提出,如今中國所面臨的遏制與戰爭形勢仍存在。吳建民再次指出,羅援犯了時代性的錯誤,并稱“誰挑起戰爭誰倒大霉”。而在今年3月的一次外交學院的內部師生講話中,吳建民談到他不同意《環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對于世界局勢的判斷,稱對方一上來把這個世界講得一塌糊涂,“我說你們的眼睛里沒有全局,世界大勢你看不到,抓不住主流。”這場辯論,被一些人認為是“中國最大的鴿派和最大的鷹派之間的辯論”。
隨后,胡錫進以公開信的方式回應吳建民,稱“吳建民是典型鴿派”——吳大使代表了少數中國舊外交官的思維方式:只有他們懂外交,而且應當由他們完全主導外交,媒體插嘴完全是添亂,是民族主義的禍源。
在備受爭議的這些年里,吳建民經常面對尖銳問題,也時常在公開場合與意見不同方展開辯論,但對于“顧左右而言其他”或者人身攻擊的言論,外界看不到他有任何回應。
談及自己的忙碌和高曝光率,吳建民曾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現在是名學者,因為我過去的經歷和觀察國際事務的視角是多數人不具備的,因此要多向老百姓介紹外交。現在是大辯論的時代,我講話也是一家之言,但各種看法都還要通過實踐來考驗,包括我所講的。”
5月18日出版的第517期《人民論壇》雜志,刊發了吳建民的署名文章《當今哪兩股思潮特別值得警惕》。文章指出,當今世界有兩股思潮特別值得警惕:一股是民粹主義的思潮,另一股是民族主義的思潮,這兩大思潮正在全球范圍內泛濫。文章強調,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在中國都有很大的欺騙性,盡管他們列舉的我們社會中面臨的挑戰是事實,但是他們提出的應對藥方是錯誤的,是要把中國引向歧路。
近期,吳建民在多個場合頻頻就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發聲,警告其潛在危險。
對此,任遠哲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吳建民是鄧小平外交思想的堅定支持者,認為改革和開放是大勢所趨。“不能只看重自己的利益,只有兼濟天下,才能更好地維護自己的利益。”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則認為,很多人總以為吳建民經常講一些鮮明的觀點,但實際上,他所講的都是一些內政外交的常識。鄭永年將吳建民看成是中國內政外交事務的啟蒙者,大使深以為然。
“對社會的各種評議,是任何一個啟蒙者應當承受的負擔。如果一個國家的國民連常識都搞不懂,那么發展和進步就會受到嚴重的制約。大使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這些年來,他奔走各地,宣講常識。人們對他的誤解越深,他的責任感越重。”鄭永年稱。
在吳建民不幸遭遇車禍離世后,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原主任趙啟正在微信上寫下幾句話:“吳建民大使是偉大的愛國者,有豐富外交閱歷,在國際舞臺有相當強的影響力,為培養年輕英才不遺余力,以77(歲)高齡奔走二軌外交,摯友突然遠行令我不勝哀悼之至矣!”而龍永圖則手書:“懷念吳建民:中國需要這樣的大師。”
趙啟正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還稱自己曾就“鴿派”和“鷹派”之爭同吳建民交換過意見。兩人一致認為,在中國干部當中,沒有“鴿派”和“鷹派”的區別,只不過因為工作位置不同,因此說話各有側重。只有正確的和不正確的“派”,沒有“鴿派”和“鷹派”。
趙啟正和龍永圖是近十年來與吳建民同時出現在公開場合最多的人。在傳播交流學的場合,趙啟正和吳建民時常一起出現,兩人還多次聯合出版關于交流學的書。而龍永圖和吳建民一起出現的場合多是關于人才國際化、經濟全球化方面以及經濟創新領域。
“有一次,他曾專門約我到他辦公室長談,他說現在中國需要民間外交,特別需要將有經驗的國際化人才組織起來推動二軌外交。我們比較深入地討論了如何充分發揮前外交官、前商務參贊等專業人士的作用,交流如何致力于促進中國智庫建立‘旋轉門機制。”歐美同學會副會長、中國與全球化智庫(CCG)理事長王輝耀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聽到吳建民先生意外去世的消息,86歲的知名學者資中筠女士“特別震動”,專程趕到了6月19日舉行的《中國民間外交報告(2016)》新書發布會。資中筠在會上表示,吳建民強調知己知彼、審時度勢,“在某些情況下,主張和平比主張戰爭更需要勇氣和英雄氣概。”
“群眾性的外交容易受各種情緒的影響,這種情緒一般都是特別激進的,是有害的而不是有益的。就像法院判案不能以群眾情緒為轉移一樣,對于國家之間有些利益的沖突,是用和平方式解決還是用戰爭方式解決?民間一喊打,就對決策者施加了壓力,有了壓力,特別是外交官,很容易被民間罵成‘賣國。而外交的作用就是化解沖突,用和平的方法保衛國家利益。”資中筠說。
她還認為,吳建民作為職業外交官,有清醒的頭腦、有自己的見解并且有勇氣公開說出自己的話,是非常不容易的。“我確實很少見到職業外交官不打官腔。對外說話有時是要有口徑的,但是有些人形成了習慣,跟中國人說話也按口徑,我覺得很難交流。吳建民是按常識和人情說話的。”
最近幾年和吳建民有過幾次接觸的資中筠還看重吳建民的風度,“作為一個真正的外交官,他代表一定的文化修養和風度。因為有些外國人跟我說,我覺得你們的外交官好像說的話不是對外國人說的,是心里想著怎么跟國內交代,所以說得越硬越好。要是軟的話,一定要挨批,硬的話不會挨批,這樣就使得我們的外交官越來越沒有風度。”
“吳建民大使身上有著中國辯論場中難得的紳士風度。雖然我不同意他的一些觀點,但我尊重他的表達方式,他一直堅持溫和和理性的表達,而且他所表達的觀點是經過獨立思考和判斷后的,并且作為體制內官員,不懼怕外界對他的質疑和攻擊。”北京海外高層次人才協會青委會會長劉科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