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摹這亂世的紅顏

趙瑩

蘇軾曾在《前赤壁賦》中言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不知為何，翻開《晚明風月》時，驀地想起了此句。

晚明女子，不可避免地與歷史的濃重一筆相會。說她們是幸，在亂世之中，竟也尋得自己的一方之地，以至后來之人在翻閱歷史卷軸時，總能見到這些熟悉的名字：馬湘蘭、柳如是、顧媚、董小宛、陳圓圓、李香君、卞玉京、寇白門……她們是江南名妓，是秦淮八艷，或“美而艷，豐而柔，骨體皆媚，天生尤物也。善弈棋、吹簫、度曲”，或“性情豪爽，頗有男兒之風，亦有男兒之志”，“醉心焚茶煮香”，常有“臨風飄舉之態”。在“女子難登大雅之堂”的古時，她們竟有如此風姿，讓人驚嘆。

晚明時期這一抹靚麗的倩影，卻也常含苦澀。她們縱有才情、扮相，在歷史洪流中也難逃苦難的命運，歷經世事之苦。山河破碎的時代，她們如同浮萍一般，無根無家，隨波逐流，渴望有文人志士能夠“慧眼識珠”，讓自己脫離青樓。

明清易代時，士子們有的選擇了抗爭到底；有的做了“明朝遺民”，如冒辟疆、陳貞慧等；有人寧為“貳臣”，像龔芝麓等。那些嬌柔艷麗的美人，往往在逃難、避禍的過程中被鐵騎碾碎，少數幸運兒憑著才智得以安頓，勉強安身。女子們大多湮沒于時光的洪流中，柳如是、顧媚、李香君等終于擺脫陪襯者的命運，來到歷史的前臺。她們與才士交往，獲得可貴的戀情，或得以在亂世安身立命。風雨飄搖，這些傳奇女子開始了不一般的人生，《晚明風月》也緩緩拉開敘述的大幕。

那時的秦淮名妓，青春正好，可惜空有才思，難以主宰自己的命運。身處甲申、乙酉之變，連男子都無法茍全性命的動蕩年代，她們最好的出路或許是從良，嫁為官宦、文人、商人的侍妾，或許能覓得情投意合的良緣，這是最理想的結局。其中的少許女子如顧媚等，令姐妹們稱羨，成為難得的“幸運兒”。陳維崧的《婦人集》形容顧媚：“顧夫人識局朗拔，尤擅畫蘭蕙，蕭散落拓，畦徑都絕，固當是神情所寄。”顧媚才貌出眾，“艷名愈高”，在諸艷中被推為“南曲第一”。張岱的《陶庵夢憶》回憶，他與眾親友去打獵，顧媚、董小宛、王月等隨行，她們一改紅妝，戎裝輕騎，別有一番英氣。此類活動常能見到顧媚的身影。一次演《周羽教子尋親記》，顧媚還反串了一把，旁人得知有高人在場點評，都慌張不已，她卻毫不怯場。此等趣事，在《晚明風月》中比比皆是。書中偶以詼諧的文字打趣，卻又趣味無窮。有時旁征博引，再現當時情景。顧媚名聲再高，依然難逃鄙陋“傖父”的騷擾，余澹心路見不平，以一篇文采飛揚的檄文，為她出頭。說到底，才情再顯，顧媚依然難掩卑微地位，仍然得仰仗名士，方能逢兇化吉。

顧媚尋尋覓覓，遇到自己一生的機緣——龔芝麓。后來甘苦俱嘗，龔芝麓為她寫有《生辰曲》，“玉蕊珠叢難位置，吾家閨閣是男兒”；天寒地凍之際，顧媚送被子給牢獄中的龔芝麓，后者口占兩首絕句答謝她：“霜落并州金剪刀，美人深夜玉纖勞。停針莫怨珠簾月，正為羈臣照二毛。”“金猊深擁繡床寒，銀剪頻催夜色殘。百和自將羅袖倚，余香長繞玉闌干。”顧媚當年的舊院姐妹，命運各有不同。董小宛苦苦追趕自己的“良人”，幾經輾轉波折，得償所愿。然而九年婚姻中，她始終壓抑隱忍，縱使才情再高，身姿再美，“侍妾”的身份、卑微的地位，讓她小心謹慎。家人的贊美，或許只是一種慰藉吧。這背后有她黑夜中輾轉難眠的身影，有她為難時苦咽淚水的無奈。否則，她何以在風華正茂的年齡溘然長逝。卞玉京戰亂中做了女道士，后來依傍一位良醫，“居別館長齋繡佛”，好歹有一容身之所。還有人窮困潦倒，曾經豪俠豪侈都冠絕一時的李小大，流落市井，靠教幾個女孩子歌舞，窘迫度日；風情萬種、娉娉婷婷的李十娘國破后勉勉強強嫁人。更有不幸女子，才16歲便被亂兵擄去，生死兩難。

這些青樓女子固然是無根之人。然而，就連看似高不可攀、地位尊崇的周后、田貴妃、袁貴妃、張皇后等，她們的命運依然飄零，為晚明痛史添上一份歷史的厚重。說到底，這些女子的結局，無不與時代脈搏緊緊相接——《晚明風月》呈現的是時代的悲哀，更是女子的無奈。

《晚明風月》中，豐富的史料和各色詩詞，讓書中人物鮮活起來。這些女子以詩寄寓情感、憧憬，也顯露個性。董小宛性喜閑靜、安靜疏淡，她16歲時寫的《秋閨詞》之一為：“幽草凄凄綠尚柔，桂花狼藉閉深樓。銀光不足供吟賞，書破芭蕉幾葉秋。”美則美矣，尚有幾分強說愁的意味。等她結識了冒辟疆，幾次被拒，董小宛始終決意追隨，好不容易與他重逢，但冒辟疆聽聞父親致仕還家后，不告而別，追趕父親去了。董小宛愁腸百結，不知所措，她的《與冒辟疆》深情卻也惶惑：“事急投君險遭兇，此生難期與君逢。腸雖已斷情未斷，生不相從死相從。紅顏自古嗟薄命，青史誰人鑒曲衷。拼得一命酬知己，追伍波臣作鬼雄。”

“秦淮八艷”中，柳如是算得上特例，她是熾熱的、濃烈的，她的詩更是如此，一篇《男洛神賦》，馳騁豪情，濃烈奔放，把她迷戀的陳子龍夸得密不透風：“爾乃色愉神授，和體飾芬。啟奮迅之逸姿，信婉嘉之特立。群嫵媚而悉舉，無幽麗而勿臻。”柳如是的大膽、獨特行徑，更像男子所為，讓人印象深刻。就連跟錢謙益初次會面，柳如是也是另辟蹊徑，扮作男兒，讓人大開眼界。她與錢謙益的姻緣，年齡懸殊，卻也算相得益彰。搬入我聞室與錢謙益守歲的次日，柳如是詠《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帶上幾分惆悵：“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此去柳花如夢里，向來煙月是愁端。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闌。”

《晚明風月》對柳如是作詩時的心理分析，可謂入木三分。一個妙齡女子，嫁給大她許多的人，她是猶豫的。她明白，只要點頭，就可以擁有終身的保證；然而她也迷茫，這個決定畢竟關乎一生，她的點頭也伴隨著許多放棄。可是她沒辦法對這理想的對象說“不”……她的猶豫、彷徨都化入詩中。幸而，兩人的生活雖然幾經跌宕，還圓滿。可惜好景不常，錢謙益死后，她終陷困頓，最后以一尺白綾結束一生。柳如是最負盛名的詞莫過于《金明池·詠寒柳》，苦悶迷茫令紅顏憔悴，這等灑脫不羈的女子，也會愁郁心中。她看似風光無限，低嘆幽咽又有何人知曉呢？“柳如是”終究做不成“柳儒士”！ 她肆意大膽，時人或敬她愛她，或是嫌憎她，覺得她離經叛道。但《晚明風月》卻恰如其分地以《紅樓夢》中的晴雯、探春比擬這位秦淮女子。探春向往成就一番事業，卻苦于身為女子，一腔心志無處施展。柳如是有同樣的難言隱痛；晴雯縱使潑辣，也掩蓋不了身為奴仆的命運。柳如是亦抹不掉低微身世，她喜扮男人，模仿男人的舉動，她的肆意，靠的是錢謙益的恩寵，一朝人去樓空，柳如是也只能以死維護最后的尊嚴。

余澹心在《板橋雜記》中以濃墨描述秦淮女子，他精細敘述的男人，獨有徐青君。這位落難王孫曾經享盡珍饈，落難后窩囊至極，竟以替人代杖謀生，可悲可嘆。前半生富貴恣意，經歷新舊朝更迭后，敗落窘迫，讓人不由想到“滄海桑田”。

不少晚明女子精于書畫詩作，《晚明風月》中有名士，有女子，有詩詞，將晚明風貌細致描繪，讀后仿佛親歷了亂世的浪潮，聽到了秦淮名妓的輕吟淺唱、天崩地裂的時代嘶吼，窺見一聲聲無言的掙扎。《晚明風月》在詩詞的交織、士與妓的交往中拉開時代的畫卷，這不再只是幾個女人的婚戀史。透過這些后妃名媛、青樓艷女的悲歡離合，士與妓的復雜心境和艱難處境，可以一窺國破家亡的晚明“痛史”。

秦淮河畔那綺靡艷麗的風光似乎依稀還在，文人們吟詩作對的瀟灑俊逸仿佛還在眼前浮現。這些晚明的風月舊事，因為挾帶了歷史的質感和厚重，更顯得宏偉、凄美與磅礴。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文創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