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山居：真正的奢侈是閑暇

瑪達姆王

初讀英國作家彼得·梅爾的《山居歲月》，是上個世紀90年代，我正在閉塞的廣東小城過著寂寞無聊的生活。作家用幽默的筆調，將自己1986年在普羅旺斯的一年鄉間生活寫得妙趣橫生，令人神往。

20年后，我到了法國，最初在蔚藍海岸，離彼得·梅爾生活的呂貝隆山區約200公里。并且，尼斯北部也屬于廣義的普羅旺斯地區，跟呂貝隆氣候、風景、民風、飲食相近。最近再回尼斯，受一對新婚夫婦朋友之邀，參觀他們的山居生活。

這對夫婦，女主人艾倫是我在法國讀書時的中國同學，男主人克里斯是法國人。和在普羅旺斯過著半退休生活的英國作家彼得·梅爾不同，37歲的克里斯在尼斯的高級社區長大，并在市區做著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因為他向往空氣清新、人煙稀少的山居生活，所以在尼斯北部的貝爾萊阿爾佩村買了套住宅，當起現代村民來。

克里斯開車來接我們。村子坐落在海拔680多米的山上，離市區雖然只有20多公里，但彎彎曲曲的山路把它隔成世外桃源。聽說這山路有12個彎，還被用作汽車拉力賽的賽道，車技不好或暈車的人見到就心驚膽戰。而對克里斯來說，在這繞來繞去的山路上開車既刺激又享受，所以他樂此不疲，每天開1個半小時車上下班。

汽車駛過滿山的金含羞草和松樹，快到山頂時，路旁不再有橄欖樹，而變成了栗子樹的天下。貝爾萊阿爾佩村到了。

記得以前造訪普羅旺斯鄉村時，我曾暗自嘀咕，那些古老的石頭房里、緊閉的門窗后，到底有沒有人居住啊？這次，謎底揭開了：有，而且生機勃勃。

一路上和經過的村民打著招呼，在路旁胖貓們或友好或警惕的目光注視下，我們穿過曲折的中世紀小巷和拱頂回廊，經過小小的噴泉。街道兩旁是又高又窄、粉色或黃色石墻的老房子，艾倫和克里斯的家就在其中，和樓上鄰居共享一幢已有七八百年歷史的小房子。

克里斯的最大愛好是收集人偶。第一代變形金剛1984年推出時，他5歲，從此踏上了漫長的收藏之路。除了變形金剛，還有古代武士、希臘神話、魔幻和巨龍等系列，總共近2000個。其中最受寵愛的600多個已經組裝好、精心涂好色，肩并肩站在最醒目的陳列柜里，隨時接受主人的檢閱和客人的艷羨驚嘆。更多的堆在某個角落甚至關在洗手間里，還有一盒盒尚未拆封的被塞在床下，不知何時才有機會重見天日。打聽到這些模型的價格以及涂色需要的時間，每個人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終于知道克里斯的錢和精力都花到哪里去了。

以當代中國都市年輕人的標準來說，這住宅稍顯窄小簡陋。 一進門是開放式廚房兼餐廳及客廳，臥室和衛生間位于樓下（因為依山而建）。家具簡單，到處堆得滿滿當當。除了克里斯的收藏，還有艾倫創作的油畫和雕塑，占據了屋子每一寸空間。

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房子冬暖夏涼，冬天可以燒貨真價實的壁爐取暖，夏天室內最高溫度22度。無論外面烈日如何灼熱，一踏進涼爽的室內，左手端一杯甘甜的當地天然礦泉水，右手一杯當做開胃酒的冰鎮蘋果酒，酷暑立刻消失無蹤。

廚房飄來香味，克里斯出發接我們之前做好放入烤箱的意大利千層面好了，大家轉移到餐桌。克里斯牌千層面有四層，餡料除了肉醬，還加了一顆顆火腿，口感更豐富。表面烤得金黃，翻卷起薄薄的脆皮，一看就非常美味。配餐的酒換成提前醒好的葡萄酒，香醇柔滑。

吃完千層面，主人又端上兩種精選的奶酪，一種是阿爾卑斯山特產的多姆奶酪，半軟半硬，味道香濃。另一種是產自意大利北部的古岡左拉奶酪，布滿藍綠斑紋，味道辛辣，并隱約有蘑菇的味道。葡萄酒和奶酪是天生的一對，當然得多喝一杯。奶酪就著酒滑下肚，把千層面留下的空隙填得一絲不漏。值得安慰的是，據說多姆奶酪脂肪含量比一般奶酪低。

可是沒有飯后甜點哪算得上一頓正宗的法餐呢，更別說在熱情好客的普羅旺斯人家里。主人端上水果撻，又取出此地特產——香草酒（genepi），這種綠色酒由高山上采集的一種叫genepi的草泡制而成，是阿爾卑斯山區的傳統餐后酒，據說整個阿爾卑斯山地區有幾百上千種配方，家家戶戶自釀自飲。香草酒味道獨特，又甜又辣，酒力強勁。但這還不算完，克里斯又神秘地拿出珍藏的寶貝——他媽媽親手釀的橘子酒，極力勸說我們嘗一嘗。盛情難卻，少不了再喝一小杯。

一頓飯喝了好幾種酒，烈酒淡酒夾雜，但我們沒那么容易被放倒，還要跟主人去射箭俱樂部玩兒呢！艾倫和克里斯每周都去射箭，有自己的專用精良裝備。細心的克里斯早就問清我們的用手習慣，提前打電話給俱樂部教練為我們訂好了設備。

射箭是普羅旺斯地區的傳統體育活動，這個俱樂部已有50多年歷史，聽說還拿過地區團體冠軍呢。俱樂部位于山上，得天獨厚，有充足空間可以進行室外射箭。會員只需要繳納50歐元年費。

俱樂部主席兼教練何內是村子的居民，一口濃重馬賽口音，矮個兒大肚子，白發白胡子，小紅帽一戴紅袍一套，就是現成的圣誕老人。他手把手糾正我們的姿勢，從拿空弓起，教到裝箭、放箭以及如何從靶上拔箭。很快我就學得像模像樣，饒有興致。

雖然這天連我們在內只有7個人，何內還是鄭重其事地召開了會議，討論下周日推廣活動的準備工作。原來除了射箭俱樂部，這里還有狩獵俱樂部，兩個俱樂部將聯手在村里舉辦活動，吸引更多村民參加。

從9月份的一個周末開始，就到了法定的狩獵季節。屆時，如彼得·梅爾所寫，“每一個熱血的法國男人都拿起槍、帶著狗，殺氣騰騰地入山試身手”。聽說這兒的山上有野豬，最常見的獵物則是松雞，所以燉野豬肉和烤松雞都是當地名菜。想來到了狩獵季，村民和餐廳的飯桌上就會經常看到這兩道菜吧。

除了打獵、射箭，貝爾萊阿爾佩村3月有金含羞草節，6月有草莓節，10月則舉辦栗子節和藝術展覽。難怪暫時賦閑在家的艾倫從不覺得寂寞無聊，而克斯里上班、玩收藏之余，還寫了一本科幻小說，馬上就要出版。

回到巴黎后，向女友們感嘆山居生活的愜意有趣，她們好奇地詢問克里斯的職業。答曰，公務員。哦！大家會心一笑。的確，雖然法國假期之多世界聞名，但對于很多公司職員來說，加班到八九點也是家常便飯。辛苦工作一天后再開40分鐘山路回家，還能接著玩模型寫小說，這確實是大多數現代都市人不能負擔的奢侈生活方式。

雖說距彼得·梅爾描述的山居歲月已有30年，但法國的臃腫機構、官僚作風看起來改進并不大，仍然效率低下。每一個生活在法國的人都有一肚子苦水，隨時可以接著作家的話頭往下聊，仿佛歲月從未流逝，英國從來不曾加入歐盟，也未曾脫歐。自然，普羅旺斯的好山好水、美酒佳肴和當地人的樸實熱情，也絲毫沒有改變。

所以，大家照舊一邊抱怨，一邊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