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貨橫行

陸蓓容

中國美術學院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

專欄

假貨橫行

陸蓓容

中國美術學院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

唐英塑像

最近在《新民晚報》的副刊上看了個故事，說「文革」結束以后發還抄家物資，當然不是按人頭點算，而是把各家后人統一拉到一個大屋子里「認領」自家舊物，驢頭馬嘴的事兒常有。有資格老一點的，就有專人把畫送上門去由他自行辨認。只要有一個相熟而懂行的掌眼人在邊上，說「這幅畫曾在您家客廳里見過」，就能得到品相新好的古書畫；原來舊藏里有沒有，或者是不是那一件，卻都沒什么關系。這故事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太不體面，令讀者生出洗刷不盡的難堪之感。不過職業病患者尷尬之余，還想到另外一件事：收藏這件看上去高冷的事，群眾基礎倒挺不壞，哪怕剛剛經過百卉具腓的動亂年代。那么，古董的普及面真是廣大，門外漢家里也會有它。

不過，若都像八十年代的孝子賢孫們那樣不開眼，見到一件張大千，真假不問就說是自己家的，研究者必將無話可講。推原往事，大多數古人決心從事收藏事業，是抱著豐滿的理想，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修煉出火眼金睛，找到那些散落在人間角落的真跡，與它們共度一生的。正是這種理想讓收藏活動代代相傳不絕。他們面對骨感的現實，勇于交學費，上當，補課，重來，總想跨過那一條不太清晰的門檻，卻不是總能成功，只因假貨太橫行。

明清假古董之多見于記載。萬歷末年有一個特別著名的故事，說當時有個姓唐的，收藏了一只宋代定窯的鼎。有個姓周的手藝人聽說了，跑去借來拿在手上反復把玩幾遍，又悄悄拿張紙描畫了開片紋路。半年以后他再上門，就跟那姓唐的說：看，我又造了一個，分毫不差。這還沒完，過了兩三代，姓唐的姓周的都死了，鼎流傳到一個古董商王越石手里。這家伙不是好人，造了好幾件假貨，隨身攜帶，伺機出手。有個天真的新手買走一只，得意洋洋，到朋友面前夸耀。可他的朋友反問道：我聽說老唐家的故物是個三足圓鼎，你給我看個方的算怎么回事兒？

到了清代，古董之假似乎已經成為某種共識，圈內人趨之若鶩，圈外人嗤之以鼻。嘉慶年間有位詩人孫原湘（一七六〇年～一八二九年）寫詩說：「青天明月不可假，其余紛紛多贗者。秦時銅鼎漢玉斝，阿房宮磚未央瓦。戴嵩老牛韓幹馬，紙墨所為尤古雅」，假的門類無遠弗屆；又說「十日不得名一錢，有時一錢遂獲百」，賣假貨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這一來，知道點行市的收藏家當然也緊張，逮著機會就要剖白，說因為什么什么原因，自家一幅來路奇詭的藏品仍是「真跡無疑」。

清乾隆 唐英仿官水丞故宮博物院藏

清 唐英 行書詩軸故宮博物院藏

連戲曲小說都用假古董當話頭。有一位著名的景德鎮督陶官唐英（一六八二年～一七五六年），比孫原湘還早著好幾輩。他寫了一部《天緣債》，其中有個叫張熱腸的角色，是假古董商人的兒子，上來就唱《西江月》，自揭老底：「不是夏彝周鼎，何嘗漢玉商銅。水晶瑪瑙欠玲瓏，韓馬戴牛異種。晉魏古碑唐畫、時鐫牙竹仙工。無端骨董竟成名，只為怪奇懵懂。」他說自己老子「隨口賭咒騙人，也賺了不少的錢財」；又說自己從小跟著老爹，干「背包箱、配匣座」的活兒，積累經驗。我想這誠實的描寫大概是有現實基礎的吧。

騙不過高級收藏家的時候，低端假古董去往哪里？李漁（一六一一年～一六八〇年）在《連城璧》里也給出一種神奇的答案。他寫一個賭場小工，先靠干點小活，收點兒抽頭過日子；后來日漸做大，成了獨當一面的經紀人，闊了。錢怎么花呢？于是「典了一所花園居住，有廳有堂，有臺有榭。桌上擺些假骨董，壁上掛些歪書畫。一來裝體面，二來有要賭沒稍的，就作了銀子借他，一倍常得幾倍」。這……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啊。

所以，翻各種書畫著錄的時候，總想穿越回去和前輩們說一聲：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