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在二○一五年歲末清點往事,只覺災異人變走馬燈一般旋轉,而且愈轉愈快,時而炸彈瞄準了稿紙,嗷嗷怪叫著降下,持筆的手上,像落滿了燒燼。
最近,所謂“讀”其自身的構成,已經成了解釋學的大問題。與之相隨,對所讀書物內容的“理解”,也作為寫本理論的尖端題目,被廣泛地議論。(井筒俊彥:《讀古蘭》,巖波書店二○一四年第三版,397頁)
所以,最終靠的是讀者的資質,和讀后的結論。至于我,不過是感嘆于能人不露,才決意把自己粗糙的讀后感獻出。
我的土法閱讀,是“要點雙語”,只釘牢一些要害詞句,輕輕地觸碰,從書本更從社會體味,攻其一點,哪怕五年八年—雖然常常不得已而撤退了,但也曾在一點之上恍然貫通。那時真宛似劉介廉所說的探海尋珠,求學之樂,難以形容。
冒著一語失言黑鍋沉重的危險,忍不住想和我的讀者分享。雖然我不斷提醒自己,瞧你四周:老若朽木,新如頑石,小的更是怪人多多。走到這一步你該慎言自警了,再勿闌入。停,stop,.!
—但訴說的沖動,是難以抑制的。
“沉默與公開”
從寧夏到新疆,老派一到了墓地,會背誦“塔巴萊”的馬上得意地往前站。背不下來的人呢,害羞后退,自慚上不得臺面。不少農民瞎漢(即文盲,指非念經人)紛紛背它,說是為上墳不求人,其實也為顯擺自己的道行。滿圈子上,一章經文,在一張張嘴上高速傳遞,接頭斷處都甚有講究——只不過顧了嘴上順溜, 卻大多沒理睬它的微言大義。
對我來說,何止遠遠的“蒙昧時代”,哪怕上了臺面的后來—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這一章特別被人看重。哪怕終于自己也能一橫對一撇、九牛二虎竭盡全力地,對著原文通讀以后。
如今“通讀”成了廢棄的舊詞。其實通讀的方法很重要,至少它能讓你發現一些“點”—而這些點,以前多不為人留意。我第一次通讀,剛進《黃牛》, 就發現它伏在那里,隱蔽而暴露。
它成雙成對,潛伏行間,如暗示著什么。記得那天我盯著它,一瞬有被擊中的感覺。實話說,正值我的文學單車連連變換著胡語夷文試圖擠過恐怖的瓶頸, 它卻搶在前面先行說破,宛如為我預設的命運。
《古蘭經》第六十七章《權力》被百姓們俗稱“塔巴萊”。其中第十三句:
(隱蔽或公開你們的語言吧)[67:13]
在這一章“秘、隱、低”的表現,是/sirr(復數/asrār)的動詞復數命令式。 它的主要含義是“秘密”。命令式使得行為變成主動的,強調的不單是“隱秘” 而是去“隱蔽和藏起”。
并用的另一個同義詞是/khufiy。它的一個變形/khufiyat,描寫了一種求道者的姿態和儀禮特征,它就是我們念叨多年的“胡夫耶(低念派)”。其實據我觀察,在中國,儀式上眾人并未低念而是徹底的默念—顯然他們最初曾徹底參悟了經中的這一概念。一個字的深沉,非能簡單徹悟。在古代,一種思想導致了一種儀式與團體,在今天,嚴峻的世界更催人挖掘它的奧深。
另一方面,當人向往吶喊與歌唱,渴望高聲與明揚的時候—對應的用語是/jahr。與“胡夫耶”互為補完的“哲赫忍耶”,成了另一種蘇菲之道。這一個 “道”,不同于中國古典的“道”。老子之道是一種超絕而“不可道”的世界觀與認識論。而蘇菲門派的所謂“道”(/.arīqat),本意是對內心權利的主張、對繁瑣規矩的異議、與偉大精神的神秘結合。后來在時間與世俗的腐蝕下,無論中外,大多數門派都漸漸流失了草創時的思想性。“道”蛻變成了“派”,老農民哪里管什么神秘主義?一些人甚至裝神弄鬼。在中國西北它是僵化的社會結構,在阿拉伯—歐美則主要指儀禮念辭。
/ijharū 和它的姊妹詞
/asirū一樣,也是一個動詞的復數命令式。既然是命令式就不同于私欲的隱瞞或盤算,而是一個天降的命令。哦,命令式,它完全是一個峭壁上的路標!如藏在黃牛腳下的錦囊妙計,如等你開封的秘密指令。朋友,只有當你一個詞一個詞地確認過每個詞的語法和句子的主體,只有當你也登臨關口,遭逢著巨大的話語壓迫與訴說危險時——你才會明白這一處命令式有多么要緊!……
由于激動難忍,我把這千鈞一點的讀懂,寫進了《心靈史》第三門的尾詩里。
自古代的先賢起,我們經歷了對《古蘭經》中這對明暗概念之意味的漫長發掘。有時不是命令式,是作名詞用的形容詞。有時替換 jahr 的詞,若[2:284]和 [3:29]使用的“
/tubdū”,含義是“表白”(你們的心事無論隱諱或表白)。
當然,隱藏的行為比秘密本身更有意味。哲學性本身推動著哲學的深化。公開與沉默——不同的漢字選擇,涂染了誓言的不同音色。到了開齋節,大規模的典禮上常能聽到鏗鏘激昂的《崇高》章。其中有一句:
可以不盡地尋求更好的譯文。比如一般是這么譯的:“是的,他確知公開的和沉默的語言。”或許這樣譯:“是的,他全知一切呼喊與守秘。”[87:7] 但無疑全知的主體,就是崇高的造物主。響亮的高聲誘人想象。它抑揚頓挫,表白激烈。那一刻,人們肩并著肩,傾聽著也重復著這一宣誓。
這一組話語,在全經散見。
“天地間,他全知隱諱與表白” [6:3],“你們的心事無論表白或隱諱,主都要依它而清算” [2:284],“揭示天地之奧秘、深知隱諱和表白的主” [27:25]。
不勝枚舉。譯文若斟酌,可以分成幾類,除了對人類隱瞞私心小算盤的警告, 多是強調“天道的盡知”。而明顯使用命令式的一例,正是被百姓背熟的“塔巴萊”。它是這樣的:
/ asirū —埃希路—你們沉默吧;
/ ijharū—以哲赫路—你們公開吧。
—仿佛是“緊貼著我的頸動脈”、在我耳邊響起的聲音……
那些加入歧視與壓迫的“智識階級”,缺乏入門的知識基礎。那些圈子上嘔啞嘲哳一氣背誦的農民,也許不必這么追究。前定不同,不能要求人人都承擔責任。
無論念沒念過阿文,感性的心在接近。那種一步步接近了,就要揭破了但是不能、永遠不能而不停接近—的感覺,以及對這種感覺的秘默與呼喊,是人生的珍寶。
既然天理盡知,人一時的和被迫的沉默,也就沒有什么了不起。不管人的境遇如何,這一對紅黑鮮明的命題在高空俯瞰巡視,超越通說,注視著人們,也注視著我。
它揭破了話語、言論、文學的一切。公開是真正的熱情,沉默是罕見的高貴。我被它吸引,雖然無力解釋。雷電雙擊之后,我漸漸地讀著,接近著它。也許走到這一步,才算抵達了文學?
“提念與念掛”
在《黃牛》章里有一個表達,最早聽見張景臣伯伯(他舍我而去已過周年)念叨這個句子時,我曾有過一種異樣的感覺。
后來我決心學會所有他會的章節,首先攻堅的就是這一句:
“你們念著我,我就念著你們。”[2:152]——這里的阿文表達是:
這一小段之后,便是大名鼎鼎的《黃牛》153-157,里面警句連連。阿訇曾對我說:“其實從‘啊人們以后意思是完整的,不知為什么,他們老北京在前頭非要加上這一小句。”
我聽在耳中,記在心里。如今我悟出了張伯的心境。不,其實張伯也就是循著老時候的規矩—唯有那個“老時候的規矩”耐人尋味,因為那些逝去的前人清楚地看見了密布全經的這個“念”字!
是的—念我、念你。我呼喚你、你念掛我。提念、念誦、念掛、反復念、 重復念、念辭、念頭、念珠—怎么能對它視而不見呢,它那么臨近,那么親切!
因為愈是平白就愈深奧,講清這一小句不是易事。可以說的只是:有了它, 人與主被拉近了。也許,哪怕持再徹底的一神論,對造物主的擬人或人格化的聯想,依然會隱現于人的心理中。它并不解釋,它只直截了當地說:你念誦我吧! 那么我也會念及你!
“dhikr Allāh”(念誦主/贊主詞,
)的含義數之不盡。漢字隨詞根表示為動詞或名詞也變換著表達:念誦或念詞。“即克爾”是混合名詞動詞的一個俗語通稱,它既表示干的事又表示念的詞。它甚至年深日久化作了蘇菲派的代名詞, 人們眼巴巴等著周四或周一晚上的聚會,想聚成一圈度過盡情念誦的愜意時光。 在東部中國對它的記憶早已湮沒了,雖然舍起靈、劉介廉都生老于東部。
與沉默高揚那對依存互補的概念不同,“贊頌主、提念主”是一種基本宗教形式。它散見全經比比皆是。略作舉例:
比如《黃牛》第一百一十四節:
“念誦他的尊名(在寺里)”。—“他”即安拉。《崇高》第十五節:
“念他的主之名”。在第三章《儀姆蘭的家屬》里,阿文是“誦你的主”,當講到先知扎凱里雅的故事時:“(你的跡象是三日不說話只做手勢,)你當誦你的主”[3:41]。該留意的是這一句描述了一種富于身體動作和儀式感的場面—唯恐表達不夠酣暢的蘇菲們當然不會忽視這一句,搖頭,踏腳,甚至旋轉的舞蹈,他們把身體動作和誦主融為一體。
同章的另一處也一樣,也讓人感到被暗示了形式—
“他們(站著、坐著、 躺著)記念真主” [3:191]。蘇菲派喜歡把即克爾的地位盡量提高。他們指出許多經句都是念即克爾的根據。如《蜘蛛》:
(“紀念安拉更偉大”)[29:45]。
“念誦”是動詞,而“念辭”是名詞。一個成了蘇菲儀式上的行為,另一個成了儀式所用的內容。它有各種變形,在各式場合被使用。它們使人猜測古代,從留到今日的痕跡中能猜測:在遙遠的古代,“喚主”是一項大功課。
站著、坐著、躺著—如今寺里常見老人占著專用的板凳騎在上面禮拜,享受生命的最后特權。站、坐、躺,不僅是對老年病人的優待,更是念主儀禮的形式。古代的蘇菲派在此找到了巨大的理論依據,把贊主儀式發展得五光十色,直至陶醉。
至于陶醉(/fanā‘),直到上世紀末人們還把它掛在嘴上。它的最深處指的是消失與幻滅,其實只描述了一種忘我狀態。忘我是一種心理需要。有些人喜歡夸張,在場子上(準確地說是在圈子上)號啕和跌倒昏厥;但依我體驗,每次我都看到了流淚,但從未見過歇斯底里。
人投入了。簡潔的念辭隨節奏響起。反復地呼喚,反復地回旋,反復地發泄, 它引誘著人心,人無法抵御。他們漸漸縱情,沉醉于簡潔的念辭之上。念了又念, 精神不可思議地被滿足了,直至淋漓酣暢,直至結束后戀戀地等著下次。
但是早該提及:儀式愈是迷人,首領就愈能趁機強化權力。凡權力必定導致腐化。教門門檻里的權力,腐蝕了念誦也玷污了念辭。是的,“dhikr Allāh”為蘇菲派提供了強大的支撐,但放眼世界,萬分遺憾的是,蘇菲派未能完成改造與進步的使命。泛濫的人身控制,甚至使一些派別成了政治上的反動勢力。所以,嘴巴若要“主啊主啊”地大聲呼喊,腦袋上先要戴上一頂民主的鋼盔——若是老人家膽敢把“念”的對象偷換為他自己,凡是安拉的蘇菲就該圍成圈子,狠踢他的屁股。
所以說到底,對這一概念的理解,還是東部中國更深刻。舍起靈、劉介廉寧肯湮滅,也沒有開山設帳當教主。千年的中國古典派(Qadīm),千年來沒有尋求另立門檻。為了向根須腐爛的血統論表示異議,他們放棄了盤山白(周四)晚間的儀式。念辭深藏心底——dhikr Allāh 只是私人的秘密。他們在孤獨中冥思, 與依戀的養主互“念”,不理睬街坊的喧囂。
不只老北京獨有靈犀,東部中國處處高人—最近去安慶,在長江之濱的那座名寺大殿上,我迎頭看見一塊大匾。辨認著,一字一字浮現出來,正是張伯伯喜愛的那個短語:
(Fādhkurū-nī~adhkur-kum)
“你們念著我,我就念著你們”……我注視著它,一瞬間喉頭哽咽。我不知該出聲,還是該落淚。張伯,那時我不懂,你聽著那“念”聲迎送日子。如今我懂得了古典的高人一等,但我已不能和你交流。是的,它只是無限偉力的創造者與滄海一粟的性命之間,當然也是你我之間,相互的呼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