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藝定勝天
——在藝術家鄭勝天“世紀:Sheng Project”長征計劃上的發言
文/張 閎

張閎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批評家
鄭勝天先生是1980年代藝術新潮的見證人,更重要的是,在某種意義上說,他是那場藝術新潮的推波助瀾者,是“第一波”。剛才諸位的發言已經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在剛才的發言中,諸位一直試圖返回歷史現場,返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令人懷戀的青春“現場”,仿佛這就是歷史回溯的最終目標。但在我看來,所謂“現場”,與其說是歷史記憶的目標,不如說是一種時間“征候”。它既是歷史征候,同時又是對歷史的治療或拯救。但是,每次我們帶著治療和拯救的目的返回“現場”的時候,我們發現我們自己就是癥狀,我們自己就是患者。所以,整個的藝術革命,包括政治革命就是叛逆、逃離和返回,然后再一次叛逆、逃離和返回。二者不斷循環,沒有結果。于是,藝術要求不斷革命,直至一個終極革命來最后拯救。因此,鄭老師他們當初想去墨西哥是有道理的。因為“第四國際”就在墨西哥,“不斷革命”的理論就產生在那里。墨西哥藝術有這種活力,我覺得跟政治上的狀態也是密切相關的。
不斷的叛逆、逃離和返回的循環過程,我認為就是鄭老師講的“藝術家就是要革命”。但是,每當革命結束以后,你會發現藝術本身變成革命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藝術始終要保持一個隨時反叛,甚至是要反叛自身的一種狀態。因此墨西哥是最好的地方,因為它既在資本主義世界的邊緣,又在社會主義世界的邊緣,它不是社會主義的東西,也不是資本主義的東西。“第四國際”也是一個邊緣化的政治共同體。剛才大家講到“社會主義現代主義”,社會主義中的現代主義因素在整個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中,也是一個邊緣性的,是一個隨時要準備反叛或被迫逃離的東西。無論是在蘇聯、墨西哥,還是在中國,都是這樣。雖然社會主義也可以看成是“現代性”歷史進程的一部分,但是現代主義藝術在整個的主流社會主義當中,仍屬于一種反叛性的因素,雖然它可以激活社會主義藝術。這種藝術一旦成為得勝者的時候,它就很快變成了一個很僵化的東西。所以,藝術家需要不斷地用革命的姿態來進入到社會主義藝術創作中,成為一種刺激性因子。
因此,我對這個“長征計劃”很感興趣。我覺得“長征計劃”這個詞很好地描述了藝術家及其藝術行為的狀態。長征本來是一種潰敗和逃亡的狀態,最初是逃跑,它是在各種壓力當中沒法在這里守住,就逃離(當然,鄭老師的情況有所不同,他是公派出國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大多數藝術家到西方去就是一種逃亡。問題是,這樣的一種逃亡反而成為一個反擊的起點,一個反擊的契機,就跟政治和軍事上的長征一樣。紐約就是那個時代的“世界的延安”,至少在中國人想象當中是這樣。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上海的那些藝術家很壓抑,尤其左翼藝術家,他們選擇到延安去,到一個想象中的自由天地去,也是一種逃亡和解放。所以說,這種解放和自由的逃離,反倒成為絕地反擊的契機。
“長征計劃”作為一種有關歷史回溯的藝術行動,可能要涉及到我們對歷史的不同程度、不同層次、不同緯度的理解。同時,作為一個展示,又是在一個維度一個平面展示出來。關于長征,實際上有很多個長征。有一個曾經發生過的長征,一個類似于電影《萬水千山》和《東方紅》這樣的大型史詩里面跟共產革命相關聯的長征。再后來有1980年代的所謂“新長征”。文革結束以后,話語上的長征還沒有結束,那是一種“新長征”。在新長征里面又派生出另外一種東西,就是像崔健所唱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其實這就是后來的“先鋒主義”。它是一個反向的、反諷性的一個長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原來的這個長征,鼓動一種激進的或者是想象性的革命的理念,是長征的動力。后來的種種“長征”作為革命的“余數”,更多地表現為一種頹廢。在1980年代中期的先鋒運動的時候,頹廢也是一種革命性的力量,是一種激情,一種被扭曲了的生命激情,它是有著破壞性。新潮文藝和先鋒文學在很大程度上已經不是社會主義,而是現代主義的了。
先鋒文藝的主要群體實際上是“紅小兵”一代。“紅衛兵”一代人的能量基本上在文革造反和知青運動的時候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但是紅小兵一代人的能量是在八十年代中期開始被激發起來,如方力鈞、岳敏君、劉大鴻這些藝術家。從藝術精神性的生產本身上來說,它和文革的樣板文藝是有相似的地方,雖然它不是官方主導的。作為一種藝術生產的能量消耗,它們有相似的地方。它是要打破原來的一種舊有的話語的結構和規則。這里面有一種革命性的力量。
1980年代的先鋒主義也是一場革命,跟文革的革命文學相比,就革命性而言,有很大的相似之處,只不過一個是在建構一種革命的樣板形態,而另一個則是試圖打破那些東西,要建立起一個更加現代主義的東西。從一種表象上來看,它的話語方式,結構形態是非常現代主義的。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就是荒謬感。荒謬感,在西方是用來描述一種現代人的精神性的存在經驗,但1980年代中國的先鋒文藝里面所傳達出來的那種荒謬感,就是現實;對中國人來說,它就是一個現實的東西。這種“社會主義現代主義”甚至比“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來得更具現實感。
問題是,今天還出現了另外一種“長征”,就是作為表演的、娛樂消費和后現代主義色彩的長征。長征變成紅色旅游項目了。這種表演其實混雜了戲謔的、娛樂化的因素,即便依然保持了一定程度上的紅色色彩,但更重要的仍是“表演”,商業的或意識形態的表演。這些內容構成了它們內部巨大的反差和張力。我覺得能夠將這種復雜的不同層面的內容展示出來的話,可能使得展覽,更多地具備文化的豐富性、當下現實的針對性和批判性。
回到歷史書寫問題。歷史是一種話語,是一種闡釋,是一種后設性的表達。為什么當時的歷史細節會或多或少地被遺忘,因為歷史敘述是事后才被表達的,而且,常常是勝利者所表達的。勝利者對歷史的改判和重新命名,形成了他們自己的歷史。現在被稱之為“長征”的,起初常常是“被迫逃亡”,后來才變成一個很漫長的、有計劃的征戰,而且是得勝的征戰。這種處境跟我們今天談的“八五新潮”是很像的。
前段時間我們文學界紀念先鋒文學30年,那些先鋒作家、詩人,現在都成為大師坐在臺上了。看他們坐在臺上高談闊論,我就想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當年我們很落魄地在那種非常低級的小酒館里吃著鹽水花生,喝著啤酒,感嘆人生之不公,而今天,他們成為經典作家,成為榜樣和大師。因為我們這些同仁們在課堂上講授這些,我們掌握了話語權,我們講的都是我們那些朋友們的作品,把他們經典化,然后形成了范式,后來的寫作者也把我們八十年代的精神歷程,想象為當時那種偉大勝利長征一樣的歷史。歷史話語就這樣被建構,歷史就這樣被生成并被延續。這里面當然蘊含著某種革命性的力量。但革命者一旦成為勝利者時候,他們穩坐得勝寶座的時候,就需要新的革命。那就是年輕的一代人身上所蘊含出來對于前輩的一個反叛和逃離,創造新一代的藝術。恐怕還不只是說我們返回現場,而是需要一場革命。主要不是指社會政治革命,而是在整個文化上的革命。我們都預感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