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我沒哭,戴著隱形眼鏡呢。”劉燁點起一支煙,聊起不久前斬獲的“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男主角”。這個獎項來之不易,距離他上一次拿到表演獎項已經12年。
過去12年,劉燁成了這個行當里的“老司機”。他重視觀眾。當年,他和周迅、陳坤一起拍《巴爾扎克與小裁縫》,另外兩人已經因為電視劇《像霧像雨又像風》而家喻戶曉,而他自己還是個沒有什么群眾基礎的文藝片男神。三人一起走在大街上,“粉絲”認出周迅和陳坤,擁上來簽名、合影,劉燁被冷落在一旁,心里不是滋味。“我就等在那兒,他們連看都不看我。哥兒們拍了那么多牛×的電影,也抵不過一部大火的電視劇。”
劉燁看到了甜頭,不再端著。“上學時候還想著,以后只拍電影,不拍電視劇,可見行不通,沒有群眾基礎。”沒過多久,劉燁就拍了電視劇《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愛人》,一夜之間也變得跟周迅、陳坤一樣家喻戶曉。
他從來不是一個固執的藝術家或者文藝青年,不死磕,喜歡順勢而為,拍大片就是在“跟著大潮流走”。2004年前后,電影市場變了,文藝片不再吃香,拼投資、拼演員陣容的時代來了。劉燁趕上了大片時代的第一班列車,他拍了陳凱歌的《無極》,也拍了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只是沒想到,這兩部電影讓他遭遇了劈頭蓋臉的謾罵和指責。“觀眾罵爛片,罵我演的角色懦弱,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從那之后,劉燁吸取教訓,盡量不拍負面角色,盡量找與自己氣質類似的角色。“觀眾不懂什么塑造,他們的想法很簡單,覺得角色就是你自己,拍些觀眾喜歡的,這樣最穩妥。”
最近幾年,微博火了,真人秀也火了,劉燁一個都沒落下。他在“花樣爺爺”里搞定了幾個老前輩,帶兒子諾一上“爸爸去哪兒”,又在“星球者聯盟”里組隊打籃球。“真人秀曝光度高啊,又不像電視劇,一耗好幾個月,高效啊。”
在微博上,他是“火華社長”,一呼百應。“跑電影宣傳,好多小孩見到我,管你什么戲,我沒看過,但你是我們大火華社長。社長!社長!孩子們全喊這個。”
電視劇、電影拍了幾十部,與各種水準的導演合作,大多數時候,劉燁過得“既開心又無聊”。他學會了看人下菜碟,遇到水平不高的導演,就蒙混過關,“不用使太大力氣,隨便給點東西人家就覺得厲害,大家皆大歡喜”。

劉燁
經紀人常繼紅說,劉燁“聰明,從不白費工夫”,遇到好導演就越演越帶勁,導演要什么他就給什么。但遇到不那么靠譜的導演和班底,他也沒有憑一己之力挽救一部戲的野心,老老實實干完自己的活,賺了該賺的錢就收工回家。“現在好些演員還帶著編劇進組,劉燁從沒這習慣,導演的就是導演的,他為導演服務,對自己的定位特別清晰。”常繼紅說,“所以,他得遇到好導演才能出得來。”
曹保平也覺得,劉燁和鄧超、張譯這類的大演員不同。他被動,甚至有點懶散,需要有人在后面推一把,“不然很容易就滑過去了”。拍《追兇者也》時,劉燁是全劇組最“耐拍”的演員,曹保平在他身上花的工夫最多。“像張譯他們,心里裝著事兒,該怎么演,他都給設計好了,現場拍個兩三條,基本定型了。劉燁不是,拍十條八條,他還能給你新東西。你就要不斷地拍他,不斷地榨取他。”
劉燁在這種榨取中找到了快感:“找回了十幾年前拍戲的感覺,特較真兒,特軸,讓你重新覺得,表演是件挺神圣的事。哥們兒不是‘網紅,不是‘綜藝咖,哥們兒是一好演員。”
十幾年前,常繼紅第一次見到劉燁,“又高又憨,一臉包”。當時的劉燁狀態不太好。“過去的365天,他一共休息了三天。有危機感,神經是緊繃著的。同時搭著好幾部戲,這個也要演,那個也要接,覺得如果自己不拍就成全了別人,那可絕對不行。”常繼紅看到眼前的劉燁,第一反應不是和他談工作,而是教會他休息。“我和他說,你要是交給我經營,我就要把握你的節奏,你得學會休息,要調整好節奏。”
與常繼紅簽約前,兩個人坐在辦公室里交接工作,劉燁握著筆,抱著小本子,窩在椅子里涂涂抹抹。“他在算日子,幾部戲,時間怎么安排能排得開,爭分奪秒的,我看著都累。”
劉燁愛喝酒的壞名聲也是那時傳出來的。那幾年,他常混飯局,逢酒必喝,逢喝必大,喝大了難免口無遮攔,得罪過圈內人,也得罪過媒體。“他不是愛熱鬧,而是怕錯過機會。”常繼紅說,當年的劉燁其實是個悶葫蘆,“話少、靦腆,交流起來特費勁,想和他坐下來喝杯咖啡聊聊天,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怯場,劉燁只能逼自己喝酒,“不會說話,酒品得好”,喝得飄飄然了,就能打開話匣子,能說會道了,也許就能撞上機會。
2005年,劉燁演了孟京輝的話劇《琥珀》。他飾演的男主角高轅是唐璜式的人物,英俊、幽默,心臟病又增添了他的病態美,有種及時行樂的荒唐感。某種程度上,高轅和當時的劉燁有些類似,他們都在與時間賽跑,都在竭盡所能地消耗自己。這出戲劉燁演得很過癮,他在舞臺上奔跑、嘶吼,燃燒了高轅,也灼傷了自己。“2006年前后,突然就不行了,人生就低谷了。”劉燁在很多場合講述過那段以酒精和安眠藥熬過的日子。當時,他剛和女朋友分手,又在同時拍攝《滿城盡帶黃金甲》和《暗物質》,一部是投資數億元的商業片,一部是后來多次獲獎的文藝片,一部在重慶取景,一部在洛杉磯。那段時間,劉燁常常要飛過半個地球搭戲,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中,他一刻也睡不著,眼睜睜看著窗外的天亮了又黑了。飛機落地后,密集的工作讓他連床都摸不到。他不怕自己身體垮掉,怕的是自己垮了,戲就接不上,這么重要的工作搞砸了,以后就沒有機會了。

《血色浪漫》劇照
常繼紅放心不下當時的劉燁,“什么都悶在心里,不會傾訴”。為了讓劉燁散散心,她和孟京輝組織了一個小型車隊,五輛車,十幾號人,一路向北往劉燁的老家吉林開。常繼紅讓劉燁做車隊的總指揮,一路上,他拿著對講機指揮車隊,給大家介紹每一個自己生活過的地方,出去了,人就打開一點。
“他遭的所有罪都是因為起點太高。”常繼紅說,劉燁很幸運,一出道就遇到大導演,幾乎沒演過配角,是鐵打的男一號。《藍宇》和《美人草》先后獲獎,一畢業就成了影帝,一切功名都來得太快了。“他怕掉下去,總覺得應該更好,把自己往死里逼。”常繼紅說。
“《紫蝴蝶》之前,我覺得拿獎跟玩兒似的。誰知道,2004年之后,得獎的事就離我非常遙遠了。越著急越沒戲,這些年拍過很多電影,稱得上作品的沒有幾部。”劉燁說。
在曾經的中戲班主任常莉老師眼中,劉燁犯不著焦慮,他是個一定出得來的苗子,一進學校老師們就都看得出來。“幾乎每個導演來選角色,都會相中他,氣質很特別。”但大學四年,常莉一直“按著他”,一般的電視劇,即便是男一號,常莉也不讓劉燁接。“幸虧這老太太,這不,一上來就趕上霍建起導演的片子了。”
拍《那山那人那狗》時,劉燁整個人都是蒙的,一對著鏡頭就犯傻。“剛開始還有舞臺范兒,導演就和我說,劉燁你不用那么演,就像跟我聊天一樣,你試試。”一試就成了。劉燁覺得自己悟性好,“大概是適合干這個”。
快畢業時,關錦鵬找他拍《藍宇》,讓他演一個同性戀。“2000年啊,這意識太超前了。”劉燁掙扎了一下,心想:“關導啊,大導演,《阮玲玉》《胭脂扣》《紅玫瑰白玫瑰》,都是港片里的代表作,這樣的導演肯定錯不了。”
得知劉燁要演一個同性戀,同學都不敢相信。在學校里,劉燁是個晚熟的漂亮男孩,有點糙,有點大男子主義,經典造型是“穿牛仔服,留長發,抽不帶嘴兒的駱駝香煙”。“藍宇那陰柔,”劉燁瞟了個眼神,架了一個蘭花指說,“演起來心里實在沒底。”
好在那時的電影拍攝還很踏實,導演和演員都舍得花時間打磨。“大家都特有創作的狀態,關導帶著我和師哥(胡軍),每天憋在酒店里對臺詞,光讀劇本就讀了一個半月。現在哪兒有人肯花這工夫。”
盡管劉燁渴望和好導演合作,但他也從不好意思主動爭取角色,當年喝了那么多酒,他也開不了口。合作了十幾年,常繼紅倒是能洞察劉燁的心思。拍完《追兇者也》,主創們一起吃飯,常繼紅漫不經心地傳話曹保平:“老曹,找個機會咱再弄一個電影。”劉燁趕緊附和:“對對對,再弄一個,弄一個。”
“東北人,要面子,不好意思求人辦事。”常繼紅說,很多時候,她要去揣摩劉燁的心思,有些機會得出面幫他爭取。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愛人》劇照
因為要面子,劉燁也遭了不少罪。《追兇者也》里,他要開一輛明黃色的修理車在山路上追車、追人。“那車破的,方向盤沒有助力,連手剎都沒有,門也打不開,坐上去,一腳油門竄出去老遠。”劉燁看看車,看看狹窄的山路,再看看身后懸崖下的景色,“當時心都涼了”。
但劉燁還是硬撐著上了車。他先戴上框架眼鏡,在每一個轉彎處放上石頭做標記,自己測量好距離,鉚足了精神控制這輛破車,每場戲都拍得心驚膽戰。“講真的,也就是劉燁夠虎,膽子夠大,換了別人,有些戲我們可能就拍不了了。”曹保平說。
“他就是不認慫。”常繼紅還記得,當年劉燁在外地拍戲,她去探班。“我一看他,嚯,眼睛都感染流膿了,還在那兒撐著呢。我趕緊帶他去跟劇組請假,到醫院看了眼睛,休息了一個星期。”
“不是不害怕。”劉燁有點不好意思,“其實就是硬撐著,哥們兒不能掉鏈子,不然多沒面子啊。”事實上,關起門來,劉燁因為怕疼,十幾年沒打過針。
劉燁的妻子安娜曾接受媒體采訪,提起為什么嫁給劉燁,她說是因為劉燁有法國男人所不具備的對家庭的責任心。“男人就該養家,這沒什么好商量的。”提起家庭,劉燁的大男子主義又按捺不住了。
當初,為籌備“爸爸去哪兒”,節目劇組來拍諾一的短片。導演組舉著攝像機拍諾一,一會兒說一段這個,一會兒演一段兒那個。坐在一邊的劉燁開始焦慮了:“搞得跟試鏡似的,好像哪里不對啊?我兒子這么小怎么就出來工作了呢?工作是我的事啊!”常繼紅趕緊說服劉燁:“不算工作,這是正能量,這不是給你機會和諾一相處嗎?”劉燁冷靜了一下,勉強說服自己。
劉燁的弟弟曾經和他說,《血色浪漫》里的鐘躍民是最接近他這個人的角色,爺們兒、講義氣、豁得出去。劉燁卻覺得,鐘躍民只是他“糙老爺們兒”的那一面,《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愛人》里的龍小羽是他的另一面——敏感而脆弱。
剛上中戲時,劉燁差點退學,不是學業跟不上,而是搞不懂同學之間的人際關系。“一點點小事我就能琢磨好久。”劉燁說,當年還沒有手機,他借錢給一位女同學打公共電話,對方放下電話,扭頭就走了,連句謝謝都沒有,這讓他覺得受傷。同學一起吃飯,吃完了,也聊夠了,大家干坐著不結賬,原來是都不想買單。“這些困擾我很久,當時的同學大多是藝校的,接觸社會早,我一普通高中畢業的學生,各種想不明白。”
多數時候,他不會向家里表達負面情緒,偶爾分享心事也是找母親,對父親他尊重,卻敬而遠之。劉燁成長在一個典型的中國式家庭,父親嚴厲,母親和藹。劉燁和媽媽的關系好,“兩個人總像有心理感應似的”。當年考中戲,媽媽和他當時的輔導老師一起來陪考,二試結束后,劉燁覺得考砸了,希望不大。晚上回到賓館,他窩在被窩里哭,哭著哭著,媽媽進來了,摸黑坐在他床邊,拉著他的手,兩個人一起哭,“誰都不說話”。
后來,劉燁離開家,壓力大到憋不住了,就打電話給媽媽。不說什么,哭一會兒,心里就好受很多。
安娜說過:“女人要做她們老公的母親,因為老公離開媽媽之后,他就要找一個像他媽媽的女人,這個不用騙自己,就是這樣的。”
在遇到安娜之前,常繼紅很多時候充當了媽媽的角色。有時候,在外面工作得不順利,他就去常繼紅家串門。聊著聊著,越說越覺得委屈,突然就趴在桌子上哭起來。“一開始我還挺意外的,后來知道了,這就是他的發泄方式,慢慢也就習慣了。”有時候,劉燁會大半夜給常繼紅打電話,常繼紅說:“怎么著,又想哭了是吧,哭吧,別繃著。”
和安娜在一起之后,劉燁很少在常繼紅面前流淚了。“家庭讓他覺得踏實,別看他是個糙老爺們兒,其實內心就是個孩子,特別缺乏安全感。”常繼紅說。
今年夏天,《追兇者也》和《我的戰爭》同檔期上映,兩部電影都要跑路演,劉燁又要不停奔波了。“但這次他調整得特別好。”常繼紅說,劉燁告訴她,自己每天都在酒店里跑步,每到一個城市幾乎都有飯局,但他盡量不參加。這段工作結束,他就和安娜一起,帶著孩子去以色列度假,休息一下,回來還有個大項目要做。

《追兇者也》劇照
這一兩年,劉燁會打電話給常繼紅,約她喝咖啡,聊聊天。聊天時,劉燁話多且密,段子一個接一個。放到十幾年前,這簡直不可想象。
“他現在有那個向上的勁頭。我們有很多事要做,譬如做導演,改變一下他的角色。這些規劃幾年前就有,但時機都不成熟。他現在漸漸成熟了,有那個氣場,可以主宰一些東西,有些事也是時候做了。”常繼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