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楊
有強烈的求生之愿,又有相應的財務能力,在全球范圍內尋找合適的醫療資源——跨境求醫,在這個時代,將越來越成為常態選擇。
在被醫生趕出診室后,紅姐決定,出國去搏一搏。
因為吃的是印度仿制藥,而不是醫生指定的瑞士原版藥,紅姐與醫生的矛盾終于在這一刻不可避免地觸發了。“‘不吃瑞士格列衛,我絕不看你!——這是醫生的原話。”言猶在耳,10年前的齟齬和傷害,至今仍是一根拔不出的刺,深深扎在她心里。那一刻,她仿佛置身在黑魆魆的逼仄角落里,走投無路,動彈不得。出國試藥,是突然照進她漆黑生命中的唯一一束光亮。
有人說得了重癥,就像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10年前的春天,紅姐的生活軌跡突然拐進了這條死胡同。3月的一天,她莫名其妙地拉起了肚子,1個小時之內去了20多趟廁所,整個人虛脫乏力近乎脫水,不得已才被丈夫送進醫院。紅姐從小到大是醫院的常客,9歲患過慢性腎炎,12歲得過肺門淋巴結核,感冒發燒也是常有的事。彼時的她雖然有著1000多度的近視,聽力也幾乎為零,但腸胃卻從來沒出過問題,盡管心里疑惑,她卻也從未往重癥上想。
直到血檢結果出來時,丈夫和醫生朋友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眼睛不敢直視她,退到一旁角落,說話也躲著人。這個舉動讓紅姐警覺起來,心里開始翻起了波瀾。盡管沒人敢跟她說實話,但她心里已經猜出了七八分,等到醫生要求進一步檢查骨髓時,紅姐心里一沉,對自己的猜測就更加篤定了。她一直不動聲色,直到回到家里,才主動向不知所措的丈夫證實自己的猜測。
“白血病”三個字從紅姐嘴里輕輕吐出。她得的正是慢性粒細胞白血病,這是一種由單個造血干細胞基因突變而導致的疾病。出現變異的造血干細胞,會產生大量不成熟的白細胞,它們在骨髓內聚集,進而抑制骨髓的正常造血。更可怕的是,它們還將通過血液向全身擴散,是一種影響血液和骨髓的惡性腫瘤。在當時看來,得了慢粒白血病,就意味著被提前宣告了“死刑”。
這一年,紅姐48歲,正隨波逐流地裹挾在人到中年的洪流之中。19歲的女兒正在北京上大學,丈夫的工作面臨單位重組的關鍵變動期,突然降臨的疾病瞬間打破了這個三口之家的寧靜。家人小心翼翼地不敢在她面前提及“白血病”,紅姐卻坦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或許是因為從小在醫院里泡大的,對疾病麻木了,又或許是天性豁達大大咧咧,她表現出異于常人的冷靜。
她的一顆心此刻全撲在家人身上,想管好女兒上學,想丈夫工作順利,“一家人好好的”。在她看來,生了病該吃藥吃藥,該治療治療——“其他的想多了,沒用。”唯一的行動是,她開始大量查閱關于慢粒白血病的資料,盡管不懂英語,但論壇里能查到的信息她幾乎都找遍了。
擺在紅姐面前的選擇其實并不多。在當時,骨髓移植被普遍認為是首選,但她卻堅決拒絕。“經濟上的考慮是首位,如果要做移植手術,得一次性交滿25萬元保證金。”而紅姐早已下崗多年,女兒還在上大學,全家只靠丈夫的收入過活。這意味著,只有賣房,她才能走進手術室。更何況,手術的成功率并不高,在她看來,這個選擇很可能是人財兩空。因此,她從未對骨髓移植有過期待,甚至也從未讓任何一個家人去做過配型。
如果說一開始是因為經濟考量,那么到后來,當紅姐對慢粒白血病有了更深的了解,她就愈發慶幸自己的堅持。通過翻查國外醫學資料,她發現對于超過45歲的病人,國外就不主張做移植手術了,而是首選藥物治療,因為身體狀態所限,移植存活率相對較低。骨髓移植在她看來更像是一場“賭博”——“在所有藥物都失效、身體和經濟能力又能承受的情況下可以去賭一把。”但家境拮據、年逾天命的她卻賭不起。
藥物治療成了紅姐唯一的活路,她也確實趕上了好時候。瑞士諾華公司生產的格列衛,在2006年已經成為治療慢粒白血病的一線用藥。這款專利藥的成分是伊馬替尼——一種小分子抗癌靶向藥物——能直接針對致病基因從分子水平進行治療,讓慢粒白血病患者的10年生存率從不到50%提升到90%。有藥,但并不意味著吃得起,每月高達2.55萬元且不納入醫保的藥物費用把紅姐難住了。現實殘酷,生的機會似乎從來都不是均等的。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從病友群里得知了印度仿制格列衛。這是一種與瑞士格列衛成分相同的仿制藥,由于印度法律并不保護化合物專利,仿制藥便在法律的空隙中應運而生。但在化合物專利保護相對嚴格的中國,只有等到2013年伊馬替尼專利到期,仿制藥的生產才被允許。嚴格來說,這種價格遠低于原版藥的仿制藥,在中國法律意義上仍被視為“假藥”,在當年卻再次給紅姐帶來了希望。
在吃了20天的瑞士格列衛后,紅姐終于吃上了從印度費盡周折買來的仿制藥。但命運卻又跟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服藥6個月后檢查發現,無論是瑞士格列衛,還是印度仿制藥,對她的病情都沒有療效。當越來越多買到印度仿制藥的病友,在群里興奮地分享融合基因轉陰和血液檢查正常的好消息時,紅姐卻偏偏是藥物說明書中“沒療效”的特殊個案。不斷有醫生告訴她,她這種情況,除了移植沒有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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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彷徨無助之際,紅姐還遭遇了更讓她心冷的際遇。她的主治醫生不認可印度仿制格列衛,堅持認為是“假藥”造成了紅姐病情的毫無療效,并在爭論中把她趕出了診室。說到這里,一貫淡定的紅姐語氣變得激動起來,盡管相隔10年卻仍未釋懷:“當時的情景簡直比我得病還要生氣。”
事實上,這并不是紅姐一人身處的窘境,而是近10年來很多慢粒白血病人共同面臨的尷尬——“明明吃的是印度仿制藥,卻不敢告訴醫生,生怕無處看病。”一時之間,她有些萬念俱灰:“在中國生個病簡直無路可走啊。”此時正值2007年的1月,年關將至,她卻站在死胡同里不知所措。她甚至想到了放棄,徑自停了藥,任其自生自滅。對于慢粒白血病人來說,這是個很危險的舉動。
山窮水盡之時,一則試藥的招募信息改變了紅姐的命運。新加坡中央醫院正在招募吃格列衛沒療效或療效不好的病人,參加瑞士格列衛2代的第3期實驗。這突然閃現的一線生機,就像是照進她灰色生命中的一束陽光,她要盡力抓住。在遞交申請通過后,在當地醫生朋友“兔貓”的大力幫助下,她踏上了前往新加坡的試藥之路,而這條路一走就是近10年。離境的這一天是2007年5月18日,停藥后的第四個月,這一天紅姐記得很牢,她的命運從此出現轉機。
她很快就感受到了差別。在新加坡,紅姐并沒有因吃仿制藥而受到歧視。面對為什么吃格列衛沒有效果的難題,醫生和她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醫生對她說:“讓我們一起來找原因。”試藥過程中出現任何問題,都是商量和探討的語氣,平等和尊重讓她倍感溫暖。
藥物無效的原因也很快被找到——紅姐罕見地在生病之初就出現了T315I基因突變,導致耐藥性的過早出現。盡管當時正在研制的格列衛2代也無法徹底解決T315I突變的問題,但所幸紅姐的融合基因和染色體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療效,試藥仍將繼續。轉眼10年過去,她已經試到瑞士格列衛3代,新藥讓她的病情保持了穩定,但耐藥的風險隨時可能降臨。
事實上,跨境試藥并不是一條常規的治療途徑,而更像是一場風險重重的冒險,變好或更壞,沒人能說準。在實驗組里,有17位和紅姐一樣懷揣希望的冒險者,盡管在試藥過程中也有人因療效不佳而心情壓抑,甚至不斷有人病重去世,但始終無人主動離開,因為離開就意味著舍棄了繼續用新藥的希望。如果時光倒流,紅姐說,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出國去搏一搏。
如果說紅姐的跨境之路是“剛需”——在國內求醫問藥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不得已才出國去搏一搏——那么卓立現在面臨的就是“改善”的困擾:國外優質醫療資源和安全保障,對他來說,是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
卓立的困擾始于童年,9歲的他就因血尿而做了腎部取石手術,并被告知腎臟存在某種畸形。但畸形情形究竟如何,卻沒人能說清楚。高中時腎結石再次復發,幸而此時已有了激光碎石技術,他無需再忍受手術的痛苦,但腎臟畸形卻仍像一枚深埋的不定時炸彈。此后的十幾年里,學業和事業占據了他的全部精力,身體上的隱痛似乎變得可以忍受,盡管每年體檢時,碎石數量仍然在逐漸增加。
直到5年前,卓立又去做了一次腎部復查,而這次復查卻讓他心生反感。“醫生建議做腎臟的逆行攝影造影,要插一根管子向上徑直通到腎臟,相當于做了一個小型手術。”但荒謬的是,卓立忍受了巨大疼痛做的造影,卻被拍糊了——“確切地說,是該拍的角度沒拍到位,相當于白受罪了!”拿著這樣的片子,自然無法確診。
他又前前后后跑了數家知名醫院,靜脈造影、腎功能檢測等大大小小的檢查做了許多,卻仍然沒人有把握解決腎臟正畸的問題。有醫生建議他再等等,說不定過幾年手術技術會更先進。而已經開腹做過一次大型手術的卓立,當然希望下一次手術有更大的把握徹底根治。與此同時,他的事業也越來越忙,他就像是一只上滿發條的擺鐘停不下來,手術的事也只得暫時擱置。
轉眼間,卓立今年已經38歲,即將步入不惑之年的他越來越感到時光的壓力。耽誤不起了,這是他最深的感受。眼看手術的需求越來越迫切,他卻開始糾結:5年前的造影失誤給他留下太深的陰影,如果連檢查都如此馬虎,誰能保證手術不出差錯?他開始考慮跨境手術的可能性,在他看來,國內外診療方式存在較大差異,尤其是美國的多學科會診模式,彌合了門診與檢查間的割裂感,對他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卓立內心的天平開始搖擺。“其實在國內并不是沒有選擇,但在中國看個病實在是太難了。”他由衷地感慨,“病人費盡周折找關系、托人情才能掛上專家號,而醫生也是高負荷運轉苦不堪言。”他印象很深的是,當他好不容易終于見到某位名醫專家時,卻明顯感覺對方的精神狀態比自己還憔悴,“仿佛跟沒睡醒似的”。這樣的求醫現狀讓他感到既無奈又不安。
而朋友的親身經歷,則更讓他心驚。朋友曾動過兩次手術,皆因預判時審錯片子,導致這兩次手術從根本上就動錯了。等到朋友訪遍全國名醫,終于找到真正的病因時,卻沒辦法再動手術,只能保守治療,縱有萬貫家財,卻也為時已晚。這帶給卓立很深的震動,他并不否認中國也有很多好醫生,但他不愿冒險讓自己也陷入如此境地。對于他這個年紀,顯然已承受不起手術再次失敗的后果。于是,他終于下定決心跨境做手術,而他內心真正的焦慮之源,“說到底是對國內醫療現狀的信任危機”。
盡管他也在向跨境醫療中介公司咨詢,但他的態度始終謹慎,并不把尋找醫院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此,而是自己查閱了大量資料。幾番衡量下來,他在去美國還是去日本這兩個方案間左右為難。對外醫療成熟度高、排名清晰是美國的優勢,但距離遠是硬傷,考慮到術后返程和復查的不便,卓立更傾向于日本。
日本除了距離優勢之外,其遠低于美國的求醫費用,也具有很高的性價比。但日本的對外醫療和專科類排名并不似美國成熟,語言也是個令人頭疼的大問題,盡管中介可以配備全程翻譯,但涉及諸多醫學專用術語,他還是有些不放心。距離、交通、語言、費用,乃至對外醫療的成熟度,每個因素都需要卓立細細權衡。
目前,卓立正在焦急等待當地朋友對日本醫院泌尿類專科的調查反饋。對他來說,找到最適合治療自己病情的醫院和醫生,占據所有考量因素的首位。盡管他內心深處的天平早已傾向去國外做手術,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徹底放棄在國內求醫的可能。國慶假期里他計劃再去拜訪幾位醫師,反復溝通病情。事實上,卓立身邊敢于嘗試跨境求醫的人并不多,可能很多朋友都不一定能理解他的堅持:“何必折騰到國外去呢?”但卓立性格中謹慎的部分已牢牢占據上風,以他現在的心境來看,跨境求醫或許是一個為求心安的選擇。
“當明知死亡已是無法避免的結局,你對治療的期望值是什么?如果10個月的生命要用100萬元來挽回,你會接受嗎?”身為上海市胸科醫院的腫瘤科醫師,這是艾星浩不得不反復提及的追問,也是來到這里的患者不得不正視的選擇題。
“大部分人是放棄的。”這個答案盡管有些殘酷,卻并不讓人意外。“現實正是如此,跟疾病做斗爭這么久了,無論是經濟上的負擔,還是精神上的負累,對患者和家屬來說,總歸是個解脫。”盡管站在醫生角度,難免于心不忍,但艾星浩卻也只能尊重和理解。
只有少數患者和家屬愿意拼盡全力試一試,李克麟老先生一家就是如此。老先生今年70多歲,多年前已做完肺癌切除手術和4個周期的輔助化療,但幾年前病情又復發了。盡管深知肺癌無法治愈,老伴卻渴盼老先生能多相伴幾年。當這對老夫婦找到艾星浩時,強烈的求生意愿讓她動容。
在服用進口藥物特羅凱3年多后,老先生已出現耐藥反應,肺部病灶也發生反彈,咳嗽時痰里帶血。不得已,他只得重新開始化療。但老先生曾裝過心臟支架,化療后心臟早搏得厲害,每次化療完就直接住進了心臟內科。可化療效果依然不佳,檢測結果又呈陰性,這幾乎意味著無藥可用了。在無計可施之際,艾星浩做出一個大膽的判斷,建議老先生通過跨境醫療去試試第三代藥物。
其實艾星浩的初衷很簡單,她說:“當看到病人在生命的最后階段那么痛苦,作為醫生卻無能為力,這種感覺是很糟糕的。”在工作中,艾星浩接觸到的幾乎都是重癥患者。尤其在面對那些求生欲望極其強烈的病人時,她總是于心不忍。“所以當你知道某種境外藥物有可能帶來希望,但因為種種原因國內用不了,那為什么不讓病人跨境去試試?”在她看來,其實國內三甲醫院在癌癥的治療理念和手段上并不落后,但關鍵問題是很多新藥不能及時拿到。這對于病人來說,很可能就是生與死的差別,而對于醫生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煎熬。
事實上,跨境醫療在國內醫生群體里是個頗為敏感的話題,彼此間甚至忌諱談論。這畢竟是一條非常規的途徑,國家現有的法律法規尚未加以規范。“嚴格來說,這些藥物在中國并沒有使用證,而所有藥物都存在毒性,一旦出現問題,醫生就要承擔風險。”在艾星浩看來,尤其是在現階段的醫療環境下,醫生的保守態度也是規避風險的一種本能。像她這樣,對跨境醫療持開明態度的醫生并不常見,推薦提議則需要更大的勇氣。“有些患者會懷疑醫生是否從中撈好處,既然無法阻止患者這樣想,那很多醫生無可奈何之下,就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艾星浩的開明里也透著謹慎,并且是極度謹慎。在她看來,這種謹慎的前提,是醫患雙方間的充分信任和充分溝通。但凡患者在國內的治療方案還有選擇空間,她都絕不主動提及海外就醫。只有當患者確實到了無藥可醫的地步,并且海外有適應的藥物,她才會做出謹慎的建議。但接受與否,完全由患者自己決定,畢竟這確實是門檻極高的艱難選擇。作為醫生,她能做的只是給迷途無助的人指出一個方向,而具體的路只能由患者自己去走了。
艾星浩也遇到過患者,主動來詢問跨境求醫的可能性。“一部分人是希望從醫生嘴里聽到肯定的答復,因為他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如果得到醫生的肯定,他們會更放心。而另一部分人則是心有疑慮舉棋不定,他們更希望從醫生嘴里聽到有助于他們做出判斷的信息。”在艾星浩看來,第二種心態其實更具代表性——“大部分人是極度猶豫的,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走這一步。”
艾星浩遇到的一位肺癌晚期患者就是如此,手術后很快復發轉移、忍受不了化療痛苦的患者,主動找到了她,詢問有沒有跨境求藥的可能性。但不同于李克麟對她的信任,這位患者對醫生的建議還是心存疑慮。盡管沒有明說,但艾星浩能明顯感覺到他的不信任,“似乎覺得這里面有什么利益關系”。就這樣拖了兩三個月,當患者再次找到艾星浩時,仍然舉棋不定。事實上,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留在國內做化療,或去境外試試免疫藥物。或許是對化療的恐懼太強烈,戰勝了他對跨境求藥的疑慮,在糾結了一個多星期后,最終還是去了澳門特區。
盡管在艾星浩看來,跨境求醫并不一定就是更好的選擇,關鍵還要看療效。“如果前期的臨床數據顯示,藥物療效在60%以上,才值得試一試。”但跨境醫療畢竟讓病人擁有了更多選擇和出路,“總歸是件好事”。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跨境醫療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國內外醫學專業的交流。很多藥物,艾星浩也只是在學術會議上有所了解,但實際療效究竟如何,她也樂于通過后續的隨訪和治療獲知用藥反饋,這對其他病人的治療亦有參照價值。
但實際上,艾星浩遇到的病人里真正走跨境醫療這條路的極少。“100個病人里能碰到一兩個就很難得了。”在大多數國人心目中,跨境醫療還只是萬不得已的一條出路,摻雜著對化療的恐懼、對免疫療法的神化、對醫生信與不信的復雜心理。但遺憾的是,往往等到萬不得已求助跨境醫療之時,絕大多數病人的身體狀況卻已經出不去了。
“終于有人愿意花1小時甚至更久時間,不厭其煩地傾聽你就醫以來的全部故事。”這往往是病人找到跨境醫療中介公司后的第一感受。“對他們來說,這種耐心傾聽是很重要的心理慰藉,能感到受重視被理解。”作為跨境醫療行業的從業者,翳安健康咨詢的李媛更愿意把自己的角色比作橋梁,盡管這座橋梁并不一定能被患者徹底信任。
“病人來咨詢時,往往會帶上厚厚一大摞病歷資料,相當于是希望重新看一次病。”在李媛看來,要想獲得患者的信任,更重要的還是專業能力。所以她會和醫學部的同事一起來傾聽患者的訴求。“患者在意的是對他們的病情是否足夠了解,建議是否足夠專業。”事實上,患者往往會咨詢多家中介服務提供商,在反復比較和衡量中細細挑選心目中最正規、最具專業度的那個。
根據李媛的經驗,來咨詢跨境醫療的患者往往有幾類典型人群。“第一類是晚期重癥病人,可能患者本人已經下不了床,或進了重癥病房,只能由家屬代為咨詢。”這種嘗試往往帶著尋求心理安慰的些許意味,家屬其實心里很清楚結局如何,但即便如此,也要抱著最后一線希望不計成本地試一試。“但往往遺憾的是,現在的重癥普遍都發現得太晚了,即便跨境求來的藥物是對癥的,也回天乏力了。”盡管悲痛,但家屬通常也能接受這個現實。
“第二類病人則算是重癥病人里比較幸運的,生存期較長。他們會來求助于跨境醫療,往往是在換過好幾輪治療方案之后。”這類病人群體的數量更為龐大,在李媛的觀察中,由于帶病生存久了,他們在心態上已經慢慢趨于平穩。有些患者在長期查找資料和咨詢的過程中,甚至成了半個專家。在選擇治療方案時,他們的判斷能力也往往更強,考慮的因素也更復雜——在前期治療中家里的錢也耗得差不多了,如果再換新的治療方案,更看重的往往是療效和性價比。
“很多人其實是在用新藥來換時間,盡管未來依然存在耐藥的風險,但在耐藥期到來之前,這段時間就算是賺來的。更何況,等到耐藥期真正來臨之時,也許已經有更新的藥物出來了。”李媛見過太多放棄用藥而直接化療的病人,也見過太多為了買藥而賣房借債的病人。“選擇的關鍵或許取決于對生命的態度,你是要活著就行,哪怕毫無生存質量,還是要高質量地活著?”
還有一種是新發病患者,正處在確定治療方案的關鍵期。“他們有著高密度的信息需求,往往會把所有途徑都問個遍,從國內各大醫院到跨境醫療中介,只要是能打聽到的都會想盡辦法。”而此時,病人往往面臨的是一個紛繁復雜甚至魚龍混雜的信息市場,很難得到一個明確的統一建議,需要學會判斷什么樣的治療方案真正適合自己。在李媛看來,跨境醫療中介公司對這類病人也應承擔起輔助教育的義務。
但兜了一大圈之后,跨境求醫往往不會是這類病人的第一選擇。“只有極少部分年輕的中產階級家庭有更強烈的跨境治療意愿,他們大多是家庭里的經濟支柱,孩子還比較小,因此期望徹底治愈的心愿更強烈,也更在意就醫體驗里的細致關照。”李媛說,實際上大部分人還是對留在國內治療更有安全感,不愿背井離鄉,“往往是等到病情發展到第二類情況了,不得已才轉向跨境求醫”。
目前來看,跨境的方向主要集中在美國、日本和港澳地區。“大家普遍認為在重疾的治療上,最先進的還是美國,這也是很多病人的心理首選。但美國的花費很高,平均每人每年的費用大約在15萬美元左右。”在李媛看來,其實在某些疾病的診療上,費用遠低于美國的日本,性價比會更高。“現在去日本的患者,通常是做質子重離子治療和早篩。但去日本治療,語言是個突出的問題,甚至會進而影響患者的選擇。”
相對來說,去港澳地區的便利性就更明顯了。“盡管香港、澳門的腫瘤科醫生并不多,但只要是全科醫生就可以開相關藥物,所以來這里的患者更多是針對藥的需求。而在新藥上市方面,澳門基本上要比香港快1年半左右。”除此之外,也有少部分患者會去歐洲,但通常都是針對性很強的疾病或療法,受限于較高的語言門檻,歐洲并不是大部分患者的常規選擇。在李媛看來,“跨境醫療去哪里,總而言之是療效和性價比的綜合考量”。
與此同時,患者也存在不被境外醫院接收的風險。很多美國的知名醫院會對病人做無進展生存期(PFS)評估,實際上就是看病人的病情危險程度如何,如果評分不達標將不予收治。因此在預約過程中還要提交英文病歷,等待評分反饋。“所以很多患者即便有親屬或朋友在國外,也多半需要依靠中介公司的協助,盡快把這些繁復的病歷及簽證材料準備起來。若稍有不慎就可能延誤就醫時間,而患者最耽誤不起的就是時間。”如果被拒收,患者的心理也常常隨之變化。“有些人如果去不了境外最頂級的醫院,他寧可留在國內治療。而有些人會同時報好幾個‘志愿,哪家醫院接收了就去哪家。”
與人們慣常的想象不同,作為跨境醫療行業的從業者,李媛并不認為對所有患者來說,跨境求醫就一定是更好的選擇。“還是要視具體病情和經濟能力而定,事實上,對于很多病種,國內的治療水準并不差。”隨著觀念的逐步改變,患者也越來越理性,明確知道什么樣的選擇才真正適合自己。在李媛的印象中,“可能3年前提到跨境醫療,很多人還覺得好可怕,將跨境求醫問藥視為異數,也強烈懷疑中介的動機”。但現在,一切都正在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