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5.3894萬張選票令即將結束52年戰亂的和平協議作廢。哥倫比亞是否將錯過和平的最后機會?
10月2日,就政府與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FARC)達成的和平協議,哥倫比亞舉行了全國公投。這份協議的通過將意味著雙方結束52年的戰亂,國家正式進入重建。在古巴的一處高檔濱海俱樂部,FARC的領導人聚在一起觀看計票的實時結果。他們抽著雪茄,有說有笑,氛圍輕松。
一周以前,9月26日,在以古巴和挪威作為擔保國、以委內瑞拉和智利作為觀察國的斡旋框架下,4年的和談終于迎來了最終成果——一份297頁的協議。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美國國務卿克里,以及15位南美國家領導人齊聚在加勒比城市卡塔赫納見證了協議的簽訂儀式。一切順利的話,FARC將在接下來的6個月內把武器移交給聯合國有關觀察組織,轉型成為一個合法的政黨,在之后的兩個立法期內,他們擁有在國會內獲得至少10個席位的保障。那個時候,所有人對協議的生效都感到樂觀:誰不想結束這場半個世紀的戰爭呢?
公投的選票上只有一個問題:“你是否支持這份結束沖突,建立穩定、持久和平的最終協議?”樂觀主義者忘了,在哥倫比亞,“和平”幾乎等同于烏托邦。這個問題雖然看似簡單,卻困擾和分裂著這個國家的幾代人。人們對和平沒有異議,問題在于:應以何種代價換取和平?
一年以前,在哈瓦那,當哥倫比亞總統胡安·曼努埃爾·桑托斯(Juan Manuel Santos)在古巴革命委員會主席勞爾·卡斯特羅的鼓勵下,向他最大的對手——FARC總司令羅德里格·隆多尼奧(Rodrigo Londono)伸出右手的時候,他曾經的合作伙伴、哥倫比亞前總統阿爾瓦羅·烏里韋(álvaro Uribe Vélez)開始了一場全國路演。他向所有人強調,這份和平協議是對“卡斯特羅-查韋斯主義”的妥協,其實質是在向戰犯提供赦免。反政府軍被指控犯下敲詐勒索、綁架以及強迫兒童從軍等罪行,但按照和平協議,游擊隊員將接受特別審判,即使被判定有罪也可以用社區服務替代服刑,且最高懲罰也只是8年社區服務。
在國際社會看來,哥倫比亞的和平協議將打破近幾十年來拉美國家以恐怖清洗方式解決內戰問題的普遍模式,FARC對國家憲法秩序的承認為哥倫比亞其他武裝以及其他國家提供和平解決問題的榜樣。但在一場漫長戰爭積攢下的焦土中,仇恨的濃度往往超過對和平的渴望。哥倫比亞52年內戰已造成至少22萬人喪生,800萬人流離失所,包括女性、男性和兒童在內的1.4萬人在沖突中成為性暴力受害者。至少4萬人查無所蹤,被歸為失蹤人口。過去數十年間,FARC埋設大量地雷與政府軍對峙,使得哥倫比亞排在柬埔寨、阿富汗之后,是地雷造成傷亡人數第三多的國家。自1990年以來,1.144萬人遭遇無妄之災。2012年11月和談啟動以來,仍然有超過23萬名兒童被迫逃離家園,共有約7850名兒童成為“娃娃兵”。

9月26日,“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的三名女士兵在一起觀看和平協議簽訂儀式的實況轉播
桑托斯政府反復強調,寬容是和談的必要條件,如果再提出司法上更嚴苛的條款,FARC就會轉身離開談判桌。在哈瓦那,政府方面的談判人員整個花費了18個月才使FARC接受目前的轉型期司法設計。分析家們說,這份和平協議所包含的“轉型正義”設計比南非等其他采取類似手段解決內戰問題的國家更嚴謹、更周全。哥倫比亞政府邀請教皇和聯合國秘書長幫忙挑選任命審判法官的委員會成員,這大大提高了程序正義和可信度。但這都不能說服那些心懷怨怒的人們。2006到2009年,桑托斯在烏里韋總統任下擔任國防部長。他曾經成功地將這些談判對手逼進國家的角落里,甚至逼迫他們逃入厄瓜多爾境內。桑托斯說,正是這些成功讓FARC愿意走到談判桌前。但人們更加疑惑:既然如此,為何要接受一份能讓犯罪者逃之夭夭的協議?
10月2日,在哈瓦那的濱海俱樂部,隨著計票結果的不斷更新,氣氛逐漸變得凝重,FARC的領導人開始輕聲接電話、開會,并要求媒體記者離場。
公投之前,桑托斯總統的支持率已經降至21%。公投這天,加勒比海9年來的最強颶風正在肆虐哥倫比亞東北部沿海地區。這些都可能將許多并不反對協議的投票者留在家里。
但對于一些人來說,沒有什么比投票更重要。生活在哥倫比亞第二大城市麥德林的索拉諾乘坐了10個小時的大巴回到自己的家鄉桑坦德省。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FARC的士兵沖進家族農場,索要食物和其他補給。她的家人拒絕了這些要求,隨即家人被驅逐出了自己的土地,損失了全部牲口。這并不是第一次。在那之前,她的祖父已經遭遇過一次驅逐。在索拉諾的記憶里,“我的父母在談到這些事情的時候根本控制不住眼淚”。
投票結束的那天下午,50多人的大家族聚集在了祖父位于桑坦德首府布卡拉曼加(Bucaramanga)的家中,大家討論起自己的選擇,整個家族里只有索拉諾的哥哥給和平協議投了贊成票。
37%的投票率,50.21%的反對票對49.79%支持票,在擁有近5000萬人口的哥倫比亞,5.3894萬名哥倫比亞人的選擇讓這個國家再次處于未知的十字路口。
第二天早上,索拉諾是在母親的電話里得知這一消息的。如愿以償的結果并不令她欣喜:“我們對自己的選擇堅定不移,但我們不知道應該為此高興還是擔憂。相比欣喜,它更令人沉思。”
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是一個分裂的城市。城市北部擁有整齊的公路、私人安全保衛隊和準時運作的垃圾收集車。城市的南部則是貧民窟,在那兒,人們必須靠自己動手修建排污管,在山坡上鋪筑道路。10年前,如果往波哥大西北走200英里(約322公里),人們會發現政府的蹤影變得愈加縹緲。盡管坐落著一座海軍軍營,小漁村朱拉德(Jurad)既沒有像樣的公路,也沒有電話、醫生和教師,每天,村民們可以享受幾小時用電,20%的人被瘧疾困擾。波哥大和朱拉德是整個哥倫比亞的縮影。正是在像朱拉德這樣的村莊,50多年來,FARC能夠源源不斷地招募到那些男男女女。他們渴望拿到一份穩定薪水,或者拿起槍來對抗曾經剝奪他們財產、處死他們家人的政府與權貴。

10月2日,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的選民參加有關和平協議的公投活動
讓哥倫比亞人感到自豪的是,這個國家擁有拉美地區最古老的民主體制:自1819年擺脫西班牙的殖民統治獲得獨立地位,哥倫比亞便建立議會、制定憲法,并于1848和1849年先后成立自由黨和保守黨兩大政黨,奠定了兩黨制的基礎。在20世紀,軍事獨裁在哥倫比亞只有4年的歷史。但這遠非一個完美的體制:自由黨代表城市手工業階層、與進出口貿易有關的商人和中間階層聯盟的利益,保守黨則以大莊園主和天主教會為依托,大量生活在底層的城市貧民和農業人口被排斥在政治框架之外,自由黨與保守黨的民選執政并沒有改變殖民時代以來建立在土地占有高度集中基礎上的深刻不平等;而在政治斗爭中,對話并未成為慣例,訴諸武力是各政治派別解決矛盾的一種傳統手段。
20世紀20年代起,自由黨內部出現了一股左翼潮流。民粹主義政治家豪爾赫·埃列塞爾·蓋坦與自由黨、保守黨的傳統力量分道揚鑣。他認為,自由黨和保守黨都由權貴所把持,哥倫比亞應當從“政客國家”轉變為“民眾國家”,重新分配社會財富。1948年4月19日,作為總統候選人的蓋坦被保守黨政敵刺殺身亡。他的遇刺由此引發了長達10年的保守黨和自由黨之間的暴力對峙,20萬到30萬人死于屠殺、暗殺和沖突,其中包括許多支持蓋坦的共產主義活動家、工會領袖和農民。1957年,在美國的斡旋下,保守黨和自由黨媾和組成了“全國陣線”。兩黨達成協議,為防止哥倫比亞倒向共產主義,在接下來的16年里,兩大黨輪流坐莊。但是,哥倫比亞的命運已經無可扭轉,10年暴亂加上16年黨禁,在拉美革命的潮流中,左翼人士和貧民拿起武器,組建了大量武裝。他們擁有天然的藏身之所,安第斯山脈在這個國家被分成三段,之間橫亙著兩個巨大的山谷;東南部被巨大的草原和亞馬孫雨林所覆蓋。復雜的地理環境下,中央政府從來沒有實現過對全國的完全掌控。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哥倫比亞誕生了“世界資格最老的游擊隊長”曼努埃爾·馬魯蘭達。
馬魯蘭達原名佩德羅·安東尼奧·馬林。1930年,他出生在哥倫比亞盛產咖啡的金迪奧省赫諾瓦鎮一戶貧寒農家。身為五個孩子中的老大,馬魯蘭達小學畢業就輟學,以幫人伐木或者販賣甘蔗貼補家用。“做小生意走南闖北的生活給我接觸外面世界的機會。當時的哥倫比亞革命家蓋坦在鄉村和城市貧民中很有影響力,他主張公平分配社會財富的思想很容易被像我那樣一無所有的百姓所接受。我記得有好幾次為聽蓋坦支持者的演講,連身邊的甘蔗被人偷走了都不知道……”在一次極為罕見的媒體采訪中,馬魯蘭達曾如此描述自己的成長經歷,“總之,蓋坦讓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我回到赫諾瓦鎮,也學舌般地將蓋坦的思想講給身邊的人聽,因此被人稱為‘小蓋坦。”1949年,在蓋坦死后的政治清洗中,四處藏身的馬魯蘭達干脆糾集幾個表弟,加上兒時的好友總計14人,帶上兩桿獵槍和10把菜刀,跑到小鎮附近的山里“拉起了武裝”。
過去半個世紀里,馬魯蘭達都是一個謎一樣的存在。他幾乎從不走出自己的隱藏地點。人們對他的了解幾乎僅限于早年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說:1958年的一場戰斗中,他用長槍,通過800多米外軍事要塞上一處很小的射擊孔,擊斃了政府軍一名身經百戰的旅長。1962年夏,一支完全由美軍退伍兵組成的30人小分隊受哥倫比亞政府重金之聘,潛入馬魯蘭達游擊隊活動地帶,要跟他一決高下。結果,30名美國退伍兵僅剩6人生還。
事實上,那時,馬魯蘭達的隊伍只是哥倫比亞眾多活躍武裝中的一個,遠遠稱不上壯大。早期,他們僅在哥倫比亞托利馬省的馬爾克塔利亞地區活動。1966年,隊伍只有350名成員。馬魯蘭達曾回憶,當時,他和多數起來反對政府的農民武裝一樣,只想對抗當地的警察,并沒有長遠的革命理想與政治追求。“后來,我受到了哥倫比亞共產黨的全面影響,特別是共產黨把政治委員路易斯·馬蘭蒂斯派到我的隊伍中后,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革命,什么是政治理想。”1966年,在古巴革命的激勵下,馬魯蘭達決定把手上的這支游擊隊更名為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并將游擊活動擴大到整個哥倫比亞。他明確了這支武裝力量的政治綱領:依托農村,包圍城市,最后城鄉聯合斗爭,奪取政權。1969年,馬魯蘭達在馬格達萊納(Magdalena)山谷開辟的第二縱隊,占領了博亞卡省(Boyacá)和桑坦德省(Santander)之間具有戰略意義的邊界。

8月2日,哥倫比亞瓜維亞雷州,緝毒警察搗毀了一個藏匿在雨林中的可卡因加工作坊
馬魯蘭達的革命道路面對著一個最大的難題——缺錢。波哥大和平與和解基金會主任雷昂·瓦倫西亞(León Valencia)曾經是反政府武裝民族解放軍(ELN)的成員和財務主管。根據他的說法,按照今天的標準,每年,反政府武裝養活和武裝一名士兵需要花費6000美元。FARC的活動領地主要是偏遠的農村和山區,他們與作為經濟中心的城市毫無瓜葛。而且,盡管FARC曾一度宣稱自己隸屬于哥倫比亞共產黨,但它從未從該黨派,或是卡斯特羅及東方陣營那里獲得任何資金支持。
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種新的元素——毒品介入了武裝割據的哥倫比亞。制作可卡因的原材料作物古柯是一種性喜潮濕的熱帶山地常綠灌木。在哥倫比亞西南,熱帶雨林氣候下的安第斯山區正是古柯生長的溫床。80年代初,由于國際市場對毒品的需求激增、國際貿易的發展、市場的開放和秘魯、玻利維亞在毒品鏟除項目上的成功,哥倫比亞開始成為南美的毒品中心。最初,FARC對于毒品貿易敬而遠之。一些領導人認為它與革命的目標格格不入,同時擔心毒品資金會使其部隊墮入腐化。但是發展的需求最終還是戰勝了道義的擔憂,1982年,在一次會議上,FARC正式決定從毒品貿易中獲益,向其管轄范圍內的毒品作物種植者、毒品制造者和走私者征稅。他們從每10公斤古柯葉中抽取10%的利潤。
于是,在此后的20年里,哥倫比亞的毒品貿易的泛濫直接促成了FARC的壯大。1990年一向反對毒品交易的FARC精神領袖阿雷納斯病逝,使FARC介入毒品貿易更加積極。90年代早期,哥倫比亞兩大毒品集團麥德林(Medellin)和卡利(Cali)被擊垮,取而代之的是一批迷你聯合體。他們的行事更為低調,也更難以鏟除。這些實力較弱的組織轉向FARC,求助其庇護毒品運作。
從90年代初開始,美國大力加強與一些拉美國家在反毒領域的合作,不僅建立了情報交流機制,而且由中央情報局、聯邦調查局等機構派出人員,對執法人員進行培訓。在秘魯,中情局與秘魯空軍合作,建立了一條阻止販毒集團使用飛機走私毒品的“空中防線”。中情局人員提供情報并識別目標,秘魯空軍戰機“處理”販毒飛機——或者迫使它們降落,或者將它們擊落。僅1994至1997年間,秘魯空軍就擊落了25架販毒飛機。這些行動使得安第斯山區的古柯種植進一步向哥倫比亞的叢林集中。2000年,哥倫比亞的古柯種植面積從數千英畝增長到了40萬英畝。
1966年,FARC只有350名成員,到1986年,成員也不過3600人,但在2000年,其規模已經擴張到2萬人。鼎盛時期,FARC對哥倫比亞40%的領土擁有實際的控制權,其基層組織分設7個集團軍,集團軍下面共設有71個縱隊。FARC還與愛爾蘭共和軍等其他國家的非政府武裝建立了聯系,并從他們那里學到了先進的戰術。
哥倫比亞的深重苦難在于,FARC與政府的纏斗并非這個國家的唯一問題。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美國的授意和哥倫比亞政府的支持下,為抵抗和剿滅各路游擊隊,大莊園主、礦山企業組建了一批右翼準軍事武裝。這些武裝的存在使得哥倫比亞的安全局面更加復雜。他們對支持或與FARC合作的平民予以殘酷的屠殺,同時也卷入了毒品利益的爭奪。1997年,哥倫比亞聯合自衛軍(AUC)成立,號稱整合了90%的右翼準軍事力量,成員一度多達2萬人,控制了25%的哥倫比亞領土,勢力范圍主要在北部,沿著委內瑞拉邊界附近和馬格達林那河平原中部。AUC的總司令是1993年與政府打擊販毒部門合作,并成功拘捕哥倫比亞著名的大毒梟麥德林集團的卡洛斯·卡斯達尼奧。從表面上看,FARC和AUC的血腥沖突是一場意識形態斗爭,但實際上,從90年代到新千年的頭幾年,他們的戰斗大多數都是為了爭奪古柯田和販毒路線的控制權。1999年11月,“聯合自衛軍”開始向哥倫比亞南部普圖馬州地區挺進,那里是FARC控制的毒品生產基地,種植著6萬公頃古柯葉。
反政府武裝頭目、綠林好漢、恐怖分子,還是南美大毒梟?正如人們已經很難給馬魯蘭達簡單定性,哥倫比亞內戰也演變成為一場意識形態、經濟利益、政治利益、綁架勒索和毒品犯罪交織在一起的奇怪戰爭。
2009年,國防部長桑托斯向總統烏里韋提交了辭呈。他決定參加次年的總統大選。作為烏里韋的愛將,桑托斯的這個選擇得到了總統的大力支持。桑托斯來自哥倫比亞最為富有和最具影響力的家族,他曾經當過兵,也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先后在美國堪薩斯大學和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就讀,1981年獲得了哈佛大學公共管理碩士學位。競選階段,桑托斯從未提出過與FARC和談的想法。直到2012年9月,他才正式對外界公布消息。事實上,上臺后不久,桑托斯就立刻與FARC接觸,并開展秘密談判。
這并不是政府與FARC的第一次和談。80年代,哥倫比亞曾有過一次實現和解的機會。1984年,FARC主動表態愿意解除武裝并組建一個政黨參與到國家政治生活。貝坦庫爾政府與FARC簽署了《烏里韋協議》。根據這一協議,談判期間,雙方停止敵對行動,政府把哥倫比亞梅塔省的烏里韋地區劃作非軍事區,作為雙方談判的場所。在非軍事區,游擊隊可以駐扎和休整。FARC的領導機構書記處也設在區內一座叫“綠房子”的建筑物內。《烏里韋協議》允許FARC作為一支合法的政治力量參政。1985年,這支武裝的主要領導人會同哥倫比亞共產黨和其他左翼政黨共同組成了一個政黨“愛國聯盟”。在1986年舉行的選舉中,聯盟獲得23個眾議員席位、6個參議員席位和350個市議員席位。由它推舉的總統候選人海梅·帕爾多的得票率為4.6%,名列第三位。這個本無法撼動哥倫比亞的政治格局的選舉結果,卻遭到了極右翼派別的強烈反彈。當FARC放下屠刀時,右翼準軍事武裝對其發動了瘋狂打擊,此后4年,包括總統候選人帕爾多在內,“愛國聯盟”有4000名的成員被殺害,嚴重損害了FARC與政府間的信任。1990年,對和談持有保留態度的塞薩爾·加維里亞上臺。同年12月7日,政府軍對“綠房子”地區發起攻擊,企圖全殲反政府武裝的書記處,數年的和平進程土崩瓦解。

2001年,“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 頭號人物馬魯蘭達在哥倫比亞的洛斯波索斯向媒體發表講話
20世紀90年代末期,哥倫比亞已經被全世界視為最失敗國家的典型。它擁有全世界最高的兇殺率;政府可以控制的國土只有全部國土面積的一半;哥倫比亞的國內經濟也因為不穩定的國內環境受到了嚴重沖擊,GDP在1999年萎縮了4.5%,大量銀行倒閉,失業率一度超過了20%。1998年,在選舉前期一直處于劣勢的保守黨總統候選人帕斯特拉納出人意料地與FARC達成協議:如果他當選總統,政府將與FARC重新開始和談。在當時,沒人相信政府真的能夠在軍事上消滅FARC。1999年12月發生在朱拉德村的一場戰斗生動地說明了問題。面向大海,朱拉德村三面被叢林包圍。FARC的600名游擊隊員在叢林中悄無聲息地行動,對駐扎在該村的海軍軍營發動突襲。裝備嶄新、擁有高科技設備的快速部署部隊花費了18個小時才到達戰斗現場。由于壞天氣,乘坐直升機而來的士兵們不得不降落在距離村子30英里(約48公里)之遠的簡易機場。在組建這支部隊時,政府方面期望他們能夠讓游擊隊的戰斗死亡率超過50%,但實際上,朱拉德戰斗陣亡士兵45人,擊斃游擊隊員1人。
憑借和談協議,帕斯特拉納最終擊敗了在民調中一直處于領先地位的自由黨總統候選人。執政后,帕斯特拉納同樣也在烏里韋地區劃出了一塊相當于瑞士國土面積的非軍事區,作為和談的場所。但很顯然,吃過一塹且處于鼎盛時期的FARC從一開始就缺乏談判的動力。1998年1月,帕斯特拉納親自抵達非軍事區首府坎昆出席和談啟動儀式。讓他失望的是,FARC只是派了3號人物勞爾·雷耶斯出場,馬魯蘭達并未如約露面。
2002年總統大選時,哥倫比亞民意已經發生根本逆轉。文質彬彬的烏里韋以獨立候選人的身份問鼎總統寶座。烏里韋1952年出生于飽受武裝沖突和犯罪集團困擾的麥德林,其父親阿爾韋托·烏里韋·西拉是一位富有的農場主,1983年被FARC綁架并殺害,這決定了烏里韋執拗堅定的主戰立場。上臺伊始,他就提拔了一些強硬派軍人出任軍隊高層將領,并招募大量軍隊情報員。他推動議會通過了反恐憲章,授予警察不按程序逮捕恐怖主義嫌疑犯的權力。政府清除毒品作物,補貼、鼓勵農民耕種橡膠、咖啡等替代經濟作物,以切斷游擊隊的資金來源。最重要的是,烏里韋的強硬手腕得到了美國強有力的支持。
1997年哥倫比亞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古柯和可卡因生產國。哥倫比亞毒品大量流入美國市場,已經成為美國的重大安全威脅。1999年,克林頓政府決定為其禁毒項目提供13億美元資助,哥倫比亞也因此成為繼以色列、埃及之后美國的第三大受援國。2000年小布什政府上臺后,美國國家安全戰略重新排序,優先反恐,對外則以反恐畫線。北愛爾蘭共和軍爆破專家培訓游擊隊員被曝光等一系列事件都使FARC成為美國的眼中釘。
2002年4月,烏里韋當選哥倫比亞總統,5月美國國務院公布的《2001年全球恐怖主義形勢報告》就將FARC、“民族解放軍”、右翼準軍事組織“哥倫比亞聯合自衛軍”統統列為恐怖組織。在“哥倫比亞計劃”和“安第斯地區計劃”之下,美國大力增加對哥倫比亞政府的資金和軍事援助。哥倫比亞軍隊和國家警察隊伍從2002年的28.7萬人增長到了2014年的44萬人。與此同時,國家強力機關經過了深刻的現代化改革,情報、空中支援和特別行動能力都有大幅度的提升。
美國還從司法上協助哥倫比亞,將拒不認罪的武裝組織成員引渡美國受審,使其面臨更嚴厲的處罰。同時,在美國的幫助下,烏里韋政府同歐盟、世界銀行以及眾多拉美鄰國展開合作。2008年,哥斯達黎加政府就根據哥倫比亞政府提供的線索,查獲并沒收FARC司令在本國隱藏的48萬美元現鈔。2004年1月,反政府武裝的主要領導人西蒙·特立尼達在厄瓜多爾首都基多被捕并被押送回國。在美國的要求下,特立尼達被以販毒、綁架美國公民等罪名引渡到美國受審。特立尼達是建立FARC成立近40年來被逮捕的最高級別的領導人,他的被捕也被稱為倒下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烏里韋在任的8年,FARC控制的地盤不斷萎縮,游擊隊員被逼入了安第斯山的最深處,隊伍的規模也從鼎盛時期的超過2萬人縮減到7000人。2008年成了烏里韋的豐收之年。3月1日,哥倫比亞政府通過直升機和地面部隊對反政府武裝的第三號人物勞爾·雷耶斯隱匿在哥倫比亞與厄瓜多爾邊界線的厄方一側臨時營地發動襲擊,匆忙逃跑的雷耶斯觸雷身亡。5月19日,FARC中級別最高的女性向政府軍投降。也就是在這個月,身為國防部長的桑托斯在接受一家媒體的例行采訪時,透露了一個驚人消息:馬魯蘭達已經因心臟病去世。過去幾十年里,哥倫比亞政府曾數次宣布馬魯蘭達的死,以至于有一本書就命名為《馬魯蘭達的諸次死亡》,但桑托斯這一次貌似不經意的提及卻是真實的。
馬魯蘭達死后的兩年,2010年9月23日,哥倫比亞政府在線人的舉報下,經過10個月的追蹤,轟炸了FARC軍事領袖莫諾·霍霍伊藏身的掩體。已經就任總統的桑托斯當時宣布,霍霍伊被打死標志著FARC武裝真正開始走向終點。
全世界積重難返的漫長內戰都是相似的。在數十年的對抗中,調解沒有用武之地,偶爾達成但很快失效的和平協議只會對和平進程造成更加負面的影響,動搖人們解決爭端的信心。解套只在一種情況下存在可能:爭端一方占據明顯優勢并釋放出足夠善意,另一方則已無心戀戰。這樣的條件在桑托斯之前的哥倫比亞顯然未曾具備:政府軍實力有限,馬魯蘭達也對“戰敗者的和平”極度不齒。他認為,談判必須在戰爭中進行才有可能取得合乎期望的成功,而“手里的武器是迫使政府履行協議的保障”。
在桑托斯看來,他有足夠的理由對FARC釋放善意。事實上,大規模的軍事投入很難持續下去,2013年美國政府財政預算案中對哥提供的援助金額已下降至3.36億美元,較小布什時期下降近一半。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這個趨勢不會改變。美國國務卿克里在與哥倫比亞總統桑托斯和外交部部長奧爾古因的工作會談中明確表示:美國“完全支持”哥倫比亞政府與反政府武裝在古巴舉行的和平談判,愿意對結束哥倫比亞長期內戰提供必要的支持。在左翼和中間偏左力量崛起的拉丁美洲,對FARC的武裝清剿已經給哥倫比亞帶來足夠多的麻煩。古巴、委內瑞拉等左翼國家一直對哥倫比亞政府的強硬政策不滿。2008年,越界轟炸勞爾·雷耶斯的軍事行動更是直接導致厄瓜多爾與哥倫比亞斷交。
馬魯蘭達去世后,FARC失去了精神領袖和戰術大腦,組織的斗爭哲學也發生了變化。馬魯蘭達的第一位繼任者是阿方索·卡諾(Alfonso Cano)。這位60歲的人類學家留著胡須,戴著眼鏡,相比較軍事,他更擅長政治。多年以來,軍事行動是FARC不可動搖的核心,而在卡諾發起的致力于改變FARC孤立的現狀、增加其社會影響力的“新生計劃”(Plan Renacer)中,社會動員和政治宣教處在了和軍事襲擊平起平坐的地位。FARC領導人從未如此清楚地意識到以武力抗爭謀取權力分享的歷史一去不復返了。

馬魯蘭達的第一位繼任者阿方索·卡諾 哥倫比亞前總統烏里韋
今天的拉美和馬魯蘭達建立FARC時代的拉美大不一樣。許多國家都已經是左翼當權。但這種權力并非來自武裝斗爭,而是來自耐心的、腳踏實地的遍及城市及鄉村的政治工作。2008年馬魯蘭達去世時,在巴西,工會主席出身的總統盧拉的第二任期已經過半。智利女總統米歇爾·巴切萊特和阿根廷女總統克里斯蒂娜·費爾南德斯都是左派。玻利維亞左翼總統莫拉萊斯還是南美洲第一位土著總統。2008年4月,拉美還發生了一起歷史性的事件。在烏拉圭,世界上統治時間最長的政黨、執政61年的右翼科羅拉多黨大選失利。巴拉圭新當選總統費爾南多·盧戈雖稱不喜歡被貼上“左右標簽”,但這位羅馬天主教前主教曾經說過,馬克思主義影響下的解放神學激勵他為窮人奔走呼號。類似的變化也已經在哥倫比亞萌芽,1991年的新憲法頒布后,自由黨和保守黨對政壇的壟斷被打破,從2004年開始,左翼黨派的代表連續三次當選波哥大市長。這意味著成為合法的反對派已經是一種實現政治抱負的可能選擇。
當古巴革命委員會主席勞爾·卡斯特羅表達了居中調停的意愿之后,雙方領導人很快就坐在了談判桌前。公允地說,在4年的談判中,桑托斯政府和FARC都表現出了相當的誠意和政治妥協的智慧。
被桑托斯政府首先拿到談判桌上的議題是FARC長期以來的政治訴求:土地改革和左翼政黨權利。FARC則放棄了一貫堅持的激進的土地改革和經濟改革主張。事實上,對比2014年烏里韋競選參議員時的政治主張和FARC的政治主張,其中至少有13點是重合的,包括政治競選改革、國家和公共媒體的公平使用、監管政府資金、支持和刺激私營企業特別是小企業,以及在鄉村地區推行信貸、金融、技術和培訓服務,推動外國投資等等。
在討論完這兩條以后,2013年11月,雙方開始討論極為敏感的第三個議題——毒品。同年,有媒體發現,FARC開始將自己持有的一些毒品實驗室和相關財產出售給墨西哥的毒品集團。這被解釋為其領導人嚴肅對待和談的信號。FARC南部的分支與毒品貿易的關聯最深,最初他們并沒有出現在哈瓦那的談判桌上,令人們一度感到擔憂。但是南方軍部指揮官喬昆·戈麥斯(Joaquín Gómez)很快就發表了一份聲明,表示對和談的完全支持。他的副手也在2014年來到了哈瓦那。半年后,一份協議出爐。協議一開始就聲明,哥倫比亞的國內沖突在毒品貿易泛濫以前數十年就已經發生,戰爭的起因并非因為毒品,當前古柯泛濫的部分原因是由于貧苦農民的邊緣化、政府管理的缺位和犯罪集團的活動。桑托斯政府的這些表態對FARC的意義巨大。
烏里韋和其領導的和平協議反對者說,他們并不反對和談,但和談必須就特赦條款和FARC參與政治的優待進行重新討論。哥倫比亞羅薩里奧大學教授羅迪·布萊特(Roddy Brett)曾是聯合國哥倫比亞和平和解和發展項目顧問。在他看來,如果按照烏里韋的標準,和談根本無以為繼。“人們放下武器不是為了去蹲監獄。”FARC破天荒地第一次承認對戰爭負有責任;他們同意公布他們的資產詳情,像烏里韋主張的一樣,將這些財產用于補償暴力沖突的受害者;他們愿意在協議生效6個月內放棄所有武器,盡管他們依然存在被右翼準軍事武裝報復的可能。對FARC來說,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
公投的結果頒布后,FARC領導人羅德里格·隆多尼奧起身從哈瓦那返回哥倫比亞。他在一份聲明中說:“FARC重申我們的立場,面向未來,我們只想使用言辭而非武器。今天的結果說明,要轉變成為一個政黨,我們所面臨的挑戰比想象中更大,我們需要更大的努力去實現穩定和持久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