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婷
三聯生活周刊:一談到長征,經常引用的就是毛澤東那段氣壯山河的話:“長征是歷史紀錄上的第一次,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钡牵春髞碛H歷長征者的回憶,包括我們這次重走了貴州、四川境內的一段長征路,也體會到長征的艱辛與無奈之處。
劉統:長征在歷史上首先是一場迫不得已的戰略轉移。毛澤東在1958年6月21日的軍委擴大會議上,面對上千名曾經跟隨他長征的解放軍高級將領時有一番表述:“不走則已,一走兩萬五千里。是因為悶得很,想散步,逛馬路,一散就散到陜北?還是因為犯了一點錯誤,我們的對手蔣介石請我們走?據我看,實在是他請我們走。我們是不想走,他就說你走吧,他下了命令,沒有辦法只得走的?!庇哪恼Z言中帶著悲愴,這才是毛澤東的心里話。對每個經歷過長征的人來說,這都不是一次輕松的旅行,而是歷盡艱辛的求生之路。
三聯生活周刊:在那種情形下,長征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劉統:一開始長征的時候,沒人想到會走兩萬五千里,當時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一開始說去賀龍那兒,賀龍那兒去不成了,說去貴州。然后遵義待不住了,又說去川南建立根據地,這樣才有了四渡赤水。最后是為了跟紅四方面軍會合,才有了飛奪瀘定橋,才有了過雪山,都是一步一步走的。但是這樣一個隊伍能走兩萬五千里不崩潰,這絕對是一個奇跡。
三聯生活周刊:這個奇跡是怎么實現的呢?
劉統:還是靠信念。遵義會議之后中央團結了,領導層有了信念,要走出去。但走到什么地方去,是見高下的。在川西北的時候,大家都不知道能往哪兒走,都在找方向。張國燾當時說,在這兒待著唄,反正國民黨也進不來,又是藏區,蠻荒之地。但毛澤東對劉伯承說,在這兒待著總不是個辦法,共產黨要想發展,就得發動群眾,得到抗日前線去,建立根據地。所以要北上,方向大概就是陜甘寧,但他當時只是憑一種感覺。這樣就導致了毛張的攤牌和分裂,毛澤東帶著紅一方面軍的一萬多人獨自北上,他后來也對斯諾說過草地時期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過了臘子口,到了哈達鋪,紅軍有飯吃了,士氣才提升,更重要的是毛澤東看見了報紙,得知了陜北紅軍的消息。也就是說走了百分之九十的路程之后,才知道能落腳落到陜北。所以這個不是運氣,而是毛澤東的信念最后得到證實了。
毛澤東在長征之后,在他的《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里面,專門寫到一節“戰略退卻”,說戰略退卻不是膽怯,你不行的時候不要硬充好漢,該退你就退。但方向和路線是決定一切的,方向路線對了頭,沒人可以有人,沒槍可以有槍。如果方向路線錯了,你有再多的人,到最后都不免失敗。所以長征勝利的關鍵因素就是領導的方向感,還有紅軍堅忍不拔的精神。
三聯生活周刊:感覺紅軍一直在往蠻荒的地方走?
劉統:這也是紅軍的策略。長征經過的路到今天都是非常難走的。紅軍當時的生存之道就是不能往繁華的地方走,只要是交通線開闊的都不走,比如在江西,走平地必然會陷入重圍,因為國民黨可以用汽車來包圍你。所以紅軍就往蠻荒之地走,往深山里走。我后來去四渡赤水周邊才感覺到,當時蠻荒的貴州地區只有從貴陽到遵義有那么一條土公路,其余的地方完全都是羊腸小道。所以國民黨到那兒也發愁,師長也得步行,轎子坐不成,馬也不能騎,所有人都得排成一列縱隊順著羊腸小道走。云南的軍閥說,我們到山頂,一看紅軍就在河谷,但我們下山就得一天時間,等我們下到河谷,紅軍又走了,是追不上的。后來蔣介石急了,就命令川軍還有黔軍,哪天必須要到達哪個地方。軍閥一看實地根本趕不上,就讓一個最精干的偵察連先背著電臺爬山,一到那個地方就發電報,說我們到哪兒哪兒了,其實后面的大部隊要上來還得一兩天時間。所以紅軍就是在這種蠻荒之地,在這種羊腸小道上跟各路國民黨軍甩開距離。后來過了雪山草地,進入藏區了,連川軍都進不去了。所以往蠻荒之地走,就是讓一切先進的交通工具都失靈,靠兩條腿在競賽。
三聯生活周刊:紅軍在西南各省邊界穿梭,也是利用各路軍閥之間的矛盾?
劉統:對。蔣介石的策略也是一個因素。對他來說,統一全國是頭等大事。大西南地區一直是軍閥割據,國民政府鞭長莫及,追剿紅軍給蔣介石創造了一個進軍西南的正當理由。于是蔣介石在追剿紅軍的同時,對這幾個省的軍閥進行招撫,軟硬兼施,你不服我就整你下臺,你半服半不服我就先穩定你。比如,對川軍就是完全的招撫,劉文輝、劉湘都表示投奔蔣介石了,四川就成為他的戰略后方了。貴州的王家烈不聽招呼,在四渡赤水的過程中就被撤了。云南的龍云是半服半不服,表面上歸順但是實際上不聽調遣,蔣介石就先穩著他,到抗戰的時候再收拾他。所以蔣介石不著急把紅軍徹底消滅掉,而是最后把紅軍趕到不毛之地,他在這兒經營他的大西南。

劉統
毛澤東也利用了這種各地軍閥割據的局面。比如飛奪瀘定橋的時候,先遣團是紅一軍團里裝備最好的一個團,二十多挺機槍同時朝橋頭堡射擊,川軍哪兒見過那么大陣勢,他們都是收稅的,沒怎么打過仗,當時就嚇蒙了,點燃了橋樓就往后山上跑。紅軍就開始一邊鋪板子一邊爬橋,火越燒越大了,團長就在岸邊喊:“沖過去呀,猶豫不得呀!”然后沖過去把眉毛頭發都燒掉了,橋才拿下來。川軍就蹲在瀘定鎮的山坡上,看著紅軍過了三天三夜,等紅軍走了他們才回來。這就是雙方不同的心態。對川軍來說,我沒必要跟你玩命啊,你過去就過去唄。而紅軍是非得拿下這個橋的,否則就是絕路。
三聯生活周刊:長征走了兩萬五千里,有哪幾個關鍵節點?
劉統:我認為長征中有三次事件是決定命運的。第一次是決定走。就是莫雄讓項與年送情報到瑞金,當時周恩來他們果斷地決定長征。但走起來之后是非常笨拙的,把壇壇罐罐都帶上,周恩來主要靠耍心眼跟陳濟棠結盟,讓陳濟棠放一馬。但湘江之戰就說明這樣不行,這樣不能給紅軍找一條出路,所以紅軍在湘江到遵義這一段是迷茫的、痛苦的。在這種狀況下,第二個關鍵點是遵義會議。遵義會議決定放棄空想,很務實地跟敵人兜圈子,不要總幻想打勝仗,打不贏就走,但怎么走就巧妙多了,就是靠著情報主動在跟軍閥周旋了。第三次是關于南下還是北上的決斷,毛澤東是少數,毛澤東北上了,張國燾是多數,張國燾南下了,而事實證明毛澤東北上找到了終點。這三個節點都是關于往哪兒走的,是方向和路線問題。這些事情底下的紅軍戰士都不知道,你看紅軍長征寫的回憶錄,沒有一個人寫到黨內斗爭的,都寫的是我們遇到什么危險了、我們怎么行軍了、我們怎么艱苦了,但恰恰是這些高層的事情決定了命運。
三聯生活周刊:如何看長征對整個中國革命的意義?
劉統:長征真正把共產黨和紅軍的隊伍百煉成鋼了。毛澤東后來總結說這支軍隊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這不是空話。紅軍到達陜北時破破爛爛、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但是這支隊伍還能打敗楊虎城的部隊,打敗張學良的部隊,這是讓張學良絕對想象不到的。在之后的抗戰里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共產黨的隊伍都沒有崩潰,這也是在長征的過程中磨煉的。所以紅軍長征是一個煉獄,是一個人的一生中能經歷的最痛苦的回憶,但是經過長征活下來的人是百煉成鋼、不可戰勝的。
三聯生活周刊:80年過去,親歷長征的人大多已經不在,今天我們重走長征路有什么意義?
劉統:我為什么愿意重走長征路,就是要看一看在當年那種歷史條件下,紅軍是怎么活下來的。那確實是超常的。飛奪瀘定橋的前一天,紅軍要一天一夜趕240華里的路,按照正常的行軍速度,有如天方夜譚。何況沿途山道又窄又滑,正下著大雨。這是歷史的真實,但還是令人驚訝。有個徒步的旅行者告訴我,這段路他走了5天,而且走的是公路。站在微微搖晃的鐵索橋上,紅軍留給人無限的遐想。我是借出差一段一段走,找當地人交流。比如去重考河西走廊,當地黨史辦的人來接待,一開始對著資料念,我就說紅四方面軍西路軍在河西走廊為什么失敗,最重要的就是跟回民與民爭食,嚴重地影響到了回民的生存狀態。他們接著就說,是啊,我爺爺說他們把我們家給害慘了,把我們家的樹當柴砍了,東西都給搶光了,就是鳩占鵲巢嘛。那么大冷的天,紅軍把你的房子占了,你說能逃哪兒去,只能落荒而逃了,所以回民跟紅軍才結了那么大的仇。結果呢,紅四方面軍當時跟回民作戰,回民都是騎著馬,紅軍死傷無數。好不容易繳獲了幾十匹馬,紅軍組成了個騎兵團,準備跟馬家軍打騎兵戰,結果馬家軍那邊一吹口哨,馬都馱著紅軍跑到人家陣地上去了。所以當時紅軍就處在這么一個沒有群眾支持的情形之下,是不可能勝利的。很多史實也在重走中被考證出來。比如成都有一幫長征迷,逢年過節就由一個復員軍人領著,去長征走過的雪山勘察。據他們論證,紅軍當年一共經過了14座雪山,而且是分多路通過的。因為那么多人,一星期之內不可能一路過去。
三聯生活周刊:長征的歷史敘述是怎么形成和演變的?
劉統:過去一直認為美國作家斯諾1937年寫的《紅星照耀中國》是向全世界介紹紅軍長征的第一本著作。但斯諾依據的資料來源于何處呢?其實是一部1936年毛澤東組織長征親歷者編寫的回憶錄。當時是在紅一方面軍長征剛結束不久,作者都是親歷者,又大多是年輕人,對剛過去的事記憶猶新。而且他們在寫作時,思想上沒有受到條條框框的限制,都是內心真實的反映。后來的記載則走向了兩個方向:一是必須反映為政治服務的意識形態,例如,長征的過程是以毛澤東為首的正確路線與“左”傾機會主義、逃跑主義進行錯綜復雜斗爭的過程,這個主線就使長征內容受到很多限制;二是為尊者諱,只宣揚勝利而掩蓋曲折困難,使歷史偏離了本來面目。于是,20世紀50年代公開出版的版本一再精簡,刪去了許多情緒化的文字,還刪去了一些被認為有損紅軍形象的文字,但是,這些被刪改的文字恰恰生動反映了紅軍長征中的喜怒哀樂,所以現在正逐步地整理恢復原文出版,仿佛經歷了一個輪回。
我最初是研究古代史的,后來分配到解放軍軍事科學院,主要從事軍事百科全書的編纂工作。轉向長征史的研究,也是因為在《中國大百科全書·軍事卷》的編纂過程中發現,里邊出現了很多重大敏感問題。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關于長征期間北上的密電,就是張國燾到底發沒發那封導致紅一和紅四軍分裂的絕密電報。我被吸引進去,查了檔案館里原始記錄,雖然密電問題沒有定論,但因此寫了《北上》一書,梳理了毛澤東與張國燾的斗爭始末。由此開始深入長征研究,包括對1936年長征親歷者回憶錄的編纂。這么多年研究長征,我的感覺是,長征研究越來越深入細節,也越來越接近20世紀30年代的真實歷史,而不再給它涂上一層一層的油彩,最后涂得面目全非?,F在學界和民間正在剝開這些油彩,讓長征的歷史回到素顏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