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女作排排坐：大魚、野餐和啞劇老爺爺

韓青

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格外暑熱難耐，于是我躲到電影院蹭冷氣，順帶很集中地看了三部導演處女作影片《大魚海棠》《路邊野餐》《冬》。處女作里，總有些處女般的心思在千回百轉，我覺得都挺好看。

全媒體時代看電影，遠不止于那電影本身如何，還有其靈感來歷、創作過程、融資能力、拍攝水平、演員顏值、后期特效、票房表現、媒體評價、網友反應……哎呀，心好累！

林林總總的印象概括起來：《大魚海棠》標榜國漫情懷，效果是神作VS神坑，口碑嚴重兩極化；《路邊野餐》系電影神童出手，惹業界強勢圍觀，遇影評人集體狂歡；相比之下低成本大明星的《冬》，院線排片寥寥，一個啞劇老爺爺的體形表演黑白片，經歷風霜的悶騷蝕到骨子里，惹來一小眾文藝咖的自嗨狂潮。

其實，待這三部影片看下來，多少領略到它們的共同點，或許也是它們的原則性，即：初心的保持與堅持。

初心二字，已列入社會流行熱詞榜，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但是，這初心的始終量化起來，到底要保持與堅持多久？故事題材與影像形式各不相同的三部電影，不約而同地，都在宣傳發行里強調自己和時間的關系。

《大魚海棠》講一個掌管海棠花的天界少女椿，成人禮時游歷人間遇險，人類少年鯤因救她而死，椿于是為鯤還命，另一個天神小伙伴湫，深深暗戀椿，自抵性命給椿，無怨無悔地送椿到人間和復活的鯤團聚……風格近似宮崎駿，但別忘了宮崎駿的電影里還有民國服飾、客家圍屋、中式祠堂、上古神話角色、民間薩滿形象，只可惜這儒雅優美的中國風底下的人物設置，被有些網友調笑成三角戀、備胎的當代青春片套路。其實，幾年之前就有“國漫情懷”粉和“畫面音效”粉在網絡上宣誓：《大魚海棠》劇情已經不重要了，它不論拍成啥樣，都已經是新世紀畫面水準最好的國產動畫。只是，兩位導演心有戚戚：《大魚海棠》只是我們的處女作啊。

處女作不是求饒作。《路邊野餐》的導演畢贛就自信多了，他的電影創作的靈活態度，也體現在改來改去的片名上，起初叫《惶然錄》，然后訂為《路邊野餐》，國外上映時英文片名是《Kaili Blues》（《凱里藍調》），十足文藝范兒吧。

畢贛把他的畢業創作短片《金剛經》拍成此長片處女作，拍攝成本20萬左右，故事講得野心勃勃，鏡頭也生機勃勃，類似公路電影的結構，讓夢境與現實自由交匯穿插。

中年詩人陳升在貴州凱里某個小診所工作，同事是一個心事重重的老女人，陳升為完成母親的遺愿，乘上綠皮火車去鎮遠縣，尋找被同母異父弟弟老歪拋棄的侄子衛衛；而老女同事則托他帶上一張照片、一件襯衫和一盒磁帶，捎給她在鎮遠的老情人。陳升路經一個叫蕩麥的地方，時間在此交織、停留、消解。他遇到了自己逝去的愛人、未來的侄子、侄子的女友，一切如真似幻，過去、現在和未來同時涌現，觀眾和他一起恍惚其中。最后，陳升抵達鎮遠，透過望遠鏡看了一眼背著書包去上學的衛衛；老女同事的老情人已離世，陳升把她的信物交給那人的兒子，轉身再次踏上火車……

影片里的時間，是衛衛用粉筆畫在墻上的鐘表，它的指針撞擊著綠皮火車轟鳴聲，時時秒秒指向永恒。片中有江湖義氣、兄弟鬩墻、愛情、生死、礦井、瀑布、奇風異俗、野人傳說，并非滿足獵奇，而是夢境里的詩行，夢囈的視覺化。片中最為業界贊譽的，是虛構的時空之境蕩麥，關于它的所有人物、場景和情節，都囊括在一個中外電影史上最長的40多分鐘長鏡頭里。

如此生猛的青年導演，完成此片時25歲，第二年即斬獲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國際影評人費比西大獎、洛迦諾國際電影節“當代影人”競賽單元最佳新導演獎和最佳處女作大獎，此片在40多個國家放映過，所到之處皆有驚艷之嘆，影評人更是如獲至寶，以現象級加大師級的作品評論盛譽不已，認為侯孝賢、王家衛和賈樟柯們后繼有人。

院線發行商對《路邊野餐》也不壞，像是有錢人做施舍，很人道地給了短短10天的院線排片。畢贛放話：我的電影像大雨，但觀眾不必帶雨傘。而事實上，觀眾壓根不領情，我去看的那場，放映廳里總共有仨人。

同期上映的青年導演邢健處女作《冬》，像它的片名一樣，更加遇冷，排片量徘徊在0.00%到0.04%。在省城各個影院尋了一大圈，只有一家某天上午有場排片，特意趕赴過去，除我之外還有一對小男女，依偎情熱之狀，像是專尋避人耳目處的地下情侶。

黑白片《冬》，全劇無一句臺詞，舞臺劇風格的唯美藝術電影。主演是80高齡的著名形體藝術家王德順，以及一條小魚、一只小鳥、一個沉默的小孩。

它的劇情如寓言：第一天，老人釣到一條小魚，帶回家做伴；第二天，老人把小魚放回河里；第三天，老人釣魚未得，救回一只小鳥；第四天，有小孩出現，老人不以為然，小鳥取代小魚獲寵；第五天，老人剖魚飲鳥，小孩設計放走小鳥；第六天，小孩取而代之，老人烤熟小鳥喂小孩；第七天，小孩墜落河中，老人沉入黑夜幻化為小鳥……

劇情故事7天，實景拍攝13天，邢健在宣發通告會上自陳：劇本寫于2008年，拍攝是在2013年，后期一年，國內外電影節走片一年，前后8年之久。

有影評說此片揭示了關于留守老人的現代社會問題，邢健說他的劇本幾易其稿又回到最初最純粹的創作動機：試圖描述一個人和這個世界的關系。這比表現留守老人問題難多了，而這么宏大又抽象的主旨意圖，又被置換為徹底的電影畫面視覺，終至成功參展戛納國際電影節，獲得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最佳藝術貢獻獎”和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最佳藝術探索獎”。而且，《冬》的主演是達人級明星王德順，音樂制作是大咖劉索拉，對處女作來說，真是相當奢豪的陣容班底了。

進過院線的大魚、野餐和黑白影調里的沉默老人，終究算幸運。畢竟，很多青年導演們的處女作，往往只是自身情懷的祭品，無處進獻。而時間，會在所有處女作的身后，荒涼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