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敏華
節日是人類時間自覺的產物,是一種文化時間。“逝者如斯”,不甘逝者如斯,創造“節日”來抵擋一下,攔截一下。平日是物理時間,節日是文化時間。敘事文藝小說、戲劇里的時間表達,都具有文化時間的性質,歷史時間和民俗時間彼此纏繞、相輔相成。從文化哲學的角度看,時間與空間不僅是物質的存在方式,它同時又是人的生命與文化的展開方式。馬克思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指出:“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展的空間。”人是文化的存在,文化是人的存在方式,人的存在的時間性直接表現為文化的時間性。
同時,節日又是一種文化空間的存在。“文化空間(the Cultural Space)”是聯合國《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一個重要概念,指定期舉行傳統文化活動,或集中展示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場所。節慶活動每每在公共空間舉行,廣場、廟宇、河岸、山坡,包括本文的關鍵詞:校園。節日文化正是在這樣的時空交叉點上,安身立命、繼承發展。
現代大學的宗旨,一是研究高深學問,二是培養高級人才,三是從事文化的傳承和創新。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統節日文化的教育和傳播,與這三項使命都有關:它是第三項本身;它是研究的重要對象;它以人為載體,是對人的一種塑造,對人特別是青年學生的人文精神與民族精神的一種塑造。它又是大學人文學科服務社會的一個重要方面,體現了“公共知識分子”的參與熱情和社會責任感、民族自豪感。
1998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于10月5日到9日,召開了“世界高等教育會議”,發布了《21世紀的高等教育:展望和行動》世界宣言,其第一條第四款是:“幫助在文化多元化和多樣性的環境中理解、體現、保護、增強、促進和傳播民族文化和地區文化,以及國際文化和歷史文化。”
這就從“全球化”的文化背景出發,在各國各地區培養高級人才、研究高深學問和服務社會的結合角度,闡述了高等學校在民族文化建設上的使命。
大學應當成為保護傳承和創新重建節日文化的重鎮,應該開展民族文化普及教育。這不能只是看作一種任務,一種負擔,其實,它對我們的大學教育會有所改革,有所促進,有所提升,它會對我們的英才培育和大眾教育,起非常好、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今天,都市青年的精神世界有一個很大的問題:知識和興趣的過于單一,不大容易走進別樣的精神生活,而且還不知道這是一個缺陷。同時,大學生的關注點過于私人化,很少想到應該為祖國、為民族、為身處的時代做點什么。少數學生不同程度存在著國家意識不強,民族優秀文化傳統淡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減退。因此,為保護和研究祖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做點什么,可以成為檢測一個人特別是青年學子精神生活的一個重要指標。
中國傳統節日是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一大宗,是祖國傳統文化的一大宗遺產。
今天,中國各地各界關于保護重建祖國傳統節日文化、振興和發揚優秀的民族精神的呼聲日高。我們覺得,重建傳統節慶文化不能只停留在口頭呼吁上,現在缺少的正是實踐環節的抓手和平臺。祖國的傳統節慶文化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她的傳承載體只能是人,是人本身。而人的群體中,年輕人是格外重要的一支力量。只有年輕人對傳統節日有感情了,想過、會過、喜歡過了,發揮創造力把傳統節慶發展了,傳統節慶文化深入到青年一代的內心深處了,我們的傳統節日才有望得到保護和傳承。而年輕一代也能在其中得到樹根立魂的教育。
《傳統節日與民俗文化》首先是作為上海師范大學女子文化學院的指定選修課,由筆者始開設于2005年,當時是配合“三月三女兒節”的復興而開設的,主要為本科三年級學生開設,2007年開始同時亦作為研究生的選修課,在人文與傳播學院開設,內容各有側重和深淺區別。在歷史沿革和民俗遺存的交叉上考察文化現象,展示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和審美心態。
我們將大學生親近傳統節日文化的系列活動與指定選修課《傳統節日與民俗文化》相結合,依托這門課以保證系列活動的學術含量與文化含量;借助傳統節日系列活動以改革課程的面貌,使它更加活潑生動,更加貼近生活,更加服務于當下,提升其文化品味及對祖國文化建設的參與度。
本課程探索的是:傳統文化參與現代生活的可能性。傳統文化是我們中華民族先人留給我們的寶貴的文化遺產,是可以世世代代滋養我們心靈、豐富我們精神的寶貴資源。
本課程的創新點還體現在這么三個結合上:課程教學與校園文化活動相結合、學生課堂教學與社會實踐相結合、書本教學與民俗“田野調查”相結合。這樣,讓大學生了解傳統文化,熱愛傳統文化,讓傳統節日走進年輕人的心目之中,使他們樹立起保護傳承民族傳統文化的使命感和責任心,產生一種互動效應。

上海師范大學舉辦三月三女兒節活動

上海師范大學女學生參加“女子漢服成人禮”
本課程實踐的教學手段亦頗具創新性。在課堂教學的基礎上,結合具體節日,讓學生們實踐節日禮儀、學做節日禮品和食品,增強他們的動手能力,也增強了生活感和生活氣氛,打破了單一課堂教學的局限,使其兼具理論性和應用性。
本課程實踐是對傳統文化的現代闡釋。“傳承和重建傳統節日文化”,重點在重建。毫無疑問,傳承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現在,為了提高現代人特別是年輕學子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提高現代人的生活品質和豐富性。比如,“三月三女兒節”的古俗是祓禊沐浴,我們的現代化闡釋就采用了游泳和花水點額(簡化);五月五端午節要劃龍船,我們就舉著小龍旗劃船,意在表現現代人的豪氣和團隊協同精神,等等。
本課程具有開放的性格,已經延伸出學生社團“女兒社”,創辦了學生刊物《女兒道》等,使這一課程在多角度多層次上為培育學生成材服務。
“教學相長”是這一教學成果的追求。我們要求學生在課堂教學中得到歷史知識和理論知識后,用于實踐環節。我們充分發動學生參與,盡量讓更多的人加入其間,從策劃到實施,從組織到宣傳,都由學生在老師的指導下進行,讓師生共同參與,共享成果,尤其是“創新”部分,學生們有許多創意被采納,讓其主要成為學生們鍛煉和展示才華的平臺。如春節學習包餃子、剪窗花;清明學習風箏的制作和放飛;端午包粽子和做香囊;七夕做針線乞巧;中秋學唱曲和月下踏歌;重陽登高、賞菊和做重陽糕等,這樣,讓學生能夠生動活潑地體驗中華文化之精髓,體驗一般中國人的生活態。只要持之以恒,必定能夠增強中華文化在國內的傳承力和在國際上的影響力。
筆者認為,過傳統節日若是只是作為校園文化活動,不免膚淺,也許只是一時熱鬧;如果能夠有一門課程作為平臺,就會有保障得多。
我們看到這樣一種文化現象:許多傳統節日允許人們做點“壞事”。中秋夜可以外出在人家地里偷點東西吃,叫“摸秋”;元宵節,中原一些地方民間有“罵元宵”習俗,允許罵人,罵山門,有的甚至拿腔拿調地唱著歌罵;潑水節,一些少數民族拿著水盆甚至水桶,把認識不認識的人潑個精濕;西方的4月1日“愚人節”,允許說謊騙人,愚弄人;萬圣節,孩子們可以戴著可怕的面具,半夜三更到各家各戶敲門騷擾,惡作劇,去鬧、去討糖果吃,做一回“乞丐”甚至“強盜”;西班牙的西紅柿節,可以把成車的西紅柿亂拋亂擲,打得人身上鮮“血”淋漓,照平常的眼光看,簡直是極大的浪費,敗家子一個。即便是當今最具世界意義的圣誕節,也有“欺騙”的存在:大人們把自己買的東西,冒充圣誕老人送的禮物,放在孩子床頭,讓他們節日一早醒來,就深信圣誕老人已經“叮叮當、叮叮當”地來過了。日本則在他們的“大晦日”(大年夜)有“砸次透那”活動,也是兩撥人躲在暗處互相謾罵。
中外節日有著這樣驚人的一致性,使得我們不得不換一種思路來思考問題。我們看到:這其實是一種節日狂歡,一種人類物質、精神生活不可或缺的短暫“出格”。人類是大自然母親的孩子。在節日這樣的特殊時點,“母親”不但提供種種美味佳肴讓“孩子”們盡享口福,還允許甚至鼓勵他們做點平時不可以做的“壞事”:打打鬧鬧、小偷小摸、破口罵人、伸手乞討、說謊欺騙、浪費搗亂,等等。巴赫金說,節日狂歡形式“仿佛在整個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世界和第二生活”,而人們在“第一世界和第一生活”中積累起來的勞累、壓力、情緒垃圾,可以在“第二世界和第二生活”中得以宣泄和消解。
或許,安頓人們不太光彩的欲望,原本亦是節日文化的一個題中之義,且,這些“壞事”也不會有太壞的后果:“摸秋”摸到的東西所值無幾;“罵元宵”像是對話對歌、批評與自我批評;“西紅柿大戰”當然不是真的戰爭,只要回家把“血跡”洗凈即可;愚人節愚弄人更像是開玩笑;圣誕節大人們假扮圣誕老人送禮物,則是一種“善意的謊話”。這些“壞事”中蘊含的是一種笑謔精神。“笑謔”也是巴赫金提出的一個狂歡節概念,他甚至將其提到“笑謔原則”、“笑謔文化”高度。他指出,民間笑謔文化有以下種種表現:喊綽號、親昵地罵人、說臟話、取笑、互相拍肩、拍肚皮(典型的狂歡節動作),褻瀆神靈。節日笑謔一是自嘲,二是嘲人,三是褻瀆神圣權威,四是藐視秩序。笑謔精神,是一種平等精神,一種無憂無慮、“無法無天”的精神。人們放下架子,忘卻煩惱,走出身份,戴上假面具,或者濃妝艷抹,美化或丑化自己,弄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自己出來。樂一樂,減減壓,消除消除緊張,明天,就能夠精神抖擻地回到秩序、回到工作里去了。有序——無序——有序,正是人類日常生活與節日生活的交替。
按筆者在上海師范大學女子文化學院“三月三女兒節”等實踐看,在大學生中,在校園文化中,建立狂歡機制來得比較容易。
2005年是乙酉年,上海師范大學女子文化學院將農歷三月初三定名為“女兒節”,發起“找回三月三,歡度女兒節”的活動,喚回傳統記憶,糅合現代元素,實踐大學參與對祖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于4月11日(農歷三月初三)舉行慶典,并在前后幾天里開展游泳、放風箏、對歌、時裝秀、茶藝表演、手工藝表演、捐助失學女童等活動,舊節新過,熱鬧紛呈。師生們通過節日獲得了認同感和凝聚力,加深了對祖國傳統文化的認識和熱愛,提高了國家意識和民族自豪感,尋找到大學參與保護祖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很好的途徑。除此,女生們的狂歡精神也得到了發揚,不但那天瘋到很晚,且兩個月瘋一番,她們自己找時間和空間去瘋,甚至畢業后還隔三差五地利用傳統節日瘋到一起去。這一姐妹情,也許會延續終生。
節日狂歡精神是一種解放精神。人們從日常生活的規矩、等級、身份、性別里面解放出來,給自己一個放浪形骸的機會。巴赫金說,“狂歡節類型的節慶活動和與之有關的各種笑謔性演出”,“仿佛在整個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世界和第二生活”。這樣的身心解放對于建設天人和諧、人事和諧與個人和諧的身心,是非常有作用的。“官方世界”所建立的秩序、規則和等級制度,是人類社會之必須,但是,這些秩序等級和規矩,又會對人形成一種壓力,如果長時間生活在這樣的壓力下,人們的健康和心理就會出現問題,這就是何以人類的祖先要發明“節日”這些個時點、讓人從“日常”里走出來、過一過“非常”的日子即節日(第二生活)的根本。
笑謔文化是幽默世界觀的一個體現。幽默世界觀看世界,不是一味地樂觀,也不一味地悲觀,幽默世界觀的人生態度是:善意嘲諷。是嘲諷的,因為我們生活的時代和地域并不盡如人意;又是善意的,我們對不如意處并沒有看死,我們還是期望它一點點好起來,并參與到實現理想境界的建設中。巴赫金總結狂歡節笑謔文化特性時指出:除了“全民性、節慶性、烏托邦性質”外,“還有世界觀深度”。[1]而幽默世界觀,難道不是我們今天最值得提倡的么?
狂歡就其本質而言,帶有一種破壞的因子。節日浪費是一種積極的“浪費”,節日破壞是一種建設性的“破壞”,有破有立,破了抑郁沉悶,建立起來的,正是人們新的健康精神,新的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
國人,特別是上海人的節日狂歡精神是不夠的。袖手旁觀者眾,全身心投入者少,戲謔幽默的成分少,自發的狂歡少,室外狂歡的條件不足。這的確是當前海派節日狂歡文化建設的一個難題。筆者曾經觀看過2009年上海旅游節的開幕式和淮海路巡游,情況正是這樣:彩車巡游后觀眾堵在路上等待地鐵開門,人山人海。若是那時音樂聲不停,有幾個人引領一下,立即就可以營造出一種歌舞并作、眾人狂歡的場面。可惜了!
共和國60周年的國慶聯歡晚會上,國家領導人“與民共舞”的環節,則給予我們以新的信心:中國人還是狂歡得起來的!我們可以首先在比較安全的校園里發揚節日狂歡精神,以點帶面,逐步參與上海的狂歡文化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