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比”與“呆萌”：戶外真人秀節目中的兩種熒幕形象

農郁

在一項對2015年網絡熱詞使用度排行的調查結果中，我發現，相較于前兩年頗為火熱的“大叔”“歐巴”“蘿莉”“御姐”，去年前30名網絡熱詞中包含對“人”的定位的詞匯有六個：“顏值”（No.1）、“逗比”（No.2）、“小鮮肉”（No.9）、“單身狗”（No.10）、“小公舉”（No.26）、“本寶寶”（No. 30）。分析這六個詞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事實上除了“顏值”一詞作為一個測量尺度毫無偏向可言外，其余五個詞分別呈現出了兩種傾向，即“逗比”和“呆萌”。“單身狗”的自我戲謔本身就帶有一種“我就是可憐單身狗”的幽默自嘲色彩；而“小鮮肉”“小公舉”和“本寶寶”則不管是在評價他者還是自我定位時都出現了“呆萌”化的傾向。或許可以說，“逗比”與“呆萌”成了2015年最具癥候性的兩種形象。

有趣的是，這樣兩種形象在過去一年如火如荼的以男性為主角的戶外真人秀電視節目中更是幾乎撐起了整片天。縱觀去年各大衛視陸續播出的這一類型的戶外真人秀，大致可以列出如下10個頗為引人注目的節目：《奔跑吧兄弟》（2015年4—6月、2015年11月—2016年1月播出）、《爸爸回來了》（2015年4—7月播出）、《真正男子漢》（2015年5—7月）、《極限挑戰》（2015年6—11月）、《極速前進》（2015年7—10月）、《爸爸去哪兒》（2015年7—10月）、《真心英雄》（2015年7—10月）、《挑戰者聯盟》（2015年9—12月）、《了不起的挑戰》（2015年11月—2016年3月）、《二十四小時》（2016年1—3月）。仔細分析這些節目當中男性角色各自的特征定位不難發現，幾乎每一檔真人秀中都出現了“逗比”與“呆萌”這兩種形象，而且，往往是以“逗比大叔”和“呆萌少年”的CP（Couple）組合出現。更耐人尋味的是，一項流媒體網的調查中顯示2015年1—9月綜藝節目網絡點擊率排行前10位中戶外真人秀占了4席，按排名先后順序分別為《奔跑吧兄弟》（No.1）、《爸爸回來了》（No.3）、《極限挑戰》（No.6）和《爸爸去哪兒》（No.9），而這四檔節目恰巧是2015年上半年所有戶外真人秀節目中，將“逗比”與“呆萌”的CP組合發揮極致的作品。而若是再將尚未納入此項收視調查范圍內的《挑戰者聯盟》《了不起的挑戰》及《二十四小時》均納入其中的話，“逗比”與“呆萌”的形象則更愈發凸顯了出來。

還有一例更可證明受眾對這兩種男性形象出現了審美傾向性。如果說，以上節目雖然確實包含有“逗比”和“呆萌”的形象，但事實上也同時包含了其他不同的類別，使熒幕上的男性形象呈現出多元化的特征。但是，有三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或可作為本文所提出的文化現象能夠成立的最有力證明：“逗比”與“呆萌”是過去一年中最受歡迎的兩種形象。《爸爸去哪兒》（第三季）和《爸爸回來了》（第二季）中的話題王劉燁諾一組合、賈乃亮甜馨組合是兩檔節目中“逗比”“呆萌”CP感最強的明星父子（女），也是最受歡迎的明星父子（女）；連續換人的《奔跑吧兄弟》中，“逗比”隊長鄧超的地位無可撼動（始終是六位男明星中出場費最高的），“呆萌”鹿晗的加入則終于讓跑男成員暫時搭建起一個穩定的結構并在第四季得以延續。同時，《極限挑戰》的微博實時互動數據當中顯示，原本名不見經傳的EXO成員張藝興和早已過氣的大叔級演員孫紅雷在第一集中各自展現出的“呆萌”與“逗比”氣質，一舉成為《極限挑戰》中最受歡迎的CP，分別位列微博加油排行榜的第一位和第三位。在這些現象和數據分析的基礎上，基本可以斷定，“逗比”與“呆萌”成為2015年戶外真人秀當中最受歡迎、且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兩種典型形象。

一、“逗比”與“呆萌”的孕育過程

若想為戶外真人秀節目中的“逗比”與“呆萌”形象做一個歷史定位，首先要選取兩個坐標建立起一個坐標系，即電視綜藝節目的發展歷程及綜藝節目中明星形象的走向。

我國電視綜藝節目起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期中央電視臺的《綜藝大觀》。之所以會有這樣一種節目形態出現，是因為自80年代電視逐漸普及以來，小品、相聲、戲曲節目日漸繁盛，于是，將這些短小作品聚集聯系起來進行展映式播放的綜藝節目應運而生。這類節目本身便是短小故事的集合體，因而也就是展現了這些短小故事當中的人物形象，與那個時代影視劇作品當中的人物形象是不可分割的整體。隨后興起的游戲綜藝娛樂節目狂潮則以湖南衛視的《快樂大本營》為代表。在這里，明星第一次走出影視劇賦予他們的“虛擬”形象，而以自我真實面貌出現在熒幕之中；但是為了使“虛擬”形象所建構起的普遍好感得以持續，這個時代的明星形象仍舊是“虛擬”形象的一種延續。

而綜藝節目的轉折點出現在新世紀之初刮起的全民選秀熱潮中。一時間，《超級女聲》《快樂男聲》《中國好男兒》《中國達人秀》等甚囂塵上。選秀節目的興起多半是由于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發展了近十年的游戲綜藝娛樂節目已經進入了大眾審美疲勞期，一種新的綜藝體驗形式呼之欲出；另一方面，在大眾娛樂的沐浴下出生的一代（80后）已經長大，從小就一直看在眼里的明星光環是萬千已經擁有獨立個性的獨生子女一代心向往之的東西，進入娛樂圈更成為許多青年人想象成功的方式。于是，在傳者和受眾的雙重作用之下，選秀節目應運而生。之所以將之稱為綜藝節目乃至大眾娛樂文化的轉折點，原因乃在于，大規模的平民選秀節目培養了一大批從“普通大眾”身邊走出來的平民化明星，不論十年之后的現在這些人是否已在娛樂圈中得以立足，顯然，他們帶給明星群體的巨大變化是不可被忽略的。從大規模平民選秀開始之后，“明星”逐漸褪去了早期的光環而慢慢走上了一種親民化的路線。與此同時，網絡互動平臺讓明星的日常生活進入受眾的視野，而明星與粉絲的網絡互動更加快了明星落地的速度。于是，我們發現當一個男明星耍帥扮酷的時候，也許“顏值”很高卻無法獲得觀眾的認可；當一個女明星嬌羞扭捏的時候，也許氣質嫻靜卻為觀眾嗤之以鼻。

許多文章在提到近兩年真人秀節目泛濫的原因時，往往將之簡單地歸結為“一劇兩星”的政策，這是非常片面的。換句話說，“一劇兩星”政策只能在某種程度上刺激各大衛視積極投入到綜藝娛樂節目的制作當中，但是至于為何火起來的是明星真人秀的形式，“一劇兩星”卻無法做出合理的解釋。只有將綜藝節目的發展過程與科技、經濟、文化、星民互動模式等方面結合起來看待的時候，我們才能為明星真人秀熱潮的出現緣由提供全面合理的說辭：在上述這樣一種“明星落地”的過程中，真人秀，尤其是明星真人秀，才呈現了井噴的態勢。

當綜藝節目發展到明星真人秀階段，不同于《綜藝大觀》與《快樂大本營》等早期綜藝，明星形象已經裂變為“熒幕形象”（即影視劇中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和“真實形象”（即在真人秀和社交媒體上以其自身面貌出現時所表現出的形象）兩個全然不同的面向。明星真人秀的當道正是迎合了觀眾對明星“真實形象”的窺視欲望。而在明星親民化傾向的推動力之下，“真實形象”則越發朝著“褪光環、接地氣”的方向發展，“逗比”與“呆萌”正恰如其分地體現出這種傾向。換言之，“逗比”和“呆萌”作為最受歡迎的一部分戶外真人秀節目中最受歡迎的兩種形象，事實上意味著，這二者在受眾眼中是最親民化、最接地氣的兩種類型。這其中又暗含著什么樣的意識形態邏輯呢？

二、“逗比”與“呆萌”的能指符號

沒有人會反駁這樣一個命題：《奔跑吧兄弟》和《爸爸去哪兒》等節目帶給觀眾的愉悅感是前所未有的，很多人甚至將之戲稱為減壓利器。于是，簡單的對于“逗比”與“呆萌”形象頗受歡迎的解釋也就隨之出爐：他們能夠給我們帶來歡樂。與多檔真人秀節目合作的燦星制作宣傳總監陸偉就曾表示：“過去我們看電視，總是想獲取知識，引發思考，現在他們（指真人秀節目的主要受眾群體，即80后、90后群體）工作已經太辛苦了，看電視就是圖好玩，這種心態就很適合韓國模式進來———不需要學什么，被灌輸什么價值觀，輕松愉悅就可以。”[1]一項對《奔跑吧兄弟》受歡迎原因的關鍵詞調查結果顯示，80后和90后受眾群體喜愛“跑男”的主要原因包括：“搞笑”“運動”“正能量”“礮”“愛玩”“吃貨”，其中“搞笑”是排在第一位的原因。[2]

若以《奔跑吧兄弟》為例簡單觀察常駐嘉賓的形象特質不難發現，事實上，每一位嘉賓身上都會帶有或強或弱的喜感：鄧超在跑男中真正完成了從偶像到逗比的轉型，Angelababy（楊穎）證明了女神也可以很搞笑，王祖藍、王寶強的綜藝細胞讓觀眾大開眼界，而陳赫的賤萌更是隨著跑男熱度的持續而與日俱增。這也恰恰證明了大眾普遍接受的說法：看電視就是為了娛樂。就本文著重分析的兩種形象而言，其各自的笑點所在恰恰也是他們各自形象的典型特質。

“逗比”形象的笑點在于他們的頭腦簡單。以《奔跑吧兄弟》當中的典型“逗比”鄧超為例，他在第一季中就表現出明顯的頭腦簡單的特征。廣為流傳的“Weare伐木累”和“學霸鄧超”的搞笑段子，一方面彰顯了“逗比典范”學習不好都怪欠發達的大腦的特點，一方面又通過其自賣自夸的行為讓“逗趣”與“蠢萌”在一個形象中合二為一、相映成趣。《極限挑戰》中的孫紅雷更是將“逗比”的頭腦簡單發揮到了極致。從第一季第一期開始，孫紅雷的游戲方法論就可以簡單地總結為一個字：“搶”———不必費心尋找游戲突破口、不必動腦思索最佳方案，一切行動的指南就是簡單粗暴、不費腦純費力的“搶”。而正是在“搶”而常常不得的尷尬境地之下，孫紅雷作為“逗比”的笑點才得以彰顯。

“呆萌”形象的笑點則在于他們的“天然呆”表情。事實上，“呆萌”形象在真人秀節目中的笑點并不多。甚至當鹿晗加入《奔跑吧兄弟》第三季之后，有網友曾在論壇當中直白吐槽鹿晗全程無笑點。與“逗比”的極度搞笑恰恰相反，“呆萌”可以說是走在搞笑路上的另一個極端。他不會以超級笑料來取悅觀眾，但是卻能夠靠著顏值爆表而天然呆萌的鮮肉臉贏得觀眾的會心微笑。《奔跑吧兄弟》第三季開播不久，鹿晗就獲得了“傻狍子”的綽號，而鏡頭也常常對準他的面部特寫，并時不時加上“傻狍子”頭像配合他的天然呆表情。《極限挑戰》中的張藝興更是因常常流露出的無辜呆萌的表情，獲得了“小綿羊”稱號。

更有趣的是，一個“逗比”、一個“呆萌”，兩個傻乎乎的形象總是“惺惺相惜”地走到一起：鄧超和鹿晗在第四季里莫名其妙成了“父子”組合，而孫紅雷和張藝興組成的“紅興CP”更是從真人秀里走到了電視劇中。兩個形象站在一起，其笑點來源無非就是一個字：除了“傻”還是“傻”。于是，“傻”成了“逗比”與“呆萌”共同的能指符號。

三、“逗比”與“呆萌”的所指想象

乍看之下，“逗比”與“呆萌”兩種形象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一個是“逗”即可笑，一個是“萌”即可愛。但是，我們不能忽視兩個詞中的另外一個字。在本文中，我之所以沒有使用“搞笑”而堅持使用“逗比”，正是因為那第二個字。當人們用一種戲謔的口吻評價一個人為“逗比”的時候，事實上其中暗含的邏輯不可僅僅用“逗趣”來替換。“逗比”一詞的言外之意乃是暗示著一個人為何而逗———“比”字所置換掉的粗俗語言，事實上意味著說者對此“逗趣”之人“無腦”特質的善意嘲笑。“呆萌”之中的“呆”字，則更直白地顯示了“萌”之人的“無腦”。也就是說，從字面上來看，“逗比”和“呆萌”本身已經具有了一些相通性：“逗比”的所指是那些因“無腦”而可笑之人；而“呆萌”之所指則是那些因“無腦”而可愛之人。換言之，不管是“傻”還是“無腦”，都是“逗比”與“呆萌”共用的能指符號，是二者笑點的來源，也就是二者讓受眾獲得愉悅感受的核心特征。

于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就呈現在我們面前：為什么這些“無腦”之人的“無腦”舉動會提供給大眾前所未有的快樂？或者換一個問法：為什么大眾對“無腦”之人所持有的態度不是應有的鄙之棄之，而是悅之捧之呢？大眾所悅所捧的所指實質上是什么呢？

“逗比”與“呆萌”雖然共用一個能指，但實際上分別承擔了兩種不同的形象想象。“逗比”形象之“傻”是一種簡單直接的“無腦之傻”，孫紅雷的“搶”邏輯便是這種“無腦之傻”的直接體現。《奔跑吧兄弟》第二季第八期“諜中諜”特輯則充分展現了鄧超的“無腦之傻”。在這一期節目中，鄧超獨自接受被稱作“不能說的秘密”的間諜任務，卻不提防地被其他六位成員玩弄于股掌之間，上演一出“諜中諜”的好戲。任務途中頻繁出現的其他兄弟在鄧超自鳴得意的表情后面做出無聲的殺頭姿勢的鏡頭，讓鄧超在整個過程中明明無腦卻自以為有腦的“逗比”形象更上了一層樓。

與“逗比”的純傻不同，“呆萌”少年的“傻”卻是帶著一些光環的。其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呆萌”并不一定沒腦子。在《奔跑吧兄弟》第四季第四期“青春校園”特輯中，鹿晗連續答對多題驚呆了跑男團其他成員也驚呆了觀眾，網友紛紛表示鹿晗“小學霸模式已經上線”“猹猹猹，你連閏土插的是什么都記得”“驚為天人”等等。顯然，和“逗比”鄧超的低水平學習能力形成對比，“傻狍子”鹿晗并不是徹底的無腦，甚至可以被稱為是“有腦”的典范。那么，“呆萌”形象的無腦之處到底在哪里呢？答案是，在于人情世故。《極限挑戰》里張藝興之所以被孫紅雷搶走了金條，是因為他對游戲中“聯盟”的過分信任；而《奔跑吧兄弟》里鹿晗口無遮攔地對兄弟團其他成員缺點的大曝光，亦是由于他對人情世故的無腦。然而，正是這樣的行為，讓他們倆同時被冠以“耿直BOY”的美名，成為他們“呆萌”形象的有機組成部分。

也就是說，共用“傻”之能指的“逗比”與“呆萌”形象，事實上指向了兩種所指想象：其一，簡單直接的無腦之人，有害但無威脅；其二，單純善良的耿直之人，有腦但無害。“無腦的有害”行為常常以“想要算計對方卻不得”的結果而告終，受眾對他們的垂青往往出于一種對工于心計者的反撥心理。因此，我們可以在跑男“諜中諜”特輯播出后看到受眾這樣的反饋：“一想到他（指鄧超）還是被蒙在鼓里我也是蠻心疼”“這么善良的一個人，被你們耍得團團轉”“我很心疼你，心疼你眼眶里的淚心疼你那么好的脾氣”“其實超哥內心是崩潰的”……這其中“無腦的有害”被另一層暗含的邏輯置換掉了：把別人耍得團團轉的人都是不堪而有害的，而無腦的人則是善良而無害的。明明有頭腦卻不愿意動用自己的頭腦去欺騙或者陷害別人是“有腦的無害”行為的核心特征，受眾對他們的追捧則更多地源于對終極善良者的美好想象。在《極限挑戰》第2期“繼承者之戰”中，張藝興因為耿直的性格被孫紅雷欺騙卻仍舊不愿意用同樣的欺騙手段以牙還牙的行為，受到了觀眾的好評。其個人形象、知名度和好評度都在這次節目之后獲得了很大的提升。

于是我們發現，“逗比”與“呆萌”的共同特征實質上并不是“傻”或“無腦”，而是“無害”：一個是無腦的無害，另一個則是有腦的無害。對這種無害形象的追捧從某種程度上折射出一個“有害社會”存在：正是在一個險象叢生的叢林社會之中，才會催生出如許所指的想象。表面上是通過娛樂對生活壓力的陰霾進行排遣，實質上是在“有害社會”的擠壓下對“無害之人”的無意識召喚。

[本文系天津市藝術規劃項目“新媒介時代的文學藝術生產機制研究”（編號：A14068）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中商情報網：《奔跑吧兄弟為什么這么火？其實綜藝的特點就那幾樣》，http：//www.askci.com/news/ent/2015/04/19/17548 yhfh.shtml。

[2]新浪娛樂：《新人鹿晗融不進去；老梗說多了沒意思》，http：//eladies.sina.com. cn/2015-11-03/0743/doc-ifxkhcfk7545094-p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