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課

郁華

轉眼，先生已離開我們多日了，但恍惚間我還是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時不時地，我還是會欺騙一下自己：先生只是出去講學了，只是幾天而已……”但畢竟，先生還是走了。

于是，我便開始整理同先生有關的記憶。從2005年師從先生起，11年來，我能回想到的事情實在是太多，而最讓我難以忘懷的，便是先生去年給我上的最后一課。

那是2015年9月的一天，我下班下得很早，便照例步行去瑞金醫院看望老師。路上接到老師保姆的電話，說先生想吃些香蒜面包，讓我順道幫忙帶點過去，于是我便去買了。踏進病房，看到老先生坐在床上，精神很好的樣子，她就像往常那樣微笑著招呼我過去坐下，我把面包拿出來，掰碎了遞給她，她就這樣一小塊一小塊地，很優雅地品味起來。先生告訴我，她剛剛重新裝了假牙，這下終于可以正常進食了。我看著她，覺得此時98歲的老師，就如同孩子般地可愛、浪漫。她隨手塞給我一塊，說：“你也吃吧！”就這樣，我們便一道享用起“美食”來了。現在想來，這就是我與先生最后一次在一起吃東西了。類似的情景，在原來學習的時候是非常稀松平常的——經常地，上午開始上課前，先生會問我：“你吃過早飯了嗎？沒有的話，就在這兒吃點東西再上課吧！”課間，她還會分給我們點心、零食、糖果，并同我們圍坐在一起，邊吃邊聊。

那天，我們也是邊吃邊聊。我告訴先生，上海音樂學院過幾天要與上海交響樂團合作，由陳燮陽指揮，演出朱踐耳先生的交響合唱《英雄的詩篇》，我在里面擔任領唱，這幾日正在練習其中的“清平樂·六盤山”。說完，我就把譜子拿出來給她看，并隨口哼唱了起來。“停一下！”先生立刻打斷了我，“不是說過嗎，中國歌你一定要先念熟再開口唱呀！”說罷，她便一字一句地念起來了：“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我也在一旁跟著她讀。一會兒，先生指著譜子上的伴奏部分說：“你發現嗎？這里有一個離調，然后都是上行的句子。”她邊說，邊舉起手來比劃上升的姿態和感覺，做著她那著名的“上課動作”。頓時，我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先生家中的課堂！先生真美，還是那么地動人！跟先生上課，你很容易就會跟著她的感覺走，在她的手勢帶動下進入狀態。于是，我便開口唱了。邊唱，她邊在旁邊提示：“離調的時候，情緒和音色都要有變化，要明顯一些，持續上行時注意喉頭。”

在她的帶動下，不一會兒我便有了進步。唱完了，先生說：“過幾天，等我身體狀況好些，咱們回家再好好唱一下，還可以更細致些！比如，‘天高云淡，一定要唱出‘高和‘淡的感覺。”

離開時，先生的女兒告訴我：“她整天嚷著要回家上課，可她的身體狀況又這么不好。你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讓她隨時看到或聽到你們學生的唱？或者，你們可以把視頻、音頻傳過來，她聽了精神就會特別好，我們來給她增加一點‘強心劑，如何？”我想了想說：“現在微信有語音功能，可以試試看，讓學生加先生微信，把唱的東西傳過來讓先生聽。”于是，我們加了先生的微信。從此，先生為我們建造了一間“空中課堂”。我的空中課堂就從《英雄的詩篇》開始。

“我覺得朱老師的這個作品，你應該不要唱得太多，要‘講，就像《老師，我總是想起您》這首歌那樣，要用‘說的語氣，就顯得親切了。你唱的成分多，我們聽著費勁兒，你唱著也累。你蠻會講的，你就講好了，用說話的感覺，不要太‘唱，再唱一次試試看！”

“這次的好多了，你要用自己的感情唱。唱自己的理解，不要光唱聲音，再琢磨一下，還會有改進的！”

“你現在不是音量大小的問題，而是字沒有在氣息上。”

“現在的感覺對了，真好聽，繼續努力啊！”

就這樣，先生用這種特殊的方式繼續著教學工作，這也成了先生為我們上的最后一課。寫到這里，我的手不覺在微微地顫抖。我忽然回想起11年前第一次在先生課堂上唱給她聽的那首意大利古典藝術歌曲《尼娜》的歌詞；“已經離開三天了，尼娜、尼娜、尼娜，在床上靜靜地安眠，靜靜地安眠，醒來吧！醒來吧！”

愿先生一路走好！終有一天，我們還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