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麗
動詞“勸誘”的多維意義結構分析
□劉麗麗
動詞“勸誘”是帶有負面評價色彩的言語行為動詞。《現代漢語詞典》中只將其視作單義詞,且存在循環釋義。經例證查驗,由于關注焦點的不同,動詞“勸誘”的詞匯語義單位應該有3個。借鑒莫斯科語義學派的元語釋義理論對其語義進行闡釋,可以彌補漢語詞典釋義的不足,提高語言使用的準確性,更好地揭示詞匯語義的實質。
義項劃分語義描寫多維結構同義區分
動詞“勸誘”隸屬于勸說類言語行為動詞,修辭色彩為貶義。該動詞雖不像“勸”“勸說”等詞那樣使用頻繁(受修辭所限,該詞不能用于施為句中,),但在具體語境下卻有著自身獨特的用法:1.可表示中性的不帶有修辭色彩的勸說。2.具有闡釋動詞的用法,表達說話人的主觀評價。但從我們所搜集到的資料來看,目前還沒有專門對該動詞語義進行系統研究的文獻。本文擬借鑒莫斯科語義學派的義素分析方法,嘗試對漢語動詞“勸誘”的多維意義結構進行分析,探討其語義結構中由于語義成分的增減、語義成分交際地位的變化而產生的同一動詞的不同義項問題,并利用該方法對“勸誘”與其他言語行為動詞的語義差異進行深入分析。
《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以下簡稱《現漢》)把動詞“勸誘”作為單義詞,將其釋義為:勸誘——勸說誘導。將“誘導”釋義為:誘導——勸誘教導;引導。從此釋義中我們可提取出兩個語義成分:1.A說了一些話;2.A話語的目的是誘導或引導B進行某一行為。這說明“勸誘”符合言語行為動詞的語義要求。在釋義上,《現漢》存在明顯的循環釋義現象,釋義中也無法體現出“勸誘”的修辭色彩,因為“教導”和“引導”具有褒義色彩。可見,這種詞典釋義的方法降低了釋義的可比性和準確性,無法真正揭示詞匯語義的實質。同時,《現漢》在釋義內容的層次上較為單一,釋文中缺少該謂詞的題元結構(aктaнтнaя cтрyктyрa),且釋義只涉及到該詞匯單位的顯性語義成分——陳說,而忽略了預設、動因、情態框架等眾多隱性語義成分。因而,很難將意義相近的詞匯單位或詞區分開來。
我們認為,借鑒莫斯科語義學派的義素分析方法進行釋義可以彌補漢語詞典釋義的不足。莫斯科語義學派對語言單位的語義描寫是一種動態的、層級化的詞匯語義解析方法,除預設、陳說外還包括蘊涵、背景知識、行為動因、意圖、情態框架、觀察者等語義成素。這一分析方法可以清晰、直觀地解釋詞匯語義的實質。因而,我們在此借鑒莫斯科語義學派的釋義方法對“勸誘”的語義結構進行描寫。對于動詞“勸誘”的義項劃分,從所搜集到的例證來看,在特定上下文中,其詞義既可側重“言說”又可側重“對行為的評價”,且在“言說”上,既可帶有負面修辭色彩,又可帶有中性修辭色彩。我們認為該動詞的詞匯語義單位(лeкcикo-ceмaнтичecкий вaриaнт)應有3個:“勸誘1”“勸誘2”“勸誘3”,它們分別體現在下列例句中:
(1)蕭子良又以高官厚祿勸誘范縝毀棄他的著作。
(2)他是向來主張自食其力的,常說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應該種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勸誘他就在院子里種白菜;也屢次對仲密夫人勸告,勸伊養蜂,養雞,養豬,養牛,養駱駝。
(3)賈充又勸誘說:“只要你肯作官,這群美女就都屬于你了。”
(一)“勸誘1”的語義結構描寫
A勸誘B做P:1.A知道P是不好的(預設);2.A想使B做P(預設);3.B不想做P(預設);4.A對B說了一些話(陳說);5.A這樣說的目的是使B做P(動因);6.說話人對A的行為或A本身持否定評價(情態框架)。
“勸誘1”為言語行為動詞,該釋義中的變元A,B,P是其必須的語義配價,其中A為施事,B為與事,P為言語內容。而說話人則是以觀察者的身份出現的。觀察者是一種隱性的句法題元,不能通過從屬于動詞的名詞性成分表達,但卻是許多詞匯單位不可或缺的義素成分。(張家驊,2011:82)
語義配價A、B在表層句法結構中可通過表人的名詞短語體現,在表層句法結構中分別占據主語位和賓語位,如例(1)。有時A、B還可以借助換喻辭格,由一些具有言說能力的國家、機構、團體等名詞填充,見例(4)。對于內容價P而言,在表層句法結構中除通過動詞短語體現外,還常常可通過直接引語體現,見例(5)。
(4)德國與日本、意大利結成反共同盟,它不僅公開支持日本的侵華戰爭,現在又極力勸誘和壓迫國民黨政府向日本投降。(谷歌搜索)
(5)這次她勸誘道:“你把我那件舊絲綿襖拆開重新用手絮絮,過年我給你翻件花棉襖,怎么樣?”
據此,動詞“勸誘1”的支配模式如下:
勸誘1:

(二)“勸誘2”的語義結構描寫
A勸誘B做P:1.A想使B做P(預設);2.B不想做P(預設);3.A對B說了一些話(陳說);4.A這樣說的目的是使B做P(動因)。
“勸誘2”的語義是由“勸誘1”在具體語境下派生而來的,是其語義成分發生增減變化的結果,即去除“勸誘1”中的預設成分及情態框架。在此,“勸誘2”在語義上與“勸說”接近。“勸誘2”也為言語行為動詞,其支配模式與“勸誘1”大體相當,只是與事價除體現為名詞短語外,在表層句法結構中還可以通過介賓短語體現。一般常用的介詞為“向”,見例(6)。在此需要指出,“孫八”語法上指向介詞“向”,作賓語,構成的介賓短語在句中做狀語,但語義上卻指向“勸誘”語義結構中的與事配價,是該動作行為針對或指向的對象。內容價多體現為動詞短語形式,見例(2)。有時候,“勸誘2”可省略語義配價B、語義配價P直接與動量詞、時量詞連用,表行為持續的時間,見例(7)。
(6)飯后老張又振蕩有致的向孫八勸誘。孫八結果認拿一千二百元作龍鳳的身價。
(7)克明把覺慧喚到他的書齋里正言教訓了一番,沒有用;溫和地開導了一番,沒有用;又雄辯地勸誘了一番,也沒有用。
從例證(2)、(6)、(7)中可以看出,動詞“勸誘2”的語義中并未體現“P是不好的”和說話人對A行為的情態評價。“勸誘2”的支配模式如下:
勸誘2:

(三)“勸誘3”的語義結構描寫
A勸誘B做P:1.A知道P是不好的(預設);2.A想使B做P(預設);3.B不想做P(預設);4.A對B說了一些話(預設);5.A這樣說的目的是使B做P(動因);6.說話人對A的行為或A本身持否定評價(陳說)。
“勸誘3”語義的派生源自“勸誘1”語義成分角色的變化:原來的陳說變為新的預設,而情態框架變為新的陳說。動詞的語義類別也相應地發生了變化,由言語行為動詞轉變為闡釋動詞。“勸誘3”的語義配價也是3個。同“勸誘1”相比,“勸誘3”的語義價B在表層句法結構中除直接由表人的具體名詞表示外,還可由介賓短語體現,見例(8)。有時還可以使用換喻,由抽象名詞填充,見例(9),而闡釋意義在這種“與其說是……毋寧說是……”“是……而不是……”“不是……而是……”的對比結構中體現得更為明顯。此外,“勸誘3”的施事語義價中還多了一種典型的表達方式,即用代詞“這”與判斷動詞“是”搭配構成“這是……”的復指結構,復指上文已經發生的行為。見例(10)。
(8)惡徒暴力取證失敗后,又對駱玉英勸誘說:“你還是配合我們將那兩個手印按了吧,總之你都按過三個手印了,你們師父也不會要你了,按了我們就放你回家。”
(9)a.傳統廣告與其說是在“說服”受眾,毋寧說是在“勸誘”受眾。
b.日本現在面臨的主要挑戰是讓公司多生產,而不是勸誘消費者花錢。
(10)汪盛棣親自勸說,還指出她是共產黨員,難道這不是直接勸誘嗎?
據此,“勸誘3”的支配模式如下:
勸誘3:

闡釋動詞的語義內容主要包括兩部分:1.某個已經發生的動作或某種存在的狀態P(預設);2.說話人對這個動作或狀態進行的評價R(陳述)[3](P180)。闡釋動詞語義結構中的預設成分含有“已然性”特征,它是陳說成分存在的背景。如果失去這種特征,“闡釋的對象將不復存在,闡釋動詞的語義屬性也會變得模糊。”[3](P181)在“勸誘3”的釋義分析中,預設成分“A對B說了一些話”就具有“已然性”特征。以句(3)為例,“勸誘說”從結構上看屬偏正短語,“說”是中心詞,“勸誘”是對“說”的修飾、限定,指明其方式。但從語義上看,“說”所從屬的命題只是闡釋動詞“勸誘”的預設成分,“勸誘”是對“說”所屬命題的評價。“又”語義上指向預設動詞“說”,表明該行為不止一次,而說話人是針對多次行為進行的多次闡釋。句(3)可轉換為:賈充又(在)勸誘,說:“只要你肯作官,這群美女就都屬于你了。”這表明,盡管從結構上看,“勸誘”是對“說”的修飾、限定,但是,整個句子的語義重心仍舊是對言說這一行為進行的評價。
莫斯科語義學派的元語言釋義方法在漢語同義詞語義異同的描寫方面也十分有效。在“勸誘2”的語義結構中,我們已經通過義素分析指出“勸誘2”如何在語義上與“勸說”接近。下面運用這一分析方法對比具有貶義修辭色彩的言語行為動詞“勸誘”與其他言語行為動詞“勸告”“建議”“命令”之間語義上的異同。現將各動詞釋義分析如下:
第一,“勸告”的義素分析釋文。A勸告B做P:1.A假設B想知道A的意見,他做P是否正確(預設);2.A對B說,他認為B如果做P,那么是對的(陳說);3.A這樣說是因為他希望對B好(動因)。
第二,“建議”的義素分析釋文。A建議B做P:1.A認為做P對B有益處(預設);2.A對B說,A希望B做P(陳說);3.A這樣說的目的是使B做P(動因)。
第三,“命令”的義素分析釋文。A命令B做P:1.A想要B做P(預設);2.A和B都明白,A有權對B說“B應該做P”,并在B不服從的狀況下有權做B不希望存在的某事使B受到傷害(預設);3.A對B說,B應該做P(陳說);4.A這樣說目的是想讓B明白他有義務做P(動因)。
義素分析清晰地顯示了“勸誘”與“勸告”“建議”“命令”之間的相似和相異之處。具體體現為:4個動詞的陳說內容大體相同,即均為“A對B說了一些話”。從義素構成上講,與其余3個動詞不同的是,“勸誘”的語義結構中除包含預設、陳說、動因外還包含情態框架,這說明“勸誘”是帶有情態色彩的言語行為動詞。“勸誘”與各詞的差異還體現在預設和動因的具體內容上。
1.“勸告”與“勸誘”
“勸告”中未體現B是否想做P,A只是假設B向其征詢對于未然行為P的意見,而且作為勸告人的A還應具備某種資格(кoмпeтeнтнocть),諸如生活經驗、豐富的閱歷、淵博的知識,并要為行為的后果承擔道義上的責任[5]。在動詞“勸誘”的預設成分3)中顯示,做P并非Y所愿。此外,對于說話人的某種資格在動詞“勸誘”的語義成分中并未體現。從動因上看,勸告的意圖是想使B受益,而勸誘的意圖受益方則往往是A,這從A明知P是不好的,卻還想使B做P中即可看出。
2.“建議”與“勸誘”
區別于“勸誘”語義中的預設成分,“建議”的預設成分中,A認為行為P的完成對B有利。至于B是否想做P并未明確指出。對于未然的行為P或由B在A的幫助下完成;或由B單獨完成;或由A與B共同完成[6]。而“勸誘”的語義中未然的行為P一般由B單獨完成。行為的受益方往往是A。
3.“命令”與“勸誘”
在動詞“命令”的預設成分中,對于B是否想做P,同樣未明顯體現。此外,在“命令”的預設中還指出,去做P是B的義務,且A在職權、地位上比B要高,B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利。而在“勸誘”的語義成分中,A、B間的等級差異并未體現,使B做P是A勸誘的目的,B沒有義務做P,B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因而,A為了達到目的往往還要使用某種誘惑手段,如例(1)中的“高官厚祿”。對于行為的受益方而言,盡管“勸誘”“命令”的受益方都為說話人,但“命令”中的說話人并不是其本人,而應是其職位所代表的利益群體。
通過對比分析可以看出,莫斯科語義學派的釋義分析方法將語義因素與語用因素相結合,使詞匯語義中隱含的各種動態信息,如交際雙方的關系、地位、說話人的言語意圖等清晰可見。這一分析方法對漢語詞匯語義的研究具有借鑒意義。透過這種多層級的語義分析,有助于揭示漢語詞義間差異的實質性內容,清晰、直觀地顯示詞義的各種聚合關系。
本文利用莫斯科語義學派的元語言釋義理論對漢語動詞“勸誘”的語義進行了多層級的結構分析。通過分析可以得出以下幾點:
1.《現代漢語詞典》將動詞“勸誘”作為單義動詞,即具有負面評價色彩的言語行為動詞來釋義。但在一定的語境下,由于語義結構中語義成分的增減、各語義成分交際地位的變化使得該詞詞義既可側重“言說”又可側重“對行為的評價”,且在“言說”上,既可帶有負面修辭色彩,又可帶有中性修辭色彩。因而,我們認為,動詞“勸誘”應有3個詞匯語義單位:“勸誘1”“勸誘2”“勸誘3”,而“勸誘1”是其初始義項。
2.“勸誘”是典型的言語行為動詞,它具有言語行為動詞的所有特征和用法(施為性用法除外),而闡釋動詞則是其非典型性用法。在此需要指出,并非所有的言語行為動詞都可派生出闡釋動詞,只有那些語義中含有“褒”“貶”修辭色彩的言語行為動詞才能派生,如“激勵”“慫恿”等。
3.當前漢語詞匯語義的相關研究由于受傳統語義研究的影響,多停留在靜態研究階段,較少在研究中充分考慮到各種同“人”相關的主觀因素的影響。在詞匯釋義、同義詞的區分上往往出現循環釋義的問題,無法從根本上揭示詞匯語義的實質。而莫斯科語義學派的元語言釋義理論在詞匯分析過程中充分考慮到語用因素對詞義的影響,真正做到動靜結合。因而,借鑒莫斯科語義學派的分析方法可以為漢語詞匯語義的研究開辟新的理論空間,可以更清晰地發現漢語詞匯語義背后隱含的東西,揭示漢語詞匯語義的實質,提高語言使用的準確性。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俄漢語用對比研究”[2009JJD40008]及燕山大學博士基金項目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
①文中漢語例句除標明出處的外,均取自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檢索系統(網絡版)。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Z].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2]張家驊.俄羅斯語義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82.
[3]Апрecян Ю.Д.Иccлeдoвaниe пo ceмaнтикe и лeкcикoгрaфии[М]. М.:Языки cлaвянcких кyльтyр,2009.
[4]王洪明.闡釋動詞及其特征[J].外語學刊,2011,(1):87.
[5]孫淑芳.俄語祈使言語行為研究[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1:223-224.
[6]Мeльчyк И.А.,Жoлкoвcкий А.КToлкoвo-кoмбинaтoрный cлoвaрь coврeмeннoгo рyccкoгo языкa[Z].Вeнa:Wiener Slawistischer Almanach,1984:644-650.
(劉麗麗河北秦皇島 燕山大學外國語學院俄語系066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