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若雨


〔摘要〕 發展主義意識形態主張經濟增長是一切社會進步和政治發展的先導。發展主義深刻地塑造了新加坡的社會,造就了新加坡人的精神狀態,當人們處于貧困時期,這種意識形態有其務實的一面,但是當人們的物質需求基本得到滿足的情況下,其不足之處就暴露出來:物質主義和成就取向的流行,不平等意識的難以彌合,公民自由的缺失,思想文化的沙漠化。因此,富裕后的新加坡意識形態應當超越物質主義,更加尊重個人尊嚴與自由,對于人類優秀文化成果要堅持借鑒與批判相結合的原則。
〔關鍵詞〕 新加坡,發展主義,意識形態
〔中圖分類號〕D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6)05-0063-06
發展主義意識形態 ① 興起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將經濟發展看作是社會進步和政治發展的前提,認為經濟增長和隨之而來的民主制度的鞏固,將會解決所有社會矛盾。在這種經濟發展優先的語境中,國家充當主導角色積極引導經濟增長,“政府優先考慮以發展、生產力和競爭為特征的經濟發展,……為了保證發展,政府不承諾實行社會平等和社會福利” 〔1 〕。這種意識形態被稱為“發展主義意識形態”,而此類國家則被稱為“發展型國家”。二戰后獨立的大多數亞非拉國家,都以發展主義作為國家意識形態,新加坡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一、新加坡發展主義意識形態源于威權主義政治的建立
與二戰后很多第三世界國家一樣,新加坡在自治后確立了威權主義政治,這源自這些國家相似的歷史背景、政治文化和現實狀況。首先,第三世界國家存在著經濟發展的若干不利條件,比如基礎設施落后、建設資金匱乏、勞動力素質低下等,阻礙了迅速積累資本的進程。西方的分權制衡體制,雖然能使權力得到一定程度的制衡,有利于制約和監督權力,但其相互掣肘的內部運作機制客觀上又造成了效率低下,而對于亟需迅速積累資本的第三世界國家而言,通過集中權力的方式實現目的,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其次,威權政治與第三世界國家的社會狀況相適應。這些國家的國民文化程度普遍較低,中產階級相對力量較弱,普遍缺乏政治參與意識和參政渠道。再次,采取威權政治也與政治狀況密切相關。第三世界國家普遍存在內憂外患,政治斗爭非常復雜和激烈,各種問題集中且尖銳,階級矛盾與種族矛盾混雜,民族問題與宗教問題交織,處理不慎就會導致內亂紛起、國家分裂。在這種狀況下,“為避免國家崩潰、民族分裂,權力集中不僅可行,而且是合理的” 〔2 〕210-211。
新加坡建立威權政治,除了與大多數第三世界國家相似的原因外,還有自身的特殊國情。首先,新加坡是個很小的島國,自然資源匱乏,幾乎沒有農村和農業,國內市場狹小,連自來水都需要從國外進口,加之殖民時期形成的單一轉口貿易經濟,迅速實現經濟騰飛的自身優勢微弱。因此,依靠外國資本發展經濟就成了首要選擇。吸引外國投資要求有穩定的國內政治環境,對于類似新加坡這樣的國家,實行高度的政治控制就成為政府的必要手段,威權政治就成了新加坡人民行動黨迅速實現經濟騰飛的工具。其次,歐美國家的情況是個人在政治、經濟、宗教等各個方面具有獨立自由的特性,成熟的公民社會即由這些獨立自由的個人所構成,國家在此基礎上構建起來,所以公民社會能夠決定國家的未來。新加坡的順序與此相反,國家的形成先于成熟公民社會的形成,因此,國家不是建立在由個人聚集而成的社會之上,相反,社會開始于政治獨立后的國家引導的現代化過程。這樣,國家的作用遠遠高于社會,更易于建立政治集權的威權主義政治模式。再次,由于新加坡長期處于殖民統治之下,殖民者排除民主政治,壓制新加坡民眾的政治參與,以便強化殖民統治。殖民地時期的政治制度與政治文化,形成了新加坡制度發展的初始條件。按照“路徑依賴”理論的解釋,由于人們已經習慣于原有的制度,更為重要的是,初始制度還培育出了強大的既得利益集團,因此制度變遷的方向不僅會受制于初始制度,而且還會在一定程度上強化初始制度的某些方面而使之保持慣性,因而要跳出這一軌道成本極大。傳統的政治遺產也是新加坡人民行動黨實行威權型政治的一個不可忽視的歷史條件。最后,新加坡雖然形成了多元社會,但華人在新加坡人口中占3/4左右,華人大多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而儒家文化的一個核心思想就是家長制、上下尊卑。新加坡第二大種族馬來人的伊斯蘭信仰也同樣主張敬愛父母、尊敬師長。伊斯蘭文化和儒家文化中都有重視集體、愿意服從的觀念。這種文化背景是威權型政治模式的深厚土壤。
然而威權政治的穩定性和持久性取決于經濟發展成效。很多學者認為,政府績效與民主制度合法性成正相關關系。如政治社會學家李普塞特就指出,政府績效良好就能夠維持民主體制的合法性。對此理論,新加坡的領袖不僅非常認同,還在政治實踐中一以貫之地加以推行。前總理李光耀就認為,對于新加坡這樣的國家而言,首要的目標是要改善經濟生活,解決國民的生存權。如果民眾過多追求政治權力,勢必會導致國內的政治社會不穩定,妨礙經濟快速發展,也就是說經濟發展是一切的前提。這一觀念被稱為“李光耀命題”。威權政治的實行,的確也產生了為世人所矚目的經濟成效。新加坡自治以后,政府廉潔高效,種族和諧共處,社會安定有序,僅用不到20年的時間就實現了經濟現代化。根據瑞士洛桑國際管理學院2009年公布的《全球競爭力報告》對57個國家和地區競爭力的評價,新加坡以95.6分高居第3位,僅次于美國和中國香港②。人均名義GDP從1963年自治時的511美元增長到2015年的52888美元,位列世界第8,年均增長率為7.2%,而國內生產總值年均增長則高達10%。
對于新加坡而言,最被詬病的是威權政治下的不自由。美國非政府組織自由之家2011年世界自由報告中的數據表明,“新加坡為部分自由,政治權利5級、公民自由4級。政治權利的評比項目包括選舉過程、政治多元與參與、政府職能;公民自由則包括言論與信仰自由、集會結社自由、法治程度、個人權利。兩項指標最佳為1級,最差為7級;平均2.5以上為自由國家,平均3至5為部分自由,5.5至7為不自由” 〔3 〕。這些負面評價,基本沒有影響到新加坡領導人繼續推行不夠自由的政治和對經濟增長的執著追求。新加坡政府的理由來自于由“李光耀命題”出發而得出的另一個相關結論,即“李光耀推論”:經濟上困窘的窮人更愿意追求經濟利益,而非政治自由,他們寧愿以放棄政治自由為條件來換取經濟利益。該推論也被新加坡歷次大選中人民行動黨一直保持的高得票率所證明(見表1)。很多新加坡人擔心沒有執政經驗的反對黨上臺后,會造成經濟狀況的惡化,所以選民即便是對于人民行動黨有很多不滿,也不愿意拿經濟增長作為賭注投票給反對黨,對于他們而言,沒有人民行動黨似乎是不可想象的 〔4 〕157。執政黨從經濟增長中獲得了穩定的合法性,同時也更加重視經濟增長的作用,以求形成良性循環。

政府對于經濟增長過度追求,導致了社會中濃重的競爭氛圍,新加坡人的競爭性在原有的基礎上被強化了。早期的華人去新加坡是為了謀生,賺錢后就回歸故鄉,這種精神傳遞給他們的后裔,形成了對于物質和金錢強烈追求的文化氛圍。曾經的殖民地經歷、馬來人海洋的包圍,也都促使新加坡人希望能用富強來擺脫受制于人的不利境地,所以經濟發展顯得尤為重要。因此,在新加坡人眼中,具有物質實力和擁有超出對手的能力,成為競爭的優勝者才能適應社會,具有受到尊重的資本。所以,新加坡社會被競爭的理念所滲透,源自于對淘汰和落后的恐懼的競爭觀念也成了新加坡人的精神動力。個人要具有較高社會地位,首先要在競爭中勝出。國家要在國際生活中具有影響,也必須擁有強大的物質力。然而,過度追求經濟增長、鼓勵每個人的不斷競爭而忽視其他,使得新加坡社會的精神狀況非常緊張。
二、新加坡發展主義意識形態的缺陷
發展主義意識形態的評價標準,也被運用在大眾生活中,把是否達到世俗的成功作為一切行動的目標和衡量一切的標準。成功包括大到GDP總量和發展速度,小到個人層面的事業有成和生活奢侈。這種意識形態建立在可以明確度量的物質基礎之上,因而極其簡單化,那些與成功無關的努力則喪失了被人們堅持的意義。當人們處于貧困時期,這種意識形態有其務實的一面,但是當人們的物質需求基本得到滿足的情況下,其不足之處就暴露出來了,新加坡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人文代價,雖然沒有被官方以國家意識形態明確表述出來,但在事實上形成了對國家意識形態的解構。
(一)物質主義和成就取向的流行
經濟發展導向下構建的國家意識形態,會產生物質主義傾向,即以物質成果獲得的多少作為衡量人們成功與否的標準。精巧的意識形態的標準應當是既能給人們一個富有吸引力的美好承諾,同時又不能讓這個美好承諾立刻接受檢驗。而物質的成果則難以達到這樣的要求。
早在吳慶瑞擔任總理時,就已經意識到了物質主義在新加坡蔓延帶來的危害,他曾經深刻指出:“由于目前新加坡人正在逐漸發展成一個新的形態——丑陋的新加坡人——因而使得這種現象變得益發嚴重。他們唯一開心的事情是積累財富、追求地位,取得地位的表征,如華麗的住宅、豪華的轎車……” 〔5 〕92海峽時報指出這種現象的原因“在于新加坡的歷史與經濟環境造成了這些事實。身為一個移民,努力奮斗,以期能出人頭地的過程是艱辛且漫長的。自治政府與獨立后所帶來的是積極追求財富以及純以金錢為出發點的評估標準。挫折與獎勵也以金錢來衡量。成功與成就更幾乎全以經濟尺度來衡量。在這種情勢之下,丑陋的新加坡人的出現實在是意料中的事情,這完全是時代的產物,除非我們能發展另一套不同的價值觀,使未來的生活能令人滿意,否則它仍將我行我素,無法抑制,而大家也都習以為常,繼續允許其存在” 〔5 〕92。
物質主義的缺陷,在于它的功利性導致社會撕裂而不是構筑團結,威脅社會穩定而不是成就和諧。在和諧社會中,每個人價值的實現途徑不是單一的,他們都能在一定程度上感受到自己的社會作用。這種社會狀況的達成,要求主流意識形態拋棄功利性和實用性,以彌合社會撕裂。任何國家都不可能做到每個社會成員同樣成功,財富平均分配,成功者永遠在社會中占很小比例。因此,一個國家的意識形態,就需要讓大多數競爭失敗者不對社會產生憤恨之情,從而達到社會團結。但是,當社會的物質主義至上時,弱者不僅在物質追求中落敗,并且還在精神上受到蔑視。這樣的雙重挫敗,易于導致弱者對社會的仇視。
對于物質的過度和單一強調,是典型的強者邏輯和社會達爾文主義,少數人的成功以多數人的失敗為前提,其精神易于引致沖突。合格的國家意識形態不僅要給予弱者以物質的幫助,還需要在價值上給予他們承認,而后者更為重要。因為在人的本性上,認為失敗是對人的尊嚴的莫大侮辱。如果主流價值觀在物質競爭之外,還提供了更多的價值選擇,則失敗者還可以在物質競爭失敗后轉向其他方向,以證明自身價值。相反,單一的物質主義價值,可能使弱者受到輕視或歧視,激化社會矛盾,甚至會造成弱者對社會秩序的暴力破壞。
(二)不平等意識的難以彌合
發展主義由于對精英作用特別重視、對普通人群的忽視③,不僅在一定程度上放任了不平等的存在,并且用精英理論論證這種區分后的不平等之合理性。精英理論的論據主要有這樣幾個:一是人們之間的不平等是源于智力和勤奮程度不同。由于這種不同本身是自然的產物,因而也自然會存在不平等。二是社會精英被安排到最重要的崗位,由于他們對于社會的特殊貢獻,其財富與特權的獲得是應當的。相反,窮人沒有得到是因為懶惰或智商較低。由于對社會的貢獻少,不用大幅度改善窮人的地位有利于社會。這種理論認為社會不平等是自然的社會排序,有利于社會整體發展,但實際上確認了財富和權力集中在少數個人手中的合理性。按照新加坡統計局的數據,2014年新加坡基尼系數是0.464,二次分配后這一數據修正為0.412,在2012年這兩個數字分別為0.478 和0.432,都遠遠超過了國際公認的0.4的貧富差距警戒線。
那么怎樣識別出精英?新加坡政府幾乎在各個領域都有科學的識別機制。例如新加坡20世紀80年代實施的人口政策就是為了產生更多的社會精英。該政策鼓勵受過高等教育的婦女多生孩子,因為這樣的孩子由于先天攜帶了優秀的基因,后天有優良的教育環境,所以會對社會有更多貢獻。對于受教育程度低的女性,則采用了相反的政策。這一政策實施之前,政府事先在媒體上進行了大量的基于遺傳和優生學理論的智商討論,用來證明政府的政策有著堅實的科學依據。科學在新加坡極具權威性,幾乎承擔了意識形態的功能。然而科學的方法并非在所有領域都有絕對權威,比如科學對于宗教、倫理、感情等領域的規律就缺乏說服力,如果擴大其使用范圍,則會造成不良后果。
人們之間身份的不平等,與現代政治的要求不相符合。身份平等是現代政治的特征,因此,能夠為公民接受的意識形態應當包含和重視平等思想。平等的真正實現有賴于民主的健全,民主是精英政治的對立物,它可以用弱者的數量優勢來平衡強者的質量優勢。民主的優越性不在于其能夠推動經濟的發展④,而在于其意識形態的吸引力,即民主能夠滿足人類對于“生而平等”的精神需求,并且獲得社會認可。民主的價值還在于,它能夠使弱者不失去尊嚴,能夠反抗強者邏輯,它在追求平等方面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根據2010年經濟學人咨詢社(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EIU)的全球民主情況的數據,新加坡在被調查的167個國家中,排名第82位,在亞洲四小龍中處于最后一名 〔7 〕。在新加坡,民主實施有著若干制度障礙,使其在追求平等價值上的優勢難以發揮。
(三)公民自由的缺失
追求經濟增長的目的,是為了使人能夠獲取更大的自由,也就是說發展的目標應當設定為“促進該共同體每個個別成員的個性全面發展” 〔8 〕22,人應當是發展的中心和目的。那么自由就可以被視為一個社會發達與否的標準,還意味著“享受政治參與等的自由” 〔9 〕30,發展的目的就是對這些基本自由的擴展。
新加坡民眾的自由受到很多限制,政治參與程度也處于較低水平。如前文所述,新加坡的威權政治體系的突出特征之一是公民的非政治化,公民參與政治的渠道有限,普通民眾的政治參與只能通過公民協商委員會和各個社區的管委會這些中央化的政府機構體系。對于政府機構施加壓力的議題,也被局限于政府如何更有效地管理等一定范圍的技術性問題上,而不能是價值觀和目標的分歧 〔10 〕297。因此,新加坡公民基本上不能或很少有機會影響國家的政治和經濟決策。
新加坡是一個規制過度、生活乏味的地方,甚至是對公民的私人生活,政府也事無巨細進行安排,以至于民眾的幸福指數曾在全球排名倒數第一 〔11 〕。李光耀曾經就國家機器調控公民行為這一問題說:“我常常被指責干預公民的私人生活,然而,如果我不干預,我們今天將不會在這里……我們決定什么是對的,至于人們怎么想,那是另外的問題。” 〔12 〕新加坡官方的這種價值觀念被人們用詩歌溫和諷刺:“別亂扔,別亂吐,別弄臟公共廁所,別吸食毒品,別浪費水,講禮貌,多吃小麥,吃冰凍肉,別喂飽蚊子,駕車別搶道,請用普通話講‘早上好和‘謝謝你,吃快餐時別讓你的盤子溢出 ,別‘害怕失去,種一棵樹,別留長發,別留……請別……” 〔13 〕406良好的體制內意識形態必須要設置邊界,充分考慮到人的自由和權利,如果越界,則會造成對人的自由和權利的侵犯,導致公民的政治疏離。
(四)思想文化的沙漠化
物質主義和經濟發展導向的意識形態,使得人們精神緊張,心理浮躁,生活粗鄙,急功近利,缺乏文化積累與創新所必需的平和心態與和諧氛圍。雖然新加坡的經濟成就舉世矚目,社會生活安定有序,但是仍然沒有能夠給世界貢獻出特別有吸引力的思想。
新加坡幾乎沒有重要的文學作品、電影、電視等,也缺乏有廣泛影響的社會科學家和思想家。因此有人認為新加坡是文化沙漠 〔14 〕。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首先是電視市場壟斷經營,沒有競爭。新加坡曾有過短暫的有限競爭,但是政府擔心導致政治混亂,隨后又終止了競爭。目前新加坡只有一個受到嚴格管制的電視公司,節目和頻道都不多,尤其是本土節目很少制作,多數時間是在放映國外節目。任何沒有競爭的市場,都難以產生好的作品。
另一個原因是語言政策。新加坡教育中實施雙語政策,將英語作為雙語教育中的一種,并且列為官方語言之一,對此的官方解釋是英語是世界通用語,掌握好英語有利于經濟發展。在這種政策導向的鼓勵下,在1965年獨立時華族家庭中有98%講華語以及方言,今天這個數字降到了一半以下。很多華人在學習英語的過程中,產生了一種二者之間的混合語言Singlish,其中夾雜了各種華語方言、馬來語和印度語詞匯和語法。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語言喪失則文化凋敝。新加坡人處于了兩種文化的夾縫中,原有的文化傳統丟失,英語背后的英國文化也由于沒有根基而難以生長,以致附著在英語語言上的價值缺失基礎。因此,相當數量的新加坡人在進行深度討論的時候缺乏語言表達能力。這也是新加坡難以出現有影響的社會科學思想家的根本原因。如果從一些發達國家的經驗來看,英語并非是經濟發展的必要條件。比如日本是全世界唯一講日語的國家,全國能熟練使用英語的人口不足5%,然而并沒有影響日本成為世界經濟強國。相反,一些非洲國家的官方語言就是英語,經濟也沒有因此而發展。
三、新加坡發展主義意識形態的演化方向
回顧歷史,任何一個深具影響力的大國,除了經濟力量、物質資源等因素外,無不具有一個對內能夠凝聚人心,對外能夠感召世人的意識形態。思想的影響力會遠超經濟力,它能夠提供給世界的不僅僅是科技和商品,更重要的是意識形態、價值觀這樣的軟性物品。李光耀逝世之后,新加坡的政治生態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威權政治也逐漸受到沖擊,原來與其相配套的意識形態也會隨之變革。
首先,超越物質主義。物質主義在19世紀新加坡開埠后就已經開始出現,早期大量華人和其他族群的人口遷移到新加坡主要是為了謀生,懷有改善經濟狀況的強烈欲望。自治后處于馬來人的包圍之中,以及威權主義政治的特性,無論是在主觀選擇上還是在客觀環境上,都使得經濟的持續快速增長成了新加坡的主要追求目標。所以,新加坡人崇尚競爭,認為只有競爭才能使國家富強,只有物質力量才是國家和個人的核心競爭力。物質主義的流行,擠占了精神和倫理的位置,成立主流意識形態中的重要內容。物質主義體現在國家意識形態層面就是發展主義,表現在個人的生活層面就是追求物欲。國家層面與日常生活層面,都有物質主義的反映,是物質主義一體兩面,社會價值取向單一化、簡單化,成功就是一切,與成功無關的一切努力都被視為毫無意義。物質主義帶來富強,那么富強之后呢?新加坡將會貢獻給世界什么樣的文明?歷史經驗告訴我們,文明不足的富強最多只能算虛胖,那種只講優劣、不問其他的狀況難以維持長久。新加坡要成為更具吸引力的國家,除了要創造出高水平科學技術和勞動生產率,還要不斷創造出更能體現人類文明發展要求的思想文化成果,尤其是國家層面的意識形態與核心價值理念。只有國家的物質力量和精神力量都得到增強、國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得以改善,才會走在世界前列。
其次,更加尊重個人尊嚴與自由。國家的實力強弱,不僅體現在單純追求更高的生產力發展水平方面,更體現于在生產力發展的基礎上追求社會成員的相對平等、保障社會公正和個人的尊嚴生活方面。經濟增長和生產發展,必然會帶來貧富差距和社會地位高下的不平等狀況,都會對個人的尊嚴造成傷害。加之多年來政府對個人生活和自由言論的過度管制,遭到了新加坡年輕一代的強烈不滿,他們的忍耐力遠遠不如老一代人,這種不滿情緒已經投射于政府和人民行動黨,該黨在2011年大選中的低得票率就是顯著例證。因而政府要通過價值引導、制度安排、利益調整、措施完善等,把教育、收入分配、就業等事關民眾生活的工作都做好、做到位,讓每個人都能有尊嚴地、相對平等地生活。
再次,對外界的借鑒與批判相結合。因為一個國家的意識形態具有歷史繼承性和民族性,會不同程度受到該國社會或民族所具有的民族精神、民族心理和風俗習慣的規約和影響,這就意味著把一個國家的意識形態完全嫁接到另外一個國家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須強調自身的文化特殊性,從實踐中不斷加以豐富。又因為意識形態并非自我封閉的僵化體系,還必須從人類一切優秀文化成果中吸取營養,不斷融合世界主流價值觀,并在此基礎上發展自身獨特的意識形態。因此,新加坡的國家意識形態建設,既不能完全排斥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形成的被普遍認可的價值理念,但也應當認識到這些價值在不同國家的實現方式有著巨大差異。所以既要尊重差異、包容多樣,也要通過批判為自身的存在尋求辯護。
注 釋:
①關于意識形態的概念在進行政治分析過程中頗具爭議。法國哲學家德斯蒂·德·特拉西(Destutt de Tracy)最初使用這一概念,是從完全中性的意義上使用,指的是一種關于思想觀念的學說。但是在這個詞匯產生后,卻被拿破侖當作具有負面或貶義內涵而加以批評,認為意識形態是對真理的錯誤理解和認知,并且本質是統治者的思想卻被謊稱為是全體社會成員的思想。這種對意識形態的貶義理解由此流傳甚廣,甚至被用來批評對立的思想。19世紀馬克思著作中所提到的意識形態即統治階級的思想,是為了維護階級社會和剝削制度。統治階級把自己的思想宣傳為具有普遍意義的思想,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與全體社會成員相一致的利益,以便達成自己的目標。統治階級在社會中既占有和支配生產資料,也占有和支配精神資料。因此,馬克思主義認為意識形態的主要特征在于它的虛假性。即便是對意識形態這樣的批評有其合理性,我們仍然可以把意識形態理解為中性的,尤其是我們在探討其社會功能時。中性意義上的意識形態,是對于現實社會應然性和實然性系統的理論解釋。本文即在中性意義上使用這一概念。
② 該報告每年發布一次,所采用的指標包括經濟表現、政府效能、企業經營效益、基礎設施、環境、生活品質、科技發展和知識水平等,以及329項經濟數據、意見領袖問卷調查等。參見:新加坡文獻館資料,http://www.sginsight.com/xjp/index.phpid=2832。
③人民行動黨領導人在公開言論中毫不避諱對普通民眾的不屑,李光耀曾經就人民行動黨嚴格管控公民行為指出:“我們決定什么是對的,而不在乎人民怎么想”,“新加坡的知識分子精英將繼續作出關鍵的決定,而國家其他部分的合適作用是遵奉”。參見:Michael Haas (ed.):The Singapore Puzzle, USA: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 Inc,1999年。
④ 弗朗西斯·福山在《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中認為,市場導向的專制主義現代化國家在經濟方面的成就好于民主國家。參見: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黃勝強、許銘原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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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