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說《繁花》以男性視角為出發立場,以女性命運為隱喻,構建上海城市的性別空間,展現陰性特質與上海文化形象之間的關系,并以此完成小說對上海的歷史表現。
關鍵詞:男性視角 陰性特質 性別空間 歷史復現
歷史表現涉及個人意識形態,是虛構藝術的野心,并非考據式的歷史研究。《繁花》聚焦于上海三十年間兩性人物的命運,并以此構建上海城市的文化形象。歷史、兩性、城市,構成小說的三角結構。兩性差異是社會關系的基本元素,它塑造個人并構建家庭,是顯現意識形態和社會關系的重要方式。在此層面,兩性是結構的基底,是解讀小說的歷史表現與城市形象的關鍵。
一、男性視角:敘事的出發立場
《繁花》串聯三十年的主人公是不同階級背景的三位男性。不同階級的安排,是作者構建階級空間和隱喻的巧舉。對此,作者沒有采取男女搭配的模式,一方面可以解讀為完成“階級隱喻”所設定的最小定量(參數),另一方面是對男性視角立場的有意營造。
小說單章寫八九十年代,開篇兩位男性在菜場“看風景”,便是看往來的女性顧客。在“男性凝視”立場中,女性是“風景”。“風景”是客體,不具備主體性,投射在男性眼球里,則是把玩、提供快感的“物件”。因此,文本在進行女性外貌描寫時,聚焦突顯陰性特質(femininity)的身體動作。順應“看風景”,先有女子“低鬟一笑”“婷婷離開”,再有女客“施施然,輕搖蓮步”,一來一往,男性則穩坐“看風景”。對應的是雙章六七十年代,少年阿寶帶女孩蓓蒂“看風景”——六十年代初的上海“半個盧灣區,前面香山路,東面復興公園……皋蘭路尼古拉斯東正教堂,三十年代俄僑建立,據說是紀念蘇維埃處決的沙皇”。法租界、革命、建國,以建筑囊括六十年代上海的歷史。
領銜兩個時代的“看風景”巧合,男性視角統領了文本的女性角色和上海三十年歷史。所“看”的女性與上海城市、歷史皆屬“被看”客體,形成隱喻式聯系,直接受到男性視角的限制——男性視角作為文本的敘事立場、預設的情感基調以及道德批判,限制了文本塑造的女性形象、城市形象以及歷史表現。
(一)以男性成長史為情感基調。三十年少年成長,所“看”的女性從純美少女變至利欲熏心的中年女性。擱置對“厭女癥”嫌疑的追問,男性視角邏輯的情感線索則展現無疑。三種少年初戀皆是美好的女性啟蒙,分別向往美、真、善。初戀殞去,追求物質資本和身體欲望的女性登場,對之動情變成難事。這種初戀情結也映射著對“上海”的感情色彩——談起“真正的上海”是什么影像,答案是初戀女友“眼神幽靜”的模樣。人到中年的紅塵頹敗感一并通用于文本所“看”的女性和上海歷史。
(二)以男性道德標準為隱形前提。文本表面上懸置對人物的道德評價,但細部敘事始終貫穿隱形的男性道德標準。照理說立場不同,敘事亦會不同,然而小說依循男主人公的敘事立場來確立客觀事實,女方立場失效——甚至突顯后者的不誠實,性別意識干預小說的女性塑造。在男性道德觀的前提之下,女性與上海間,形成一種現代性道德淪喪的聯系。小說描寫上海的現代層面,是女性的身體與物質欲望,是“標準雌老虎,只想賺進銅鈿的女人”。
“有意識地將女人當做是改變的角色”[1],使用女性作為象征符號,突顯城市現代化的歷史性價值淪喪,實際上則是擁抱男性價值觀。讀者往往忽略抽象的理論前提,為一種細部的敘事所吸引,出于敘事認同感而無意識地進入男性道德觀的作用場域,順從于主體視角的男性立場。
二、性別空間:女性與城市歷史的隱喻
男性視角區分了“觀看”的主體和客體,女性和歷史一同成為“被看”的客體。作者稱筆下人物是“來來往往的風景”,人物心理刻畫極少,往往直接描摹行動——人物主體性的空缺突顯了身后的歷史環境。《繁花》的目的,不是解釋歷史發展的主體原因,而是展現歷史驅動下的生活表象和人物命運,是“風景”意義上的展現。被“觀看”的女性人物,成為表達的物化工具、具體道德的符號,是失去主體性的客體存在。性別空間成為整體意義的象征符號,對應著城市歷史。在此意義上,對于文本女性角色,必須考慮角色的歷史意圖和隱喻。本章揀取三方面,解讀文本由女性構成的性別空間所隱喻的城市歷史。
第一,舊傳統與新傳統的崩壞。清末以來,上海是中國社會的“異域”他者,“洋化”等同于現代化,小資生活、工人階級是上海新秩序。舊日的封建并非上海的物產,而是紹興阿婆嘮叨的“過去”。蓓蒂的形象是新傳統的代表,是“上海夢”的代表。她由紹興阿婆照顧長大,兩代間的女性關系,隱喻上海新傳統與舊傳統傳承間的混雜狀態。蓓蒂住洋公寓,看電影,彈鋼琴,是上海現代化歷程的百年成果。后來,阿婆帶蓓蒂回紹興農村,得知祖墳的棺材尸骨被燒制成灰肥。農村城市同時接納全新話語邏輯,上海無前路也無后路,蓓蒂和紹興阿婆一并消無,只得沒入歷史長河。
第二,政治、資本話語交替與陰性特質。作者談性別平等:“女性地位最早是在上海這個大城市里實現的。”[2]女性身體之天然美麗,也在上海最早被肯定。資本主義時期的上海的摩登,是具有陰性特質的。建國后的性別政治是絕對平等的,“女性能頂半邊天”,政治話語凌駕于性別關系之上,絕對平等的代價則是陰性特質的絕對消亡。文革政治話語的新時尚,是遮蓋身體的呢子軍服。九十年代 “只會搨粉,點胭脂,扭扭捏捏,一講就笑”,“陰性特質”回歸,這是權力話語交替的結果。經濟利益成為新追求,陰性特質成為生產資本,成為對占領資本的男性的需求的回應。陰性特質復蘇,但女性“內里慢慢雄化”,占據主導地位,而“身邊的男人,難免不逐步‘雌化”。小琴一角,偽裝男性理想的“陰性特質”,引得男人拋家私奔,卻失足墜樓,完成了這一悲劇隱喻。
第三,傳統道德標準與新現實的困境。家庭作為社會結構的基礎,兩性關系是社會意識形態的縮影。《繁花》突出的價值觀點——“現代女性變了”,女性作為改變了的個體,直接導致了家庭的異化或者破碎。九十年代兩位女性:梅瑞追求資本,拋家棄子,最終破產;汪小姐為生二胎假離婚,婚外情懷上連體怪胎。這都是在情欲和物質間的求索,丈夫卻失語。
追求物質和情欲,并不是缺乏傳統的新現實,而是中國“前現代”社會男性獨占的社會權力。現代性別平等的語境下,權力逐漸向女性開放。但傳統社會道德以男性為基點,無法接受權力的平等化。文本中但凡女性展現這種權力追求,兩性關系便是女強男弱,家庭必將破碎。傳統道德標準可容忍男性,卻諄諄教導女性服從傳統道德,家庭維持表面和諧,否則便淪為“最嚇人的女癟三”。這是對傳統男性價值的擁抱,也是一廂情愿的單方面歷史構建。
傳統價值和新現實的矛盾也集中體現在李李這一女性角色身上,她一方面追求傳統價值,包括貞潔和家庭;另一方面浸染在新現實的邏輯里,交際花式地周旋,最終出家為尼。傳統道德標準與新現實沖突,女性生活在苛刻的狹縫里,這是對現代社會現實的隱喻——現代性道路始終和傳統社會價值不適應。《繁花》的結局并不盡人意:一是汪小姐懷的怪胎,傳統道德和現代性相互爭奪,形成不倫不類的新“特色”;二是李李式的出家,女性身體的家庭指涉、繁殖力和走向堙滅,“無根”成為新常態。
三、陰性與城市文化形象
上海作為接觸西方現代化的頭陣,始終是中國最現代性的摩登都市。工業、金融、娛樂等,現代性帶來異域氣質,上海與其他地域差異巨大。新女性表征現代性的都市魔力,新資本引導了性別獨立意識、性解放和婚姻自由的開放價值。而上海作為中國的海上孤島——“它是一個漂浮在海上的城市;為追逐金錢和性提供了無限機會”,對于男性野心家,是被征服的客體,顯現女性化的形象。為延續這個文學主題,《繁花》仍選擇構建陰性特征的城市空間,反映上海形象的陰性層面。
一是將上海的空間環境和女性結合,強調角色性格和地理環境的統一。男性在地點間游移,女性恰如上海地圖。二是通過女性相關的細節描繪還原上海的歷史細部,考究不同年代的女性時尚,以及飯菜家具的細節。有性別化意圖的空間構建,構建陰性特質的氛圍,顯露文本對于上海的價值判斷。《繁花》懸置歷史,聚焦家長里短的上海。作者言“女人最易服水土”,上海善于應對“水土”變化,這是“女人”的特長。
“水土”變化源于上海被動的政治位置。租界、淪陷、文革、開放,上海一直處于被動變化的位置。傳統與現代、政治與資本、本地與外地,不同的張力牽制著上海。“困擾上海市民的一個現代困境:在世上各種看不見的力量的左右下,她們缺乏自己習慣的傳統來保護,也不再有安全感。”[3]“Light,Heat,Power”,上海的形象體現出流動性、破碎性,當這些特質被歸至陰性,便有了隱晦的聯系,也呼應了小說男性視角的立場以及女性地位的隱喻。
四、結語
本文從性別批評角度出發,只側面提供解讀的可能性。《繁花》呈現的上海是本雅明所說的“全景式文學”——全景的前景是小故事,廣大背景是大量信息。[4]金宇澄坦言:“寫了《繁花》,越來越不明白上海,它虛無,是深不可測的一座原始森林。”《繁花》中引用詩歌“靜靜地,我們擁抱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里”,用小說形式,實現一種記載。在這個意義上,《繁花》完成了任務。
參考文獻:
[1][美]周蕾.婦女與中國現代性:西方與東方之間的閱讀政治[M].蔡青松,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
[2]嚴彬.金宇澄文學訪談錄:上帝無言,細看繁花[OL].鳳凰讀書,2014.
[3][美]張英進.中國現代文學與電影中的城市:空間、時間與性別構形[M].秦立彥,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
[4][德]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M].張旭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
(作者簡介:張詩敏,女,碩士在讀,華南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方向: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