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駱曉昀
陳凱庭又一次舉起了手中的相機按下快門,面前并非動人的風景,而是幾棟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房子和滿地散落的碎石磚塊
早上9點,僅穿一條短褲的中年男子挺著發福的肚子,在里弄中央一個老式的石板窨井蓋邊洗漱,老鄰居習以為常地走過,傾倒了自家的生活用水,一邊閑扯一邊緩緩離開。
這是八埭頭里弄的一個清晨。30年前聲聲“倒馬桶嘍,倒馬桶嘍”的叫嚷喚醒居民的清晨,30年后沒有了職業收“夜香”者,但生活,卻大多延續著過去的套路。

平涼路上的老店招露出原貌
從八排房子開始
平涼路在建的高端住宅小區前,立著類似貝聿銘設計風格的鏡面金字塔,舊磚破梁卻被毫不掩飾地留在臨街幾百平方米的空地上,這些里弄拆遷后還來不及拉走的建筑垃圾,躺在原地述說著自己所標記的時代。
懷德路南面的廣式里弄,百多年來促狹的生活還未改變,而四周鱗次櫛比的高樓卻在不知不覺中將它圍成坐井觀天的青蛙。高樓里住著講究綠化、容積率、停車位多少的業主,里弄中留著期待依靠拆遷二次翻身的原住民。
“平涼西塊”是上海中心城區舊改計劃中五個重點區塊之一,八埭頭身處其中,從2014年起,這里就開始啟動了舊改計劃。
在這個上海最早的產業工人聚集地,人們隔著寬不過七八米的小街比鄰而居。交融混雜,是這個歷史街區在2016年留給上海的畫面。
站在通北路134弄前,陳凱庭又一次舉起了手中的相機按下快門。面前并非動人的風景,而是幾棟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房子和滿地散落的碎石磚塊。這個不久之后將要消失的門牌號,承載了陳凱庭太多的記憶。
通北路134弄,是八埭頭的原址,也見證了中國近代工業最早的起步。
19世紀末,地價低廉且有黃浦江航運之便利的楊樹浦,成為中外商人投資辦廠的熱土。
1883年6月29日,清政府北洋通商大臣李鴻章在楊樹浦水廠擰開閥門開閘放水。這一擰,帶來的不僅僅是中國第一座現代化水廠的正式建成,還有一批近代工業企業,天章記錄紙廠、上海船廠、怡和紗廠等在此地涌現并漸成規模。
當時,江浙兩地的很多農民都背井離鄉來到此處,成為中國最早的產業工人。隨著這批“進城務工”人潮而來的,就有陳凱庭的外祖父母。近一個世紀前,他們帶著全部家當從江蘇江陰老家來到上海楊樹浦,在這個人口逐漸密集的地方覓到商機,做起了小生意。
1908年,天主教會在工業集中的楊樹浦區域韜朋路(今“通北路”)上,造了八埭(吳語方言中詞義同“排”)兩層磚木結構的房子,每埭十四間,被稱為八埭頭。
“這種房屋開間小,進深淺,層高低,有的房屋連披屋也沒有,前后密集,形似鴿籠,通風采光都很差,居住者大多為工人、小販和低級職員。”已故同濟大學教授陳從周曾在《上海近代建筑史稿》中描述過八埭頭的民居樣式。
陳凱庭的外祖父母將家安在了八埭頭,成為這里最早的一批居民。很快,經營著小本生意的他們就敏銳地感覺到這里增長的客流量。
八埭頭周邊,平涼路、福祿街等地一批舊式里弄的陸續建成,為這里帶來了充足的人氣,繁華日盛。
上世紀前葉,以通北路、平涼路交匯處為中心,東到許昌路、南近楊樹浦路、西至景星路、北迄唐山路的一大片區域都習慣性地被人們稱作“八埭頭”,這里也成為楊浦區境內最早的商業街市,婦孺皆知。
同新百貨店、協泰祥綢布店、宏大鞋帽店、同保康中藥店、老大同南貨店、滬東狀元樓、大同新南貨店、四九七煙店、天泉浴室、康明照相館……1951年出生在八埭頭的陳凱庭,至今仍對兒時在此見過的老字號如數家珍。
“平日家里急需什么,幾步路之內就可以買到。套用一句現代詞語,那時的八埭頭就是‘一個成熟的小區。”陳凱庭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八埭頭的弄堂
融合各種印記
72歲的楊繼輝與八埭頭的故事始于68年前。那年,4歲的他隨母親從江蘇老家到上海投奔在怡和紗廠工作的父親。
建于楊樹浦路670號的怡和紗廠是上海最早的外資紗廠,1896年由老牌英商怡和洋行投資50萬兩白銀創建,該廠生產的“蘭龍牌”棉紗當時頗有聲譽。
為了父親上班方便,楊繼輝一家就借住在大姨夫位于八埭頭地區隆仁里的一處房子里。這棟典型的三層結構的石庫門房子,是同在紗廠任較高職位的大姨夫用兩根金條從大地主那里買下的。上下三層,面積共80多平方米,被分租給5戶人家,其中一間10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間,就是楊繼輝一家住了半個多世紀的蝸居。
“隆仁里的房子,早期的居民大部分都是在附近紗廠工作的高級職員和翻譯等,就是我們今天說的白領。”楊繼輝的老鄰居朱楓鳴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他的父親當年是專門為外國人燒西餐的高級廚師。
而在僅僅一條平涼路之隔的老八埭頭地區,大量處于當時社會底層的產業工人和小商販聚居,魚龍混雜,一些流氓幫會和反動會道門也曾趁機在此興風作亂。
朱楓鳴說,在八埭頭地區,集中了石庫門、私房和西洋房三種建筑類型。本刊記者看到,在福祿街上,一排歐式風格的洋房仍完好地保留于此。
2009年,在對上海市石庫門等老式住宅進行調查時,有專家在八埭頭附近發現了寶貝——清末上海道臺聶緝槼家族所建的聶家花園 。這個位于遼陽路上的建筑已有100年歷史,包括1棟獨立別墅、5棟紅磚洋樓及一些附屬建筑,甚至還有聶家子弟健身用的網球場等。
八埭頭地區也留下了很多日軍占領時期的痕跡。許昌路上有一片如今被稱為“紡三小區”的住宅,曾經是日軍的兵營。小區由幾幢獨立別墅和幾排雙拱門的聯體別墅構成。
小區建于1921年,由英國人設計、日本人出資建造,其外觀是簡化的西方樣式,內部是典型的傳統日式住宅。本刊記者一進小區門,就看到一幢三層樓別墅。這座別墅門牌號為“特號”,在上海獨此一家,這里正是當年的日軍司令總部指揮部的所在地。
棚戶區原本不貧窮
9歲的曹招娣站在汾州路、榆林路路口,手里拿著剛從四季春點心店買來的條頭糕,準備舔上一口,耳邊猝然響起呼嘯的警報聲,兩排日本士兵“咚咚咚咚”地跑來,街道戒嚴。曹招娣縮了一下瘦小的身體,躲在路邊棉花店的屋檐下不敢妄動,一個癟三借機奪過她手里的點心,她卻只能噤若寒蟬;對面大餅店的伙計要穿馬路,被日本兵一刺刀砍在頭上,血流如注。
1945年發生的事,在現年80歲的曹招娣眼里仍歷歷在目。她家現在位于八埭頭惠民里207弄,“我11歲時,看著這房子劃著白線,慢慢建起來。”曹招娣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85歲的徐盛文與曹招娣做了近70年鄰居。“這里附近最早稱為楊家宅,1947年,我倆的父親與另一位長輩一起租地造房,建起了這里最早的三套房子,當時租金是每年400斤大米。”徐盛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我們這三套房子是很正氣的本地房,三間的磚瓦結構,當時在這一帯是頂呱呱的。房前有條清澈的河浜,周圍也沒有任何房屋遮擋,不僅風景好而且也安全。”曹招娣驕傲地說。
與如今惠民里207弄貧窮的形象不同,這里最早的居民并非屬于城市最底層。曹招娣的父親,解放前在麗華百貨任職,掌管著公司所有的鑰匙;徐盛文的父親是油漆工,剛解放時,工資已經很高。
曹、徐等三家的房子建成后,周圍人紛紛效仿建房,逐漸形成了小型居民聚集區。“當時的里弄,黃包車、貨車出入沒有問題。”徐盛文說。
在他的記憶中,這片居民區的雜亂無章始于河浜對面的天主教堂。在城市的變遷中,河浜被填平,兩邊的居民區最終連成一片。
和平之后圣母堂建于1928年,位于楊浦區惠民路694號。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是“東方巴黎”,城內大大小小教堂及布道所有三百余座。和平之后圣母堂是最精美的建筑之一。
朱楓鳴說,“這間天主教堂稱得上是東亞第一天主堂,高度超過現在的六層樓公房,比如今的徐家匯天主教堂更精致宏偉。”
楊浦區史志辦的資料顯示,該天主堂內部呈羅馬式,建筑主要是鋼筋混凝土框架,建筑面積900平方米,一次可容納400人過宗教生活。
徐盛文記得,這個天主堂最早為當地猶太人服務,后來逐漸擁有本地信眾,“有困難的教民會向教堂尋求幫助,于是在天主堂弄建立起很多簡陋的房子。這也并非混亂的開始,教民的房子幾經轉手后,我們這里才變得魚龍混雜。”
據曹招娣回憶,這座宏偉的建筑在“破四舊”期間被鋸斷塔尖。朱楓鳴說,此次破壞后不到一年,教堂被改成了一家汽車電氣廠的車間,徹底消失。1990年12月25日,在原址附近重建了新堂。
記憶深處的地標
八埭頭這片老舊居民區迎來動遷,因此平涼路靠近通北路的一排沿街商鋪需要拆除現有的招牌,沒想到卻露出一排幾十年前的老招牌,其中有“宇宙無線電商店”“平涼熟食商店”“平涼清真飲食店”等。
尹春平的女兒前幾天回了老房子,“她指著那些老店招問我,‘我怎么不記得有這些店了?我告訴她你沒出生前,它們就在了。” 尹春平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這里曾被稱為楊浦區的南京路,建成不久,就是一片商業繁榮的景象。上世紀20年代,八埭頭區域內的工業開始起步,正廣和汽水廠、大業印刷廠和正泰橡膠廠等品牌由此興盛,弄堂小廠更是不勝枚舉。
產業工人聚集,衍生出了眾多的服務行業。百貨、茶樓、布店、戲院,比比皆是。
八埭頭菜場建于1926年,是由租界當局所建的新式菜場。這個兩層高的室內菜場,曾是上海灘菜場行業的“四大名旦”之一。
朱楓鳴說:“計劃經濟年代,舟山等地運抵的海產品由八埭頭菜場統一發向全市各點,所以這里經常能多分到些魚蝦。”
1913年,實業家、恒豐紡織新局總經理聶其杰(別名云臺)捐出倍開爾路(現“惠民路”)與荊州路轉角處的11畝土地,用以在上海東區建立一所華童學校。這所名為上海市東中學的學校,于1916年2月21日開學。
“我們念書時,市東中學是楊浦區最好的市重點,能考上是件大事。”朱楓鳴說。
曾位于福祿街街口的滬東醫院,于1924年創辦。其創始人盛才來上海加入滬東公社工業醫院后,看到這里工廠密布、貧民聚集,卻無較好的醫療資源,于是創辦了此院。
滬東醫院于1956年改為公立,1979年易名為楊浦區腫瘤防治院,現已改作社區衛生中心。
繁華落盡
“我原來從不在這里逛街。我就住在南京路邊上,沒必要來逛楊浦區的南京路。”73歲的潘琪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她是上海自來水公司的一名退休干部,1963年參加工作,1990年南北高架拆遷時,她從靜安區搬到了平涼街道。
潘琪和丈夫在職時都為國有企業處長,收入不錯。她記得,由于工作繁忙,剛搬到平涼街區時,一家四口經常去狀元樓解決伙食。“那時候價錢便宜,一家人100元不到,就能吃得很好。”
狀元樓的招牌菜黃豆豬腳湯、油爆蝦、香酥鴨,一直留在八埭頭居民的記憶中。曹招娣記得8分錢一碗的湯。尹春明則記得居委會干部在這擺過60元一桌的婚宴,不過兩年前,這里的宴席價格已超過每桌1000元。
1990年前后,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八埭頭的商業環境又出現新的變化。
通北路海鮮街形成于20多年前,2000年前后步入最繁盛的階段。“2000年我退休時,在通北路海鮮街擺了宴席。”潘琪說。朱楓鳴記得,也是在那段時間,幾乎全上海人都知道了這條本不出名的小街。
“市中心黃浦路和乍浦路美食街整頓,很多商家只能外遷。當時通北路對亂設攤位缺乏管理,因此聚集了大量的人氣。”朱楓鳴說。
這條短短200多米的街面上,林林總總有幾十家賣海鮮的飯店和大排檔。每到夜幕降臨,直至次日凌晨,街上人頭攢動,溢滿各種海鮮美食的香味。在這里,不管是“土豪”還是普通市民,都可以消費到心儀的海鮮。
喧囂要持續到夜半,油煙滲入兩旁民居,就連公共汽車通過這一段路都得萬分小心。八埭頭的居民對通北路只能用愛恨交加來形容。2016年8月,隨著舊城改造拆除,這里所有的飯店商鋪都已閉門謝客。
作為八埭頭的外來客,潘琪在此也已居住了近30個年頭。國企干部的身份和“上只角”的出身,讓她曾經與此格格不入,只是這些年來已生出了不舍。
“我兩個兒子的婚房都是自來水公司分的公房,一個住我樓上,一個在我前面一幢樓。他們現在已經搬去別處,就像這些老公房里的老居民一樣,有些樓里有一半的房子都借了出去。”潘琪說。
坐在平涼社區文化活動中心的辦公室里,潘琪看著不遠處的高樓,呢喃道:“我最好不要拆遷。”
留住記憶
雖然有著輝煌的過去,但八埭頭還是老了。
楊繼輝和朱楓鳴告訴本刊記者,他們居住的老式里弄,大都很擁擠,七八家人居住在一個屋檐下。這些有近百年歷史的老房子里,大部分都沒有煤衛設施,雖然后來新裝了煤氣,但清晨人們起來倒馬桶痰盂的情形從未改變。
2016年7月25日,一張為期一個月的動遷征詢意見稿貼在了隆仁居委會的宣傳欄里。
動遷,這是楊繼輝和八埭頭的居民們盼望已久的事情,但當這一天日漸臨近,他們的心情又復雜起來。
“這里方便的生活和融洽的鄰里關系,是我們最割舍不下的。”65歲的尹春平告訴本刊記者。隆仁居民區現有居民7384人,其中60歲以上老人2352人,老年人比重約為32%,他們多生于斯長于斯,對這里很有感情。
2015年開始,八埭頭地區正式開始了舊改。看著周圍的老房子一棟棟被推土機推倒,變為瓦礫,楊繼輝萌生了拍照片留住老城廂記憶的念頭。
楊繼輝的這個想法得到了社區居民和居委會的一致支持,最終演變成了居委會的一個項目——拍攝一部《難忘家園——隆仁記憶》紀錄片。2016年3月,居民代表大會通過了這個項目,4月份正式啟動。
很快,一支由黨員、志愿者、居民代表組成的12人攝制團隊成立。團隊由朱楓鳴負責,全部成員都是年過半百的老人。
他們帶著相機、錄音筆等簡單設備,穿行在八埭頭的大小里弄,訪問這里的老居民,記錄下了他們納涼、磨剪刀等日常生活場景,還在居民中征集了購糧證、煤球卡、糧票、布票、專用券等老物件拍照留念。
這樣的想法并非這里的老居民才有。
幾年前,作家程乃珊曾在《情系八埭頭》一文中呼吁:“如果我們能將八埭頭的歷史滄桑,獨特的市井風情在改造中保留下來,向中外游客(這里鄰近猶太會堂,外國游客很多)展示其獨特的活力,那可是功德無量!大楊浦需要時尚化、白領化,但老楊浦市井風情不要一筆勾銷。”
朱楓鳴所在的項目組建立了一個微信群,未來,當紀錄片攝制完成,他們希望能將這里更多的老居民老朋友拉進群里。“以后大家搬到上海的各個角落,不能忘了常聯系,常聚聚。”朱楓鳴說到這,身旁的楊繼輝等人不住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