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姝蘇 顧盈穎
在法學史上因為學術論戰產生了許多思辨與智慧的火花。其中,圍繞制定《德國民法典》所展開的論戰堪稱經典,它持續時間之長、參與人員之多、涉及面之廣、產生影響之大在歷史上都是罕見的。
早期論戰
經歷了對法戰爭之后的德國,雖然在政治層面依然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態,在思想上卻是民族意識高漲,表現在法律領域就是希望通過法典的編纂來實現德國私法的統一。最早提出在德國編纂一部統一法典的是希羅塞爾(Johann Georg Schlosser,1739-1799),他于1777年出版了《關于制定一部完善的德國民法典的建議和計劃》。1789年他又撰寫了《論一般立法,特別關于〈普魯士法典〉草案》一文。他論證了統一民法典編纂的必要性。而真正涉及在德國是否應該制定一部統一民法典的學術辯論開始于瑞赫貝格(August Wilhelm Rehberg,1757-1836),他在充滿論戰精神的《拿破侖法典及其引進到德國的問題》中談到,德國與法國不同,不存在一場需要通過法典編纂來糾正的革命。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德國制定法典無異于在市民生活關系領域中人為地發動一場革命。
哲學法學派領袖蒂博(Anton Friedrich Justus Thibaut,1772-1840)見到此文后,立即發表了一篇持反對態度的評論,發表在《海德堡年鑒》上。隨即又覺得此問題十分重要,遂又于1814年撰寫了《論制定一部統一的德國民法典的必要性》一文來批駁瑞赫貝格的觀點。在這篇文章中,他倡導應仿照《法國民法典》,在三四年時間內,經由“舉國一致”的努力,為德國制定一部綜合性大典;并借由法制的統一,最終達成德國民族的統一。他設想這一工作應由實務界的人士和法學家們共同完成。他認為取代德意志地方邦法的統一法典可以成為德意志國家統一的基礎,可以在政治上促使德意志四分五裂的各邦統一成一個民主國家。在該書中,盡管當時薩維尼(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1779-1861)還未作出學術反應,蒂博卻點名批評了他。
對此,薩維尼于同年撰寫了著名的論戰小冊子《論立法與法學的當代使命》。提出了歷史法學的著名觀點,反對在德國進行法典編纂。事實上,薩維尼反對的并不是有計劃的立法工作,或者編纂法典的工作。他堅持的是這些工作應該在專業階層的特殊意識與民族精神不相抵觸的范圍內進行。他認為,當時的德國既不具備制定法典的能力,客觀上也缺乏制定一部法典的社會經濟基礎。論戰發展至此,已經清楚地表現出了歷史主義的法律觀和理性主義的法律訴求所引起的碰撞和交鋒。
時至今日仍被奉為經典著作的這本小冊子,在當時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招致了更為激烈的反駁。曾經和他共事的時任巴伐利亞立法委員會成員的哥內爾(Nikolaus Thaddaus von Gonner,1764-1827)在1815年針鋒相對地出版了反對薩維尼的著作《論當代的立法和法理學》,用模仿薩維尼文章標題和結構的方式,逐字逐句、不留情面地反駁了薩維尼的觀點。其行文的犀利和尖刻立即引發了薩維尼非常激烈的回應,薩維尼充滿火藥味地撰寫了指名道姓的批判文章《對于哥內爾論立法的著作的批判》。
這場論戰相持不下,且有愈演愈烈之勢,越來越多的人員參與其中發表自己的觀點。1815年,薩維尼創立了《歷史法學時評》作為自己宣傳和推動歷史法學派發展的陣地。在第一期發刊詞中,他把這場論戰升華為“歷史法學派”和“非歷史法學派”之間的論戰。蒂博對于“非歷史法學派”這一封號十分不滿,再次撰文反對這一劃分。并且效仿薩維尼于1818年創辦了《實踐民法學匯編》作為己方的論戰陣地。
黑格爾介入
隨著論戰的發展,另一位著名的主角黑格爾粉墨登場。在1821年出版的《法哲學原理》中,黑格爾用了相當的篇幅來談及這場論戰。他批判了薩維尼歷史法學派反對編纂法典的觀點。他認為:“否認一個民族和它的法學界具有法典編纂的能力,這是對這一民族和它的法學界莫大的侮辱,因為這里的問題并不是要建立一個其內容完全是嶄新的法律體系,而是認識即思維地理解現行法律內容被規定了的普遍性,然后把它適用于特殊事物。”他辛辣地指出:“最近有人否認民族具有立法的使命,這不僅是侮辱,而且含有荒謬的想法,認為個別的人并不是具有這種才干來把無數現行法律編成一個前后一貫的體系。其實,體系化,即提高到普遍物,正是我們時代無限迫切的追求。”(參見[德]黑格爾著:《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218頁。)
黑格爾的參與導致黑格爾的陣營也卷入了這場論戰。黑格爾的學生,時任柏林大學羅馬法教授的岡斯(Eduard Gans,1797-1839)多次與薩維尼論戰,他攻擊薩維尼的《中世紀羅馬法史》由于用語過火,甚至引起了歌德的憤慨。1840年,蒂博去世,但這場辯論卻并未因此終結。1841年,即在薩維尼出版其巨著《當代羅馬法體系》(共8卷)的次年,斯泰因(Lorenz von Stein,1815-1890)即在《哈勒年鑒》上發表了對其否定性的學術評論,批判了這一著作所表現出的歷史保守主義思想。1842年,當時還只是青年黑格爾學派的柏林大學法律系學生馬克思,在一篇文章中用犀利、辛辣的文風批評了胡果(Gustav Hugo,1764-1844)的歷史保守主義思想。隨著辯論的深化,這場論戰開始逐漸脫離了原來的中心,更多地引發了哲學層面的思考。
后期論戰
當然,圍繞民法典編纂的爭論也并未風平浪靜,即使在《德國民法典》制定的過程中,這種爭論依然十分激烈。在《德國民法典》的草案公布以后,馮·基爾克(Otto Friedrich von Gierke,1841-1921)發表了《民法典草案和德國法》,這篇文章被稱為對于《德國民法典》的起訴書。在這紙起訴書中,他對歷史法學進行了猛烈的批判。他認為,薩維尼在理論層面上主張法是民族精神的體現,而為了深入了解法的歷史,就必須研究法的發展歷程以及民族的法的獨特性因素。但是,在實際中,薩維尼本人卻幾乎不研究德國本身的習慣法以及其固有法傳統,而是以羅馬法為唯一的研究對象,把羅馬法當作了一個自足的完美的整體。他深刻地批判了薩維尼在學術思想和實際的學術研究活動中的不一致。同樣,薩維尼之后的潘德克頓也有這樣的傾向,使得作為其結晶的《德國民法典》草案自然地表現出這一特征。他認為草案完全忽視了那些起源于德國歷史之中,并且繼續存在于人民的生活之中的傳統法律制度,同時打破了存在于德國家庭和社會成員之間的倫理聯系和相互信賴的關系,而代之以非人格化的極端個人主義的原則。(參見薛軍:《蒂博對薩維尼的論戰及其歷史遺產——圍繞“德民”編纂而展開的學術論戰述評》,載許章潤主編《薩維尼與歷史法學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70頁。)
更為尖銳的批評來自于維也納學界的社會主義學者安東·門格爾(Anton Menger,1841-1906)。他在題為《民法與無產的民眾階級》著作中指出,契約自由原則與何種程度上導致社會弱者受制于社會強者的契約強制,私有制度和繼承權制度如何通過對生產工具的永久使用權而獲得利益只保護有產階級。這些批評收效甚微。1890年成立的草案起草第二委員會基本上只從事語言上的修正。第二草案在1896年夏季由帝國國會通過。
然而,圍繞《德國民法典》編纂所展開的激烈論戰,對于《德國民法典》的性質、立法技術以及語言風格等都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
編輯:劉晨 3450598903@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