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建文
1971年的冬天,我在東北一個農場三連插隊。那時候,全農場正熱火朝天地搞“以階級斗爭為綱,狠抓戰備”,而尤以三連為甚。
三連的黨支部書記是不久前才從“大熔爐”里出來的,憋了滿肚子的干勁。書記姓王,到三連上任的確切時間是1970年的12月。東北的12月,天寒地凍,最適宜“貓冬”。王書記發現,這個季節種莊稼不行,種樹不行,挖溝修渠也不大行。面對這一片干什么也不行的冰天雪地,年輕力壯、雄心勃勃的王書記仰天長嘆生不逢時。他仰天長嘆半是因為不能馬上建功立業,半是因為全連男女老少幾百口都貓在家里,說不上會貓出什么事來。一旦貓出什么事來,可怎么向上級交代!
王書記終于想出來一個好點子:挖地道。這個點子顯然是受了電影《地道戰》的啟發。那時候,《地道戰》在農場就像現在各種小學生補習班一樣,翻來覆去地上演。不料還真的產生了效果,盡管沒有鬼子可打,但挖地道仍能一舉三得:一,響應“狠抓戰備”的號召見行動;二,挖出來的沙土運到鹽堿地里能“改良土壤”;三,讓人動彈的又累又乏,貓不成冬,這樣階級敵人就沒有空子可鉆了。
到這個時候,三連的老少爺們們仍沒有清醒地意識到,他們的“倒霉時代”已經逼近了。
三連所在地勢低洼,凍土層下去一米左右就見水。在一米高的地道里,人們干活走路只能呈對蝦狀,一個一個的姿勢與批斗會上常見的“噴氣式”極相似,但是卻比“噴氣式”更難捱,因為在地道里還得干活:兩手握鍬倒土。這自不必說。隨著地道向縱深延展,問題也都來了,主要是由于空氣流通不暢引起來的。首先是氣味惡濁。地下又濕又暖,加上倒土費體力,身著單衣也大汗淋漓。在這種狀況下,人體的各器官是有什么氣味就散發什么氣味。于是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屁臭、腳臭、口臭、狐臭、汗臭,不一而足;又流通不出去,倒是一點兒也浪費不了。其次,盡管頭上的凍土層鑿有雞蛋粗細的通氣孔,但氧氣仍嚴重不足,一盞盞油燈如鬼火,閃閃爍爍,以致一米之外就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因此倒土時人人都倍加小心,以防一鍬在身旁人身上鏟下一截什么來。在地道里彼此還看不出什么,待出了地道,卻是另一番景象:鼻孔被熏得烏黑,渾身的濕氣驟然遇冷,化作白氣繚繞升起,像是傳說故事里得道者身上繚繞的仙氣。
這一年的冬天,三連的戰士們大多很少見到陽光。人們在早上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就進了地道,晚上太陽落下去了才收工。中午有一個小時的吃飯休息時間,卻是在屋里。因此一個個臉色蒼白得像得了癆病。又由于天天在地道里撅著,身體就有點變形,走起路來像晃晃的猩猩似的。
這一年的冬天,三連的地道挖得一發而不可收。居住區里修了好幾個入口,一旦有敵情,三連的老少爺們能很快鉆進就近的洞口,通過地道轉移到村外。據宣傳,三連的地道縱橫交錯,彼此串聯;這當然是《地道戰》的貫徹落實。
這一年的冬天,王書記的心情非常愉快:他把三連的壯勞力都弄到了地下,累得爬不出洞口,再也無余力“興風作浪”了,因此三連自然風平浪靜,并被進一步渲染成太平盛世。春節前夕,場部在三連召開了現場會,三連被樹為“以階級斗爭為綱,狠抓戰備”的典型,王書記被評為“又紅又專”的模范書記。
但是,冬去春來,氣候變暖,王書記的運氣就不太好了。他論證的挖地道的“三得”中,至少有兩“得”讓人空歡喜了一場。
1971年春的某日半夜,酣睡中連夢也做不得的三連人被悶悶的一聲“撲通”驚醒。許多人來不及穿衣服,奔出屋外,看天、看地,沒有發現什么異常,便又疑疑惑惑地進屋接著睡去了。天亮之后,“撲通”聲才有了明白的解釋:居住區東北角上的地道坍塌了。人們這才松了一口氣,照常吃飯、睡覺、出工,夜里再聽到“撲通”聲,也不大驚小怪了。后來“撲通”聲多了,偶爾哪一夜沒有“撲通”聲,倒睡得不踏實。
在這一年的春天里,三連的人都有希望當一回土行孫,像他那樣身懷絕技。有一天早上起來,我拎著洗臉盆去井臺打水,看見女宿舍里搶出一位,大概因為內急,朝廁所方向以百米速度披頭散發地沖刺。我望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呵呵發笑,還沒等我笑完,卻見她的兩條胳膊突然向上舉起胡亂地搖了兩下,便從地面上消失了。與土行孫不同的是,她沒有土行孫的逍遙;消失的時候,她鬼哭狼嚎般哇哇大叫。那末日來臨般的尖叫,使一覺醒來面對仲春良辰美景的三連人一驚一乍。
地道的塌陷狀況不一。有的“撲通”一聲塌得比較徹底;有的自頂部一層層地陷落,直到剩下薄薄的一層。這在地面上是看不出來的。人走上去,便如《封神演義》里的土行孫一樣,身子一扭,土遁去也。這種事多了,大家也便見慣不驚,倒是傳到外連,外連的人紛紛傳說:三連又出稀奇事了。
三連人付出一冬天見不到太陽、體形變得接近猩猩的代價而辛苦挖成的地道,經過一春天的七塌八陷,已經面目全非。一道道左拐右斜的土溝深深淺淺錯落有致地縱橫于居住區及其外圍。有人慶幸,虧得地道沒有挖到房子下面,這還得佩服王書記的遠見呢。顯然,地道的“戰備”功能是完全喪失了。但是我的外號“瘋狗”的舍友李長利卻辯道:
“怎么沒有用?這是現成的戰壕。王書記心里早有算計,冬天打地道戰,春天打陣地戰。”
誰都聽得出這是挖苦。不過即便作為戰壕,布局也極不科學。比如有的該相通的地方沒有通,有的是死胡同。設若地道不塌,一旦有了敵情,老少爺們進了地道,讓敵人把洞口一堵,那么,從《地道戰》里學來的那個著名的戰法——關門打狗,就得讓敵人來實施了。
即便是做不成戰壕吧,倒也還有點兒用。戀愛中的年輕人首先發現了它的用處。他們非常欣賞地道(或稱之為戰壕乃至地溝)的那種曲折、深邃、復雜的地形。當夜幕降臨之后,一對對地隱匿其中,有地下室般的安全感,干什么都可以。可惜戀人們的好景不長,一批不懂戀愛的孩子和已過戀愛季節的中年人開始侵入其中。他們發現那里是“方便”的好去處。說它好,一是快捷,幾乎一內急,馬上就可找到合適處;二是比較干凈,這個優點在出恭的時候體現得尤其充分:蹲在那里,決無廁所里常見的那種手指肚大小的綠豆蠅上下翻飛地撞臉撞屁股。也無惡臭直沖腦門,不必憋得紅頭漲臉而可以自由暢快地呼吸。但是方便者們的好日子也不長。一天有一位方便者跳下去方便,一腳踩了一團軟乎乎肉乎乎的東西,還伴隨著“呱”的一聲慘叫。方便者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只癩蛤蟆。再一看,方便者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地溝里簡直成了一個動物園。除了有幾個大小不等的癩蛤蟆之外,還有屎殼郎、四腳蛇以及幾種叫不出名字的蟲子。見有闖入者,都紛紛往可暗處躲藏,只有一條細細的花皮蛇盤成一盤,旁若無人地仰頭張嘴吐納的搖擺。
至此,地道對人們來說才完全無用。不但無用,有些塌陷處還需從別處運土來墊平,比如院子、路面。
第一得無所得,第二得也沒得。鹽堿地里幾乎壓了一層半尺厚的沙土。開春播下了種子,直到別處的莊稼長到二寸高、綠油油一片時,鹽堿地里仍是毫無消息。三連人為了改良它,給它壓了一冬天的沙土,它居然不領情,吞下了所有的種子連塊骨頭也不吐。
三連人的春天是在忙碌中度過的。播種的忙碌像填地道一樣,把人們關于地道的記憶抹去了。這對王書記來說是一件好事,他又可以神氣活現地出現在書記適宜出現的場合發表講話和指令了。但是在他的記憶深處,地道的印痕并沒有被抹平。他的“頭三腳”的“第一腳”一腳踢出了個臭屁,他不甘心。
播種的季節一晃就過去了。為春播忙累得疲憊不堪的三連人還沒有喘勻了氣,眼看著播下的種子破土而出,轉瞬間灰色的土地像被用大排筆刷上了一層淺綠。這極富藝術美的自然景色在三連人眼里卻是另一層含意——活兒不利索的和懶漢已在心中哀嘆:上趟子活兒又來了!
夏鋤的三個月里,是晝最長、天氣最熱的季節。春困秋乏夏打盹,王書記的時間觀念又極強:早上四點鐘太陽還沒有升起,三連的出工號聲已響徹天空。晚上七時,各排才打著紅旗踏上歸程;這時太陽已經落下去了。除了午休的兩個半小時之外,上下午各有一次半小時的間休。午休也好,間休也好,大家主要用來睡覺,而且抓緊時間睡。現在回憶起來,我對那一年夏天的印象是一片迷迷糊糊,唯一強烈的印象就是困。在地里,排長喊:“休息一會兒吧……”話音剛落,已順壟溝躺倒一片。在無遮無攔的毒辣的陽光照射下,那一張張熟睡的臉愜意得似乎在天堂里吃宴席。
我有一個怪毛病:越困越累越睡不著,而且經常如此。聽著四周此起彼伏長吁短嘆般的鼾聲,我一會兒感到脖子被汗水浸得刺癢,一會兒覺得貼著壟溝的后背被潮熱的地氣蒸得濕漉漉的,于是翻來覆去手舞足蹈地從這個壟溝折進那個壟溝,卻更是睡不著,只氣得嗓子發干,舌下冒酸水,控制不住跳起來,捶胸頓足地撒氣。撒完了氣,間休時間也差不多了……
這時王書記看中了我們少得不能再少的睡眠時間。說起來也不能完全怪王書記,上級指示“抓革命,促生產”,他能不照辦嗎?問題是,他執行得過于認真了。
三連人都在地里“與天斗”,這只能叫“促生產”,挨不上“抓革命”的邊。白天沒有工夫“抓革命”,只好在晚上抓了。
收工到宿舍約七點三十分,然后趕緊洗臉(或洗澡或干脆哪兒也不洗)吃飯,然后來不及抻抻懶腰,又腳不點地地直奔集體宿舍——每天晚上八點半到十點,是“雷打不動”的“抓革命”的時間,內容是揭批“階級斗爭新動向”。如果沒有“新動向”,則學習社論或最高指示。
僅僅這樣也還罷了,至少十點過后有個好覺睡。但是對三連人來說,這個愿望也是一種奢侈。王書記畢竟與眾不同,他能在當時各連“抓革命”的通用方法中獨辟蹊徑,從而脫穎而出。于是,隔三岔五地在后半夜,沉睡在黑甜鄉里的三連人便會突然被一陣響亮的沖鋒號聲驚醒——
開始的時候,沖鋒號聲于我有一種無關的遙遠感。但不知是哪個音符撥動了我大腦皮層的敏感神經,生生地把我從沉沉的夢鄉里拉了回來。然后就聽見有人喊:“快起來快起來,又有敵情了……” “噠噠噠……”沖鋒號的節奏急促緊迫,催得你手忙腳亂,像是火上了房。在那以后的好多年里,夜里我一聽到沖鋒號聲就神經驟緊,下意識地要趕快起床到什么地方去集合。
那個時候的人都比較老實,上級說什么信什么、聽什么,也不敢不聽——誰也不愿意成為“揭批”對象,本鄉本土的被勒令到前面撅著,私下里還得成為打趣的對象。因此實在來不及了拎著鞋也得往外跑,不能遲到。我常常是隨著大流暈頭暈腦地跑到連部門前的會場上,王書記開始講話了,才完全清醒過來。
把大家從睡夢里叫起來,是因為又有了新“敵情”。經常發生的“敵情”有:手電筒光在小樹林里一明一滅;山腳傳來發報機的嘀嘀嗒嗒聲;一顆信號彈落進了玉米地里;遠處有好幾聲狗叫……既然發現了“敵情”,就得去捉“階級敵人”。一般來說,“敵情”都在六七里之外。通常程序是這樣:王書記講“敵情”,接著作動員報告,之后大家在連長或排長的帶領下,列隊跑步去抓“階級敵人”。不過王書記從沒有親自帶領全連人馬去抓過“階級敵人”。
這天半夜沖鋒號又響了。
我急忙套上褲子,兩只腳在地上觸到了鞋,這時上衣也被摸到了手。推開門,腳隨之邁了出去。于是我馬上清醒了——霏霏細雨灑了我一頭一脖子。
抓“階級敵人”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怕,下雨算什么?
這天半夜我想其他人也都會像我一樣,一跨出門外就完全清醒了。這么快地清醒,顯然并不是什么好事。因為清醒之后,馬上就窩了一肚子氣。但那個年代窩了氣就窩了氣,是沒有地方發泄的,因此還不如渾渾噩噩地半醒不醒好。我這么說,是因為有后面的事實作依據。
一百多人排成隊列,看起來也是一支好大的隊伍。王書記站在房檐下——那兒雨水淋不到,他的聲音透過雨幕傳過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階級敵人越是天氣不好越出來活動。我們絕不能喪失革命警惕。據一位革命同志報告:在小山包那兒發現有反標,誣蔑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和光榮正確偉大的黨,我們能答應嗎?”
“不能——”
回答不很整齊,也不大有力,回答的尾音成了一聲嘆息。接下來就該出發了,大家不耐煩再聽王書記的長篇大論,想早去早回早點睡覺。這時不知是誰在嘀咕:“嘁!編瞎話也不會,這雨天不早把反標淋壞了?誰閑著沒事往那兒貼什么反標?胡說八道……”盡管有唰啦唰啦的雨聲,但周圍的人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靜得似乎連雨聲也沒有了。王書記離得稍遠,大概沒有聽清隊列里嘀咕了什么,但他是一個敏感的人,那種帶有抵觸的情緒,他感覺到了。這無異于對自己權威的挑戰,就沖這一點也不能無動于衷。
“誰?說什么?革命的同志要光明正大,有話擺到桌面上說,在背后嘀嘀咕咕捅尿窩窩,算什么雞巴東西!”
隊列里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人撥開前面的人到了隊列前。是二排的一班長王立政。他極力壓抑著不使嗓音過多地帶上感情色彩:
“許你瞎編,不許我在下面嘀咕嘀咕?”
大概王書記沒曾料到還真有人敢站出來,待見是王立政,不禁愣了一下。王立政是一個愣頭青,而且“根紅苗壯”,不大容易修理。王書記底氣就有點不足,很沒有水平地打起了嘴架:
“我怎么瞎編?”
“反標在哪里?這雨天淋也淋壞了,是哪個報告的?我現在報告階級敵人扔下一麻袋信號彈,你信不信?閑得沒事瞎折騰,你白天睡大覺,我們還得下地。我就嘀咕了,你又能怎么樣?”
王立政到底沒能控制住自己,結果就一發而不可收,聲色俱厲地邊吼便往前湊。王書記身后是墻,沒有退路,他只能往左或右邊蹭。他有點兒膽怯,但更多的是惱火。自從派到三連當書記以來,在這塊小天地里,可以說生殺予奪一手遮天,還沒有一個人敢說個不字。今天晚上這王立政不知犯了什么邪,不僅說不,看這架勢還有可能想練練拳腳。堂堂一個書記,果真在這么多部下面前被練得鼻青臉腫,那以后這張臉只能夾在襠下了。但現在的問題是,在王立政咄咄逼人的進攻態勢下,既不能示弱,又不能進一步激怒他,以免他忘乎所以做出犯上作亂的舉動來。最好的辦法是避實就虛:
“同志們,我們千萬不能放松警惕,階級敵人是不甘心失敗的,雖然是一小撮,但是不能低估,他們隨時要跳出來……”
“你說誰跳出來!”
王立政終于像惡虎一樣撲了過去。王書記還算靈巧,躲開了。王立政毛也沒摸著,怒火更盛,待要再撲時,他的幾個部下醒過腔來,七手八腳地把他制住了。有的死死地攫住了他的胳膊,有的捂住了他的嘴巴。部下這是愛護他。盡管在場的所有人都非常樂意讓王立政給這王八書記“鞣鞣皮子”,但大家都知道后果的嚴重性。王書記代表黨,給黨“鞣鞣皮子”還了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大家已替王立政捏了—把汗,盡管他“根紅苗壯”,但今后的日子還會好過嗎?
見大家拉住了王立政,王書記頓時有了底氣:
“怎么,還要打人嗎?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張狂到哪里!你終于跳出來了,早跳比晚跳好,早點兒跳出來早點兒嘗嘗無產階級鐵拳的滋味!對你這樣的階級敵人,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將砸個稀巴爛!……”
看來王書記那充沛的革命豪情靠演說是宣泄不盡了,于是換了一種更抽象的方式,喊起了口號: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階級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共產黨萬歲……”
沒有人呼應,只他一個人喊。他的聲音在無際的夜空下顯得很單薄。他舉起的右臂細得像麻稈,捏緊的拳頭像頭大蒜,這個情景包含了不少黑色幽默的成分。
事情到此,怎么看怎么像一出鬧劇。連長等幾個人過來連勸帶推地把王書記弄進了連部。其余的人在—排長的帶領下,上小山包抓“階級敵人”。王立政則氣呼呼地扭身回家睡覺去了。
小雨—直下著,沒有住的意思。
路上大家都非常興奮,七嘴八舌地渲染著連部門前的那一幕,不過是借此來發泄積累已久的滿肚子的邪火。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大家又說又笑,好像去野游。
走了不到一刻鐘,忽然有人一聲慘叫。這樣的慘叫不能想象是從人的嘴里發出來的,尤其是在這黑森森的曠野地里。大家先是驚得噤了口,接著頭發一根根地豎起來,之后才發現蹲著的一個黑影,黑影的嘴里還斷續著剛才那石破天驚一聲慘叫的余波,并在發音的間隙呻吟道:
“別靠近我,別靠近……”
后面的話被一種奇怪的聲音淹沒了。
這時有人帶著濃重的鼻音喊:“唔啊——李新你這個狗日的,跑這兒來放毒,也不遠點兒!”
我這才看清,蹲著的是李新。黑影后半截凸出白花花的一部分,是脫了褲子的屁股——他正在出恭。微風亂卷,—股風裹挾著臭氣撲了過來。那臭等閑遇不到,是爛了內臟才有的那種極品的臭。
大家一陣哄然大笑。李新“啊喲啊喲”地叫著,說:“這幾天拉肚子,我是帶病出來抓階級敵人,啊喲,我也不是存心熏你們……”
一排長找了兩位年紀大些的老農,讓他們把李新護送回去。其余的人一會兒說王書記,一會兒說李新,頭上頂著細雨,腳下踩著泥濘,到小山包那兒轉了一圈,回到連部門前時,已是凌晨三點過十分了。再過五十分鐘,出工的號聲就該響起來了。
在連部門前解散之后,人人都急如被獵狗追趕的兔子般往自家奔,一門心思想再打個盹也好。但是到了居住區,大家就感到有點兒不大對頭:往常此時家家的窗戶還應是一片黑暗,此刻卻是燈光點點,而且有的人家門口還聚著三三兩兩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消息傳得很快;傳得這么快的消息準不是好消息。的確如此,是李新家出了事。
兩個老農把李新送到家門口,便各自回去睡覺。但是還沒有走出多遠,就聽見李新家里突然爆發出一片驢叫狗嚎聲。之后門哐當—聲大開,里面躥出一條白花花的人影。還沒等看清是誰,這條白影便消失在夜色之中了。不久門里又奔出一條白花花的人影。這條白影比前一條跑得慢,被后面追來的一條黑影抓住了。
“X你媽的,你這破鞋!你這破鞋!打死你!……”
一句短語的后面,緊跟著一聲打擊皮肉的脆響,脆響過后是殺豬般女子的叫。兩個老農不知李新家里出了什么事,便趕緊回轉來。
那個黑影是李新,白影是他老婆趙麗花。李新正揮舞著一只膠鞋,一下緊似一下地打。按老鄉的讀法,趙麗花身上“赤果果”地一絲不掛。她一邊扭動著白花花的身子躲避著上下左右翻飛而來的鞋底子,一邊高—聲低一聲地嚎。兩個老農來不及問情由,一個拉住了李新,一個忙脫了衣服披在趙麗花身上,好歹把夫婦倆拖進了屋里。
農場的居住區像軍營,—律是由政府蓋的紅磚房,—排排地排列整齊而集中。李新家這么一吵鬧,幾乎驚動了整個居住區,各家各戶的窗戶,由近及遠地次第亮起來。兩個老農還沒有把李新夫婦倆弄進屋里,動作快的已經在李家柵欄外,邊看邊討論猜測的情節了。
李新不到三十歲,還沒有過淘氣的年齡。他進家門時躡手躡腳的,想跟老婆開個玩笑,嚇嚇她。他憋著氣賊—樣溜進了黑著燈的里屋,自己倒被嚇了一跳:炕上正呼喘成一團,卻是兩個人的聲音。李新猛地拉開燈,就見炕上有兩個“赤果果”的人,突然如泥塑般定在那里。六只眼睛瞪得溜圓,對視了剎那,李新認出多出的那個人。他怒吼了一聲,像只老虎,沒頭沒腦地朝兩人撲了過去。那人畢竟是軍人出身,當年在部隊里學的一些防身招數派上了用場,并且在危急關頭能沉著應戰,不至于一敗涂地。他見李新毫無章法地撲了過來,便一手抓過自己的衣服,同時閃身到了李新的側邊,跳下炕來奪門而去。
逃出門來,略略放下的心猛然又提了起來:沒有想到在李家門外不遠處還有兩個人影,一個念頭隨即閃現腦際:看來今夜的捉奸行動是有預謀有組織的了!他差—點兒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求饒。也許是“寧死不當活口”的軍人律條啟發了他,只是略頓了一下,旋即腳下頻率加快,甩著胯下那幾件東西一溜煙地跑遠了。那人就這樣給這兩個老農留下了一段很不雅的印象。
那人是誰,我想還是不說破了吧,權且以G代之。G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他應該想到,在此后的一個時期里,兩個老農復述所見,肯定要比實際豐富多彩得多;他如果后來能親耳聽到兩個老農對他這段“走麥城”的描述,我想他肯定后悔那天凌晨躥出李新家門后的決策失誤。他不如邁著方步,一步三搖地像服裝模特般從漸漸聚攏來的人群中間走過。這樣盡管不雅,行狀倒是實實在在的,不會留下那么多那么大的想象鋪排余地。但是現在,他等于把描述當時情景的大權完全交給了兩個老農, 于是他的丑態就丑得沒有止境了。
G自作自受,我們且不必去管他。再說李新當時也是氣蒙了,盡管義無反顧地朝兩個“赤果果”的鳥男女撲了過去,但他心里對G還是有些敬畏的。也就是說,虎落平陽余威仍在。我們實在難以想象,如果G真的被他抓住,他會怎樣處置?所以G在關鍵時刻三十六計走為上,對李新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李新不傻,也就順水推舟網開—面。這么—來,趙麗花可就倒了大霉,惱羞只能往她身上發泄。
對于日復一日地每天要在農田里待上十二三個小時、日子過得寡淡無味的三連人來說,這種事件比看電影《地道戰》《平原游擊隊》還有意思,比原子彈試驗成功還振奮人心。
在集體宿舍里,知青們毫無睡意,一個個趴在被窩里搶著發言,討論、推理事件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今夜這次“敵情”,充滿了懸疑,實在有繼續挖掘的必要。比較—致的結論是:G和趙麗花如果事先沒有約定,兩人不會那么快就入了港……抓“階級敵人”抓出了這樣的結果,可能王書記不會再在半夜里抓下去了。出了這樣的事,恐怕王書記也得挨上級的批評,甚至會被調走。如果這樣,這可是大快人心的事,三連也許將從此重見光明。為此有人提議,在這件事上,趙麗花在客觀上是立了一功的,應該去慰問一下……
說笑間天已經大亮。往常這時人們早已排成隊面朝地腚朝天地撅在地里了。但是今天出工號一直沒有響,也沒有人張羅出工。
討論告一段落,知青們從被窩里爬出來,洗臉漱口,三三兩兩優哉游哉地上食堂吃飯,路上還哼著歌,快活得像過年。碰見了老鄉,彼此會心地咧嘴—笑,大家心照不宣。
后來我讀歷史,發現偶然發生的一件不算很大的事件,卻往往決定了社會的走向或進程。這種現象,今天我也親身經歷了。G事件之于三連,說來也應屬此類。
在食堂里,我們坐在被油泥糊得不見本色的木桌旁。破木桌周身橫七豎八地釘著支撐物,但仍然搖搖晃晃地像個醉漢。這毫不影響我們的胃口。早餐無例外地是窩頭、咸菜條、難見米粒的粥。往常的早餐,我們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半睡半醒不知滋味地狼吞虎咽。這不叫吃飯,我們稱之為“灌腸”。今天的早餐就不可同日而語了。大家精神煥發,而且有的是時間;盡管早餐的質量叫人泄氣,但是精神的質量好。因此我們細嚼慢咽,吃得津津有味。
這時,食堂的破門像遭了狂風一樣猛地被推開了,瘋狗探進亂草窩般的大腦袋厲聲喝道:
“劉學農死了!”
生活美好的感覺對我們總是那么吝嗇,塞給我們的常常是嚴酷的一面。這回輪到我們木雕泥塑般大眼瞪小眼了。開始還以為是瘋狗的惡作劇,但我們馬上就意識到事情遠沒有那么輕松:自后半夜沖鋒號響過以來,誰也沒有見到過劉學農。G事件使我們幸災樂禍得昏了頭,連宿舍里少了—個人也沒有在意。
劉學農死了?他怎么會死了?
劉學農已被從井里打撈上來,平放在井臺旁。他的衣服、頭發都透濕了,還在滲著水。他的臉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平靜,平靜得像在熟睡,就像我經常在宿舍炕上和地里壟溝里見到的那種表情。但是生命已離他遠去,此刻他就像他身下的泥土一樣,永遠不會做燦爛的夢或感受熟睡的愜意了。
是馬倌最先發現的。早上,馬倌到井臺打水飲馬,柳罐放到底,卻盛不滿水。馬倌以為井里水干了,便趴在井臺上往下看,就看到了漂浮物。
在農村,沒有比這更大的事了。政保組馬上召開了全連大會,號召大家積極檢舉揭發階級斗爭新動向,通過“抓革命”促進破案。
會后,我們無精打采地回到宿舍,各自倚靠在自己的被卷上,情緒極度低落。誰也不相信劉學農是他殺的。他那么隨和,怎么會有仇人?而且我們壓根兒就不相信有哪個“階級敵人”猖狂到敢殺人的地步。三連的人一個個都被管教得像根木橛,據我所知,絕大多數人連雞鴨之類的小動物也沒有殺過。外來人更不會平白無故地來謀害人。何況外來人半夜三更來三連干什么?在那個年月,三連達到了古代社會理想的治理標準: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路上“遺”的、戶里“閉”的,都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成就了三連人個個都是一副君子風度。
劉學農更不會自殺。他是一個充滿生活情趣的人。對于三連那段半光明半黑暗的生存環境,似乎只有他沒有經常地表露出厭惡情緒。逢年過節,比如“五·一”、“七·一”、新年、春節,食堂里會改善伙食,無非是白菜或土豆里藏幾片肉,還有散裝白酒。這種時候,我經常會在食堂里見到劉學農那經典模樣:坐在破桌子前,桌上一到兩盤菜,半搪瓷缸白酒;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胳膊肘拄在上面的腿上,手掌展開,撐著一邊下巴,另一只手夾著一支煙卷,不時地送到被撐得歪在一邊的下巴里吸幾口,然后伸直了手臂彈彈煙灰。那副樣子恰似沉思中的古希臘哲學家,又像是在為生活的艱難而傷感。其實都猜錯了,他是被陶醉了。盤中有菜,菜中藏著肉,杯里有酒,兩根手指間夾著煙卷,你對生活還要求什么呢?事實上,他喝酒也好,吸煙也好,都是二把刀,有無皆可。
但是他需要把生活點綴得更美滿一些,他追求的就是一種感覺,一種氛圍。此刻如果有誰坐在他的旁邊,他會像個中老手似的傾身與對方碰一下杯,喝一口酒、抽一口煙,把嘴巴咂得山響,然后煞有介事地和對方討論“軍國大事”。
我們都不會忘記,一個月前,在幾乎沒有什么娛樂的宿舍里,是劉學農使大家空前地快活了一場。
當時知青吃食堂每月發四十五斤糧票。糧食不少,但副食不行;肚子里沒有油水,就老覺得空。加上一個個年輕力壯,正是能吃的時候,因此人人缺糧。為補糧食之不足,食堂從鄰近公社的豆腐坊買來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摻些菜葉蒸了吃。雖然不大好吃,但至少能暫時糊弄一下肚子,有飽的感覺。有利必有弊,弊就是有一種后遺癥:下氣充足。因此在吃豆腐渣的那一段時間里,知青們個個都成了屁簍子。尤其在宿舍里,大家彼此彼此,也就毫無顧忌,于是屁聲連綿,笑聲不斷。劉學農首先提議,設立“記錄”,以聲響數多為優,一舉將無政府狀態扭向組織化。而且劉學農身體力行,在一天晚飯后往宿舍走的時候,他大發神威,一步一屁,連走十一步,步步見響。從食堂到宿舍也就百八十米,我們竟走了半小時之久——蓋笑得骨松筋軟之故也。回到宿舍,大家一致推舉劉學農為“屁王”。瘋狗從馬棚里弄來一只馬糞球,用紙包了放在劉學農的炕頭上,作為“屁王”的標志……
回憶死者過往的事情,別有一番感慨。一直與劉學農挨著鋪位的李松武忽然想起來:半夜沖鋒號響起之后,還聽見劉學農喊“快起來快起來,又有敵情了”。這一情節更坐實了我們的推測,對身邊事如此積極參與的人,是不可能自殺的。那么他怎么會跑到井里去了呢?
政保組得到一位農工的報告:后半夜在連部門前聽王書記講話時,他與劉學農挨著,并沒有發現劉學農有什么異樣。臨出發時,劉學農說渴了,要去喝水,就離開了隊列。
這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劉學農要喝水,食堂關著門,宿舍里沒有水,因此只能去水井。我們推測當時的情景應是這樣的:劉學農在泥濘中跌跌撞撞地摸到井臺,井臺很滑,加上因睡眠不足而精神恍惚,不小心出溜進了井口……
在無邊漆黑的雨夜,劉學農掉進了深深的井里。他才十九歲。人生對于他,是由許許多多不可知但充滿美麗誘惑的夢組成的。為此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在砭人肌膚的井水中求救、掙扎,但一切都無濟于事。險惡的井口封鎖了他的呼叫,無情的井水進而吞噬了他的軀體。而此刻,他的遠在異鄉的親人卻蒙然于夢中,他的朋友,包括我們,都毫無所知地任由他獨自一人與死神做絕望的抗爭……
死神畢竟是不可戰勝的。
兔死狐悲,同病相憐。在宿舍里,這一天是最悲傷、最無望的日子。晚上很晚了大家仍沒有睡意。屋里黑漆漆的,沒人開燈,該說的話也都說完,只剩默默地流淚,為劉學農,也為自己。
劉學農事件,顯然分散了人們對剛剛發生的一系列事件的注意力。尤其在宿舍里,沒人再談論G事件了。這使我感到憤怒。劉學農的死,王書記有沒有責任?我提出了這個問題,知青們十幾張嘴哇哇成一片,中心是一個意思:王書記有責任。如果他不為政績而把大家折騰起來去抓什么“階級敵人”,劉學農會去井臺喝水嗎?的確,如果不搞什么“敵情”,劉學農即使嘴里渴成一片沙漠,他也會一覺睡到天亮。只要不渴死人,睡眠對于我們比水重要得多。不錯不錯。
知青們怒火中燒,吵罵聲匯成一片。有幾個當即跳下炕來,要去把王書記拉出來給劉學農報仇。
當我們為劉學農的死悲傷得幾乎失去理智的時候,宿舍之外的三連人卻冷靜得多。他們對于劉學農事件和G事件的注意力,差不多是平分秋色。但是幾天之后,人們就漸漸地冷落了劉學農事件而全神貫注于G事件。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也許是G事件中充滿了“色”之故。我們無奈了。
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G事件的兩個目擊者,也就是那兩個老農非常忙。許多人都找他們,請求他們講述那天夜里所見的情景。如果有誰出面組織全連人到一起,請兩個老農一個主講一個補充,那么講述一遍即可釋疑,兩個老農就不會那么忙了。既然沒有人出面組織,人們只好分散行動了。
這么一來,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兩個或三個人,總之不論幾個人,兩個目擊者中的一個就津津有味毫不推辭地講一遍。有的人聽了目擊者之一講完,意猶未盡,便又去聽目擊者之二講。聽完覺得兩個目擊者所講在一些細節上有出入,于是又找目擊者之一咨詢核實。到后來,聽眾發現即便是同一個目擊者,昨天講的與前天不同,今天講的與昨天有異。結果倒把聽眾的胃口吊了起來,一有機會就去聽,反復地聽,每次去聽都有新內容,就像聽說書一樣。
到我慕名去聽時,目擊者之一說,他也不知講了多少遍了,據保守估計,全連人均聽了三遍是有的。不知他這么估算依據是何在,但我相信他講的遍數是不少了。
目擊者之一姓曹,名叫水甘,是一個笨嘴拙腮的人。知青們常常拿他的姓名諧音打趣——
一個說:“操!誰干?”另一個馬上接口道:“我干!”這時曹水甘便氣得臉紅眼鼓脖子粗,嘴唇上下左右地磨了幾下終于擠出了一個字:“操!”于是又是一片哄笑。他的嘴笨,按當地人形容,就是“三腳踢不出個屁來”,“說話比拉屎還費勁”。但是現在這位曹水甘卻讓我刮目相看了。他講述目擊“G‘果體’大奔逃”的情景,真正是驚心動魄,一環扣一環。他用詞之準確妥帖,口氣之舒緩有致,表情之豐富多彩,都使以有知識著稱的知青們自慚形穢。總之,曹水甘的口才在很短的時間里突飛猛進,曹水甘已非昔比了。
在這一點上,曹水甘和目擊者之二的趙老蔫應該感謝王書記,是王書記開發了蘊藏于兩人體內的演說天才。但是王書記卻因為這兩人的演說天才而大倒其霉——到后來甚至有許多種版本的關于王書記的風流故事從三連流傳了出去,豐富了整個農場老少爺們的業余文化生活。
三連人再見到王書記,是在那個悲慘之夜過后的第八天。這天下午來了一輛帶拖斗的拖拉機,停在王書記下榻的連部門口。拖斗里下來幾個人,幫著王書記把行李等物從連部里搬到了拖斗里,然后王書記也上了拖斗,和來的幾個人一起走了。
那天到拖斗前送行的有連長、政保主任等三四個人,圍觀的有一幫沒上學的孩子,還有幾個沒下地干活的老娘們。
此后又過了半個月,有消息說,王書記離開三連,到附近某公社當上了一個大隊的書記,還是原級別。
那個年代,復員、轉業軍人正紅得發紫。王書記的戰友在這一片地方大小都當了個頭,因此我們聽了這個消息,都不感到意外。倒是在為自己的“倒霉時代”結束而慶幸之余,又為那個大隊的百姓懷著一絲惻隱之心。正如一個文豪所說的:“我頭頂上的一片陰云,飄移到了你的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