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韋斯托爾
魯迪從夢鄉中醒來。睡著的時候,有人幫他把靴子脫掉了。他覺得現在又暖和又舒服,仿佛還聞到了油炸食品的味道。
“這是你的早餐。”他看到一張嚴肅的男孩的臉,上面長滿雀斑。這個頂著一頭亂蓬蓬的姜黃色頭發的男孩,一只手端著一盤炸面包和培根,另一只手握著子彈上了膛的魯格爾手槍。
魯迪接過盤子,緊張地看著那把手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接著他又想上廁所了。他做了一個得體的請示動作,但仍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為這些孩子中間有一個女孩。
他們把他帶到一個灌木叢里,離營地很遠,很嚴肅地看著他。魯迪很高興能回到床鋪上躺著。他渾身冒汗,腿不停地抖,還開始劇烈地咳嗽。現在情況好像是,他終于安全了,于是身體嚴格要求他償還之前遭的罪。他又睡了,幾乎是瞬間就睡著了。
“他真可憐。”
“是啊,我估計,他得了支氣管炎。”
“他會死嗎?”奧德麗問,“我們該去請醫生嗎?”
“不行。”其他人齊聲說。
“我家里有些咳嗽藥,我去拿些過來。”
對魯迪來說,好像晝與夜都不復存在了。醒著的時候,他一會兒發抖,一會兒渾身冒汗,他的手一直在撓皺巴巴的褲子下面的傷口。睡著的時候,他在夢里無休止地躲避著從飛機尾翼下方的盲區向他發動襲擊的噴火式戰斗機。
唯一讓他覺得舒心的是每天連續供應的茶、可可、藥,還有湯。那個女孩用勺子把這些東西送到他嘴里,臉上憂心忡忡的。所有的孩子經常坐在一起,用同樣憂心忡忡的眼神看著他,讓他也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這些孩子讓他很困惑。他們不是普通的孩子,不像希特勒上臺之前那些和他一起玩耍的中學生。他們過于嚴肅,過于成熟。即使是成年人,有時也會笑一下的呀。
但這些孩子的嚴肅又不同于“希特勒青年團”的那種。青年團的那些豬玀帶著納粹標志的袖章,趾高氣揚,到處發號施令。
不過,這些孩子確實很奇怪,他們既不說笑,也不吵架。哦,他們只是爭論,無休止地爭論。但是他們從來不會離隊,或是生氣地離開。似乎他們彼此十分依賴,就像……轟炸機里的全體人員,生死與共。
當然,他們也不是一直都待在堡壘里。只有兩個孩子從不離開。其中一個是那個姜黃色頭發的男孩。他臉上長著雀斑,下巴像塊石頭,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驚動他,他已經是個大人了。另一個總是緊張兮兮的,長著一雙憂郁的黑眼睛,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緊張得不知所措。他是整個團隊的漏洞,要是魯迪逃走,這個孩子一定是被愚弄、被利用、被嚇得半死的那個。
為了所有人的安全,那把槍的扳機最好保持松開狀態。黑眼睛的男孩持槍時的樣子總是讓人很揪心,他太容易受驚了。只有等到姜黃頭發的男生拿著槍,魯迪才會感到安心一些。
這天,姜黃頭發的男孩拿著那把手槍,他正在看《比諾》漫畫,槍就放在書上,看起來十分危險。
“Achtung(德語,小心)!”魯迪比畫著說,“Pistole(德語,槍)。”
姜黃頭發男孩抬起頭,黑黑的魯格爾槍圓圓的“眼睛”也隨之抬了起來。魯迪舉起雙手,示意男孩把槍管指向別處,他很緊張。男孩看著這一幕,皺起眉頭。
魯迪又做了些嘗試。他比畫著,從槍套里取出一把不存在的手槍,假裝給槍上膛,然后射擊,并模仿射擊的乒乒聲,然后模擬著子彈在防空洞里穿行的軌跡。在他的比畫下,子彈先是打進他的身體,然后又打進男孩的身體。
“知道了,所有人就都死了。”男孩若有所思地看著,其實他自己也擔心手槍走火。
“看!”魯迪說,他開始比畫著如何打開手槍的保險栓,慢慢地重復了好幾遍。男孩點了點頭,但依然什么也沒有做。可能男孩以為他在做某種逃跑的嘗試。于是魯迪又比畫著,讓男孩把自己的腰綁在床鋪上。
男孩恍然大悟,讓伙伴拿個東西過來。他的伙伴拿來一套自行車鎖鏈。魯迪用鎖鏈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床鋪上。男孩仔細地檢查了鎖和鏈子,他可不是傻瓜。接下來,男孩雙眼緊閉,試著松開手槍扳機,把它舉得遠遠地。魯迪滿頭大汗——依著男孩那樣擺弄,手槍很有可能走火。
“Nein,Nein(德語,不),這樣!”魯迪一次又一次地比畫著。最終,在一陣令人極度緊張的氣氛之后,男孩終于學會拿槍了。他咧著嘴,扣上扳機,松開扳機,重復了幾十次。最后,他把手槍扳機松了下來。魯迪接下來又用手比畫著教他如何使用安全制動裝置。當這一切完成以后,他們看著對方笑了。有些事開了頭,有些事就過去了。他們忽然變得很喜歡對方。男孩指向那把手槍。
“Pistole( 德語,手槍) ?”男孩的發音有些奇怪。
“Pistole。”魯迪給他糾正了一遍。
“Pistole ?”男孩又試著重復了一遍。
“Ja Gut( 德語,很好)。”魯迪用德語贊許道。男孩懂了,高興地笑了。男孩又指了指放在地上的搪瓷杯子。
“Krug(德語,杯子)。”魯迪說。男孩又指了指那盞防空洞里白天黑夜一直亮著的防風燈。
“Sturmlampe(德語,防風燈)。”魯迪說。這時,黑眼睛的男孩也笑了。他們整個早上都在做這個游戲,一直持續到午飯時間。那天以后,他們每天都玩這個游戲。
現在,他們不覺得這里是關押囚犯的地方,這里更像是一個有老師的班級,甚至像一個家庭,尤其是對那個黑眼睛的男孩而言。每過一天,黑眼睛的男孩就會坐得離魯迪更近一點兒,現在,他都已經靠在魯迪身上了。那個男孩有點兒不太對勁兒,他有一種強烈的感情需求。他會在睡夢中呻吟,還會哭著醒來。其他人都非常呵護他。他的父母在哪里?在轟炸中喪生了嗎?
魯迪覺得自己也成了這秘密的一部分。這一刻,他們到底應該站在誰那一邊呢?這些孩子對英國不忠嗎?他現在還算忠于德國嗎?如果他沒在被英軍擊中時逃生,他現在或許已經死了:或在空中被炸得四分五裂;或被汽油燒死;或被槍打得千瘡百孔,像漏勺一樣,每個彈孔都往外流血,就像那些被他從失事飛機里拖出來的人一樣。
住在防空洞里挺好的,可以打牌、學英語,還有很多吃的東西,只要你不介意沒完沒了地喝咸牛肉湯。他現在唯一的期待是洗個澡。
現在,孩子們又爭論起來了,他坐在一旁聽著。
“我告訴你,我們可以讓他干活兒,《日內瓦公約》上寫了。”
“呸,胡說。你肯定不能讓一個戰俘幫助你對抗自己國家的人。”
“只要不是和戰斗有關的工作就可以。我知道一個農場主,他得了兩個意大利戰俘——是在阿比西尼亞被抓獲的。他們就能修墻、擠牛奶,還能干一些其他活兒。”
“呸,胡說。”
“不管怎么說,擴大堡壘就是與戰爭有關的工作。”
“蓋個廁所或是儲藏室不算。”
“是。”
“不是。”
“我很愿意蓋一個廁所,”魯迪聲明,“廁所蓋好了,我自己用著也方便。我可不喜歡下雨的晚上去樹叢里方便,蓋廁所不是戰爭工作。”這是他用英語說得最長的一段話,孩子們都驚呆了。
“什么樣的……廁所?”
“哦,最好的那種。你們放心,跟我小時候在農場上的廁所一樣,有椅子和水桶,還有放紙的盒子。”
“我們得把你的腳拴起來。”
“理所當然。”于是,他們開始修建廁所。孩子們互相吹噓說,除了國王和丘吉爾以外,他們擁有英國唯一一間防轟炸的地下廁所。孩子們從尼科爾家搬來一些很重的橡木門板、一個水桶及一些沙袋。在四月的太陽底下,魯迪很愉快地脫下襯衫,干得大汗淋漓。
廁所建好后,他們又弄了一個地道,把它和堡壘里的一切都連接起來。孩子們給魯迪松了綁。他們仍然帶著手槍,不過扳機總是松的。最近他們總是非常粗心地把手槍放在一邊。期間有兩次,魯迪覺得自己伸手就可以夠到手槍,可他并沒有那樣做——這樣就會把蓋廁所的事情搞砸。果然,最后廁所蓋得特別好。
“我還可以干一些其他與戰爭無關的活兒嗎?”魯迪問。四月的白天變得越來越長,沒有敵人—— 既沒有英國人也沒有德國人來這里,完善堡壘成了魯迪和孩子們最快樂的事情。堡壘現在變成了一個由戰壕、地道和掩蔽壕組成的整體,簡直可以和馬其諾防線媲美。魯迪除了驚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孩子們偷東西的本領越來越大。每天,他們都會偷來磚頭、門、窗,甚至帶刺的鐵絲線圈,放在魯迪面前。魯迪盡他最大的努力,搗鼓這些鐵絲,可他畢竟不是步兵,做不出鐵絲網,他把鐵絲纏繞在野薔薇和灌木叢里,繞滿堡壘四周的角角落落。
查斯花了幾天的工夫,很認真地寫了兩個牌子,然后把它們掛在鐵絲上面。一個放在堡壘后面,上面寫著“陸軍部,禁止入內”,警告英國兵止步;一個放在堡壘前“隱蔽的柵欄”后面,上面畫著骷髏的圖案,寫著“小心地雷”。這里的每個人,包括魯迪,都能準確地讀出這些內容。
“我要是個可憐的士兵,會被這些牌子嚇傻的。”
黑眼睛男孩笑了,他挽起魯迪的胳膊:“ 真不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