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丙勝
孔飛力先生經過多年醞釀與寫作的
《犆犺犻狀犲狊犲犃犿狅狀犵犗狋犺犲狉狊:犈犿犻犵狉犪狋犻狅狀犻狀犕狅犱犲狉狀犜犻犿犿犲狊》早在2008年就已出版,引起國際移民及中國史學界的高度關注與積極評價。憾多年來無中文版,辛賴廈門大學李明歡與黃鳴奮兩位教授經過兩年的精細翻譯之后,定名為《他者中的華人:中國近現代移民史》于2016年3月正式出版,使我輩能酣暢地通過漢文拜讀孔飛力先生對近500年來華人移民史的梳理與思考。眾所周知,早在1990、1999年,孔飛力先生的《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1796—1864年的軍事化與社會結構》(英文原著初版于1980年)、《叫魂:1768年的中國妖術大恐慌》(英文原著初版于1990)漢文版的翻譯出版就對中國學術界產生了很大影響。如果說,在這兩部作品中孔飛力用社會史的學術旨趣為我們呈現了有清一代兩個特定時間段內地域、事件、地方社會文化、王朝統治等圖景中圍繞權力發生的紛繁過往的話,那么,在《他者中的華人》中,他卻以宏大的視野為引領,具細的材料為印證和呈現,從研究對象內、外分別考量,勾勒出華人移民史的恢宏畫卷,讀來不僅有《叫魂》般引人入勝的故事,更有《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式的結構性分析,不愧為酣暢大氣之作。
有關移民的研究,關鍵要考量五個框架和維度:時間、地域(移出與遷入地)、人群、遷移制度與方式。
一、長時段中的華人移民脈絡
孔飛力認為,中國的近代史不應該以1840年被西方列強強行打開國門的鴉片戰爭作為開端,而應該以1567年明廷主動因應海上貿易興起的需要正式解除海禁為標志性始點。這一觀點不單考慮到了明廷治下中國諸多地方社會中以手工業作坊為勃發的資本主義萌芽,更考慮到由于大航海時代的到來使西方資本主義逼近國門,需要市場與資源在超越國家界線的更廣闊范圍內進行配置的形勢業已形成的直接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而言,1567年不僅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也是華人近現代移民史的開端,更是中國社會真正意義上進入實質性全球化的起點。1567年前,所謂的海禁只是一個實效有限的政策。明令廢除海禁后,使東南沿海一帶與海外的海上貿易日益密切,移民隨之產生。盡管在清王朝統治的最初幾十年里不遺余力地實行海禁、禁商甚至沿海遷界,但收效甚微,也終在1727年廢除海禁,國家對人口外遷掌控力的再次消弱與海外貿易的誘惑,引發華人移民的規模隨著時間的后推而越來越大。從外部世界與中國的關系來審視這一過程,如孔飛力所言,由16世紀到19世紀早期的“漸進性階段”,轉變為從18世紀80年代開始的“革命性階段”;而在19世紀進入大移民時代之后,也即在清中期和民國時期,華人已形成龐大的群體進入到移入地的在地社會,形成了與移入地居民乃至國家多種方式的互動(融合、交流、沖突)。二戰之后,尤其是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隨著中國大陸的開放和全球化的無孔不入,華人移民數量急劇增加,遷入地廣布全球。孔飛力強調到:這種時間上的漸近與移民數量的正比關系不僅在華人移民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實質上對于整個國際移民來說也是如此,也即:單從時間而言,華人移民史是國際移民史的一部分,也應該是中國近現代史不可分離的組成部分,自然也是世界體系逐漸形成的一個維度。可見,孔飛力從長時段所考察的近500年華人移民史,是移民從零散到成規模、從集中到發散、某些特殊時期相對減少但總體上逐漸壯大的外遷史。
二、華人移民的地域:移出和遷入地
東瀕海洋的中國,真正的海外移民史還是以東南方向為主。雖然在歷史上中原漢人從未停止過向北、西遷移,但因地理環境和文明的巨大差異,漢人群體均未能在北方草原和西域形成穩定的持續性社區,此種狀況直至晚清才有實質性改變。可見,華人移民的遷出地乃是中國東南沿海地區。具體而言,即粵、閩、浙為集中遷出地。孔飛力認為,中國東南沿海地區在地理位置上有著極其便利的向外遷移條件,無論他們是溫州人、福州人、閩南人、潮州人、汕頭人,還是客家人甚或是海南人,都居住在海岸線及其臨近地帶,這些沿海特殊的生態導致他們為追逐“海洋利益”不斷搭船南下進行海上貿易并一撥撥遷居貿易地。這種外遷又恰遇西方殖民者通過大規模海上霸權形成的對東南亞殖民統治體系,諸多華人作為“甲必丹”等形式成為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中介逐步繁衍與壯大,而由殖民者的開拓所形成的更加廣闊的市場,也使華人從中國東南沿海逐步規模性遷移于東南亞及其以外地區。
相比而言,作為華人首選遷居地的東南亞,如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等地,在16世紀早期就已經成為西方的殖民地,華人在此時也規模性入遷這些地區。一方面,這些地區地緣上與華人的移出地臨近,地理環境與生態適合華人生活,另一方面,殖民經濟也需要華人這樣的群體存在。而從19世紀前期開始,華人以東南亞為第一跳板,遷入地延伸擴展到澳大利亞、北美乃至歐洲地區。孔飛力認為,自大移民時代開始,移民通道就擁有了現代模式:交通與通信技術使旅行變得既便宜又迅速,移民們往家鄉的匯款也更加快捷和安全,這促使移民通道的社會機制更為健全,海外移民社會空間更為拓展,時間也更為持久。實質上,此時延伸與擴展了的華人遷入地,也正是歐洲移民的遷入地。正如孔飛力所言:從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中期,數以萬計的歐洲和亞洲人走上移民他國之路。對于歐洲人而言,北美和澳洲是主要的目的地,而對中國人而言,大多數選擇了熟悉的東南亞,另一些則以勞工形式進入北美、南美或澳洲。而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的新移民時代開始,華人移民的遷入地擴展到歐洲、非洲等全球各地。總體看來,孔飛力注意到無論是華人移出地還是遷入地,兩者的范圍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迅速擴散,這也是全球化的進程和趨勢所促使。
三、華人群體特質、遷移制度與方式
就移民海外的華人群體而言,他們自中國東南沿海南下東南亞,或貿易、或定居,后更以殖民者代理人的方式生存并掌握當地資源,經通婚和本地化后,形成諸如伯拉納干、簔簔、美斯蒂索等稱謂的群體,但其華人的主要文化特質卻一直堅守。其中,地緣、血緣(或擬血緣)、語緣無論是在華人遷移過程中還是在遷入地的社會生活中都起到了重要的凝聚作用。正如孔飛力所說:有史以來,操同一方言幾乎就是維系中國人手足情感的重要源泉。方言是身份的標志,并且與親緣、鄉緣相互交織。在歷史上,中國移民之間基于方言和地緣的親情,遠比身為中國人的國族情感更為恒久熾熱。在整個中國移民史上,無論是國內流動或跨國遷移,方言群的區分無不體現于他們的社會結構、身份意識、文化表征、職業特性,以及參與公共事務等方方面面。對于華人的血緣或者說親緣性,孔飛力指出:在海外移居地,幾乎很難找到源自同一家鄉的完整的家族體系,因此,為了加強族群內部的團結互助,共謀生計,就只能以共同的姓氏為紐帶,建立起虛擬的親緣群體。這種虛擬的親緣關系幾乎可以無限拓展,或許可以說,只要是操同一方言就可以被包括進來。
正是這樣一個群體,一方面通過群體的凝聚發生遷移,遷移之后又以此種凝聚在當地聯合起來規避風險以實現繁衍與發展,另一方面也以群體的形式為“老家”的種種事業出力,建立并維護自身特定的“小生境”,形成了既“守”又“走”———地域上的分離與情感和經濟上的相聯并存的華人遷移文化特征。孔飛力指出:在移民者的心中,可能從來就不認為自己在情感上或行動上完全隔斷過與自己的故鄉、與故鄉的文化、與故鄉的親人之間的聯系。
從遷移的制度來看,從明清時期的海禁、解禁,到控制、歧視、防范到開放,再到民國時期對華人的利用、1949年至20世紀70年代末的禁止直至開放,華人移民遷出地內部制度幾起幾落,對其遷移影響巨大。但歸根結底,移民制度因時間的推移而更加趨向自由。從華人遷入地的移民制度來看,雖然各個國家和地區的制度差異明顯,對華人的排拒也幾起幾落,但總的趨勢也是走向寬松的。這些都從孔飛力列舉的印尼、馬來西亞的政策以及美國排華法案的出臺、執行直至廢除得以印證,實質上這也是全球化趨向下國際總體移民制度的大致走向。對于移民的排斥,孔飛力認為:排斥并不僅僅是將某一族群拒在境外的制度,還包括主流社會對已經生活在他們中間的那個族群所實施的一系列歧視性措施,以及對于該族群人員所享有自由與權利進行種種限制。排斥包含貶低被排斥人群公民身份的種種規定。對此,社會學家埃利亞斯在他的著作《犜犺犲犲狊狋犪犫犾犻狊犺犲犱犪狀犱狋犺犲狅狌狋狊犻犱犲狉狊:犪狊狅犮犻狅犾狅犵犻犮犪犾犲狀狇狌犻狉狔犻狀狋狅犮狅犿犿狌狀犻狋狔狆狉狅犫犾犲犿狊》中有很好研究與闡釋。
從遷移方式抑或類型來看,華人移民從初期的貿易、墾殖開始,到勞工、求學、商業,再到投資、團聚、休閑,在遷入地形成一個個獨立又重疊的“族群經濟圈”乃至華人社會圈,也是從單一走向多元的過程。華人遷移方式的變化不僅隱匿著全球化時代國際移民的普遍趨向,也深藏著華人移民的移出地———中國經濟社會迅速崛起與壯大后的國家力量。
通過近500年來華人移民史的宏觀梳理與細節呈現,孔飛力將華人移民納入世界進程的體系之內,更將其作為中國史之一部分。華人移民從小群體到規模性、從相對集中的東南亞到全球,從單一到多元遷移方式,從渙散到社團再到全球性華人聯誼組織,無不體現出國際移民的總體趨向。從中可以看到全球情境下的移民、國家、民族、市場、世界等交織的復雜景觀。而對于移民而言,他們實際上同時生活在移入地和原籍地的“兩個世界”:一個是他們每日需要面對,但始終感覺是一個陌生的“他者的”世界;另一個則是存在空間距離,但在他們想象中卻總是充滿親情溫馨、近在咫尺的屬于“我的”世界。通過這部宏著,我們不僅看到的是他者中的華人,也通過華人看到了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