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權力與勇氣

安婕

福柯終其一生都在探討知識/權力的二位一體對主體的塑造問題。探討的結果卻多少讓人感到無望：人雖然成為知識/權力全力關注的對象，但這種無所不在的關注卻在盡一切努力造就某種意義上人的死亡———人被鑲嵌在規訓的目光之中，人被簡化為知識的研究數據。權力和知識的對子，編織出巨大的網，不僅從上而下，更是從政治的底部，從細微處，將人徹底而微妙地包卷擒拿。更糟糕的是，現代人還陷入一種無以言狀的怪圈之中：我們無時不在合理性的考量之中，我們卻又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地屈從，我們雖非如以往屈從在野蠻的威權之下，我們卻奇怪地以自由之名作為主體而屈從；我們是自由的公民，我們公開運用自己的理性，與此同時，我們卻又在不斷地配合權力的運轉而自動地屈服在龐大的政治機器面前。福柯也指出了這種怪象：“盡管聲稱我們的社會和經濟組織缺乏合理性，我們卻發現自己面對不知是太多還是太少的理性，但無論如何是面對過度的權力。盡管我們大肆贊美革命的前景……但我們卻發現自己面對一種在無限地維持自身的權力的惰性。盡管我們證實了暴力的意識形態和真正的科學社會理論……但我們卻發現自己擁有兩種如兄弟般相似的權力形式：法西斯主義和斯大林主義。”[1]這種質疑和無奈曾經更為具象地出現在卡夫卡、喬治·奧威爾和索爾仁尼琴等人的筆端。

我們是否注定要困于這種無奈之中？福柯不可能忍受這種情況。福柯說，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抵抗。晚年的福柯僭越界限，讓生活美學化，這樣的實踐行動和哲學氣質，同時也是他所有思想的共性。在此，福柯開始思考批判的意義，召喚啟蒙的勇氣。康德的批判在于劃出界限，這些界限結構有利于實現對知識的批判，后者進而又成為達致哲學結論的手段。“在康德眼里，就與啟蒙的關系而言，批判就是他打算對知識說的東西：你知道你能認識到什么程度嗎？任你怎么推理，但你真的知道你能推理到什么程度而不會有危險嗎？總之，批判會說，這與其說是我們或多或少勇敢地從事什么事情的問題，還不如說是我們對自己的認識及其局限有什么看法的問題。”[2]康德的理性主體因而是不逾矩的主體。而福柯的批判卻恰恰必須要求主體逾越成其所是的界限。問題不是要解放自律主體，而是創造自我。所以，保持康德作品中的批判精神遠比保守他的教義來得要緊。

我們越是思考意義如何從無意義中被生產出來，我們越是迷惑于合理性如何卻導致了權力的狂熱，我們越是做合理性的計算，我們卻越是被完美地主體化，越是被牢牢地束縛在知識/權力的大網之下。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要去批判。福柯的批判，或曰啟蒙的勇氣，是要把對加諸我們之上的界限的歷史分析與超越界限的可能性實驗相聯系。福柯稱其為一種歷史—哲學實踐。“在這種歷史—哲學實踐中，我們必須構造自己的歷史，仿佛通過虛構，根據某個橫貫其中的問題來編織歷史，這個問題即表達真實話語的理性結構和與之相關的壓制機制之間的關系問題。顯然，這個問題將歷史學家熟悉的歷史現象，置換為他們并不常關注的主體和真理問題。”[3]這樣的歷史向度和實踐特質，使得福柯能夠把批判從知識的單一問題轉換為對于真理、權力、主體的復雜面向及相互關系的追問。現在的問題是，該將真理、權力和主體置于什么樣的思考之下才能將它們統攝起來？

在《什么是啟蒙？》中，“康德恰恰將宗教、法律和知識作為使人處于不成熟狀態的例證，因此，啟蒙也必須在這些地方消除這種不成熟狀態，在某種程度上使人成熟。”[4]宗教、法律、知識對福柯而言意味著什么？宗教、法律、知識恰恰是福柯在歷史上發現的批判態度的錨定點。人們曾經挑戰教會，回歸圣經；人們曾經懷疑法律，劃出自然權利的基本底線和界限；人們也曾面對權威，憑借知識賦予的自信而敢于說不。福柯說，“批判是不被統治到如此程度的藝術。”因此不難理解，為何這三點是批判的錨定點？因為這三者恰恰是歷史上存在過的引導或曰治理統治的方式和手段。這不僅僅是像康德期待的，對一個靠著合理性而不是人際紐帶來運轉的、法律化、科層化和理性化的社會做出某種認識論的批判，這也是對人類歷史上所有的統治及治理形式做出心理學的批判，它召喚真正意義上的啟蒙的勇氣。這是布朗肖所謂由“分辨真假的古老欲望”所應該滋生的政治影響。

因而，“批判的核心本質上是由權力、真理和主體相互牽連的關系構成的。”[5]如果批判是一場反對的運動，那么批判要反對的也必然是能體現權力、真理和主體三者關系的運動。如果批判是福柯所謂不被統治到如此程度的藝術，那么批判要反對的正是如此進行著的統治治理的運動。“康德描述為啟蒙的東西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我之前試圖描述為批判的東西，在西方世界，這種批判態度顯現為一種特定的態度，我相信它始于歷史上社會治理化的巨大進程。”至此，福柯正在一步步走近他中后期思想體系———治理術———的宏偉藍圖之中。治理術在福柯的建構中正是如批判一般統攝著真理、權力與主體三者的術語：“……治理化的確就是這樣的運動，即憑借依附于真理的權力機制在社會實踐的現實中對個體進行壓制，……”[6]借由批判的探討，通過“治理術”一詞，我們看到，福柯在其學術生涯的中后期，從知識的結構主義檔案館走了出來，走入政治的摩天大廈———治理術的生命政治哲學體系中。“治理化和批判的相互作用，產生了我認為是西方文化史———無論是在語文學、哲學思想、法律分析或方法論反思的發展中———的最重要的現象。”[7]

福柯自此拓展了從《規訓與懲罰》開始露頭的廣闊的政治領域。福柯的探討耐心細致，從1976年開始，他在法蘭西學院的講演中，用了三年時間來系統地構建他的生命政治治理術及其政治哲學的復雜體系。歷史敘事下的追問和探訪無疑是福柯所長———福柯給出了治理術綿延數千年的譜系變化：古代希伯來牧領權力的善意引導、基督教牧領制度的力量聚合、治理術沖出教堂進入政治領域后的國家理性治理實踐、治理術在重商主義及重農主義時期的轉折蛻變、自由主義的治理術自我限制實踐及當代新自由主義的經濟實踐，其對自由的生產和消耗，對危險和安全的配置和規劃；知識追求與權力構型的復雜關系也是福柯所思：福柯借助治理術從一個新奇的角度論述了我們所置身其中的權力規則的規則、說明了權力產生抵抗，而抵抗又產生新的權力形式的悖論、說明了權力規則的悖論———“在這個社會中，統治權力即使飛速膨脹，它也會進行自我掩飾”[8]，說明了長期以來規則是如何成為人們所思維、所經歷、所說的東西的認識論動力，從而與知識扭結在一起、福柯通過治理術的研究還在君主權力、規訓權力、生命權力之外又補充了牧師權力，完善了他的權力體系；最終，主體的屈從與主體化問題是福柯所衷：福柯打破了人文科學中人類學的認同模式和主體身份，這些模式和身份曾經一直主宰著我們認知的視野，福柯創造了知識、權力與治理的技藝學，這些技藝學圍繞著生命，也包圍著社會，使社會變得易于控制，也使得生命可以被投資。

《什么是批判》是《福柯文選》中的第二卷，是圍繞批判話題而衍生出的治理術思想發展脈絡的剪影和生命政治思想的縮影，也是福柯關切勇氣和行動的書寫。福柯試圖置換啟蒙問題的分析形式，把它從僵化的知識批判中解救出來，并將其對知識、權力、主體的探問和論證如同幻燈片展演一般在此明滅中顯示著它們的獨特魅力。循著福柯的思路旅行，我們在訪談《論歷史書寫的方式》中體會話語的匿名性和福柯對結構主義的一絲不屑；在答復文《論科學的考古學》中了解福柯分割的知識型及考古學方法論，及福柯對結構和歷史的奇異嫁接；在《福柯法蘭西學院講座課程綱要：1971—1973》中觀看懲罰對身體的雕刻，權力對主體的戲耍；在《18世紀的健康政治》中發現權力對生命的布置，政治對生命的投資，生命之生死的雙重政治意義在此展現，福柯用疾病與安全將它們放大；在《安全機制、空間與環境》中一窺生命政治對危險和安全進行調度的端倪，現代政治治理術對危險的清醒認識和對安全裝置的配置，這種裝置第一次擺脫了法律框架的僵硬束縛，根據空間和環境的實際情況來組織各種要素，并且讓它們按照安全的需要運作起來；在《生命政治的誕生》中聆聽福柯的生命政治宣言，他從治理術框架中提出了人口和生命問題，并將其纏繞包裹在自由主義治理術反思批判的目光之中；在《自由主義的治理藝術》中去看自由主義的治理藝術在市場這一實踐場域中的運作，它在此估算著自由的效用，兌現著真理機制與法律的糾纏；在《全體與單一：論政治理性批判》和《個體的政治技術》中思考治理術發展與歷史語境的張力，牧師權力作為個體化治理藝術的起源，同時又是國家理性的治安技術的前身。時間之軸對治理術譜系來說從來不是單向的，它盤桓在我們腳下，延伸在歷史盡頭的記憶時空和周遭真實可見的事物之中……我們行走在福柯的思想火花與分析解讀之間，徘徊在福柯的話語體系和運思空間中。知識—權力的建構和主體的屈從、批判的反思和反抗的勇氣、治理的藝術與生命的配置，每一個話題都是一個復雜的體系，福柯將這些復雜體系組合起來，在它們的聯系、嬉戲和動蕩中形成更為復雜的游戲，它的每一面都繁復而生動，福柯總起來把它稱為生命政治的政治哲學。這是福柯強烈的生存美學意識與各種知識遺產的思想撞擊和盛大表演：華麗而又不失力量的散文式寫作、冷靜而又奇異的分析解讀，以及他開創全新領域的古怪能力。它將我們層層裹挾，又將我們層層浸潤。讀書至此，偶爾的專一與相忘，則充滿著張力，隱伏著機變，因為“不管怎么說，福柯總在發展變化中，獨自一人，暗中行動。”[9]

因此，在這本書所打開的獨特的空間里，我們得以暫時擺脫歷史層層的阻隔，知識曾經的褊狹，來有意無意地滋養一種文化魄力和勇氣。

注釋

[1]米歇爾·福柯著，汪民安編：《什么是批判·福柯文選II》，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84—185頁。

[2]同[1]，第179頁。

[3]同[1]，第186頁。

[4]同[1]，第178頁。

[5]同[1]，第177頁。

[6]同[1]，第177頁。

[7]同[1]，第176—177頁。

[8]福柯、布朗肖著，汪民安、張云鵬主編：《福柯/布朗肖》，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頁。

[9]同[8]，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