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黃花香濃,西風清冽,高崗之上一人縱馬驅馳,忽又勒馬轉身,將目光投向像藍墨水一樣漸次洇開的峰巒之外,眼眸里柔情如水蕩漾……
這樣盈溢著柔情繾綣的一幕,無論是在唐詩還是宋詞里都極尋常;山長水遠,動如參商,異地相思遠比相聚歡好更為慣常,詩人們寄贈酬答,魚雁不斷,成就了多少佳話。但如果相思的主角是個虎賁猛士,還不免有暴戾恣睢之性,各位是否會驚詫莫名?
西格夫里·薩松有一句詩流傳頗廣:“我心有猛虎在細嗅薔薇”。中國詩人余光中在闡釋時更說:“有人的心原是虎穴,穴口的幾朵薔薇免不了猛虎的踐踏;有人的心原是花園,園中的猛虎不免給那一片香潮醉倒。所以前者氣質近于陽剛,而后者氣質近于陰柔。然而踏碎了的薔薇猶能盛開,醉倒了的猛虎有時醒來。所以霸王有時悲歌,弱女有時殺賊……”《垓下歌》是楚霸王心中薔薇開到醉軟,而《巴嶺答杜二見憶》則是猛將軍嚴武心中“猛虎細嗅薔薇”。
題中“杜二”是詩歌光焰可與李白相侔的杜甫,但當時,杜甫不過是因衣食難周投奔嚴武的故人。嚴武以行第相稱呼,可見二人絕非施恩與受恩者的關系。事實上,杜甫生活仰賴嚴武接濟,精神上卻是平視之。嚴武奉調回京,杜甫贈詩有“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勸勉之語,這是真知己方能言之。而嚴武對杜甫的情誼,連同嚴武在剛猛峻厲之外的深情,都在此詩中畢現??谝鳌栋蛶X答杜二見憶》的嚴武心里“薔薇”如同詩中黃花,開得爛漫,馨香襲人,足以醉倒猛虎。
“明月千里寄相思”,此種情境唐詩中屢見,似乎月色都沾染上幾分“甜蜜的憂愁”。但嚴武開篇即寫“落月”——這應當是他眼見實景,不必因情造景,正合嚴武性情。當月亮的清輝一寸一寸地從他眼前退去,萬物寧息,人當安眠,月在峰嶺之后,嚴杜二人身處兩鄉,遠隔千里,而對杜二的思念就在此時來臨,《晉書》有載:嵇康與昌安友善,每每相思一起,便千里命駕。嚴武職責在身,當然不能如此倒青妄為,但“夢魂慣得無拘檢”(納蘭容若《采桑子》),風眠鳥宿,相思正好悄然入夢,夢里卻可越過山水阻隔,魂魄相接。
多情偏有夢,嚴武粗豪之外更有柔腸。嚴武的柔腸與杜甫的自不同,二人心靈能相呼相應,但性情絕不相類。杜甫對天地魚蟲鳥獸、對老妻稚子好友、對君對民皆有愛意,而嚴武大概只在他欣賞愛護的人身上才展露他柔軟的一面,而杜二實在有可愛之處,值得他青眼相加。詩的第二聯便稱述杜甫的性情才能。詩中“步兵”不管是用阮籍之典,還是顏延年之典,都映照出杜甫疏放狂誕的一面,而自稱“狂夫”的杜甫能在嚴武面前縱酒沉醉,兩人以真性情相見,遂成莫逆,“愛酒”也成就一段友情佳話。也許有這樣一些時刻:清風良夜,二人對酌,酒喝到微醺,直至沉醉,正好趁酒興吟出清辭麗句。杜甫總說“詩是吾家事”,以詩才為傲,嚴武深知杜甫其才便以謝莊比之。謝莊之名傳至今日,已不見光華,但其《月賦》流傳甚廣,對唐宋詩人影響不小,其中“隔千里兮共明月”一句在蘇軾筆下演化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嚴武以謝莊擬杜,并無矮化之意,何況“最能詩”三個字多么強勁有力,多么痛快,簡直是嚴武為這個潦倒愁苦的老朋友頒發的認證書。想來老杜見到此句,也當會心莞爾吧。
此詩最能引起杜甫詩情逸興的應該是頷聯“江頭赤葉楓愁客,籬外黃花菊對誰”。杜甫本是個詩人,對詩也有異乎常人的敏感。而這一聯脫盡武夫粗豪之氣,頗有清遠幽邃之境,“江頭”與“籬外”,一是嚴武現在之所,一為杜甫身處之地,兩相對應,恰有“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李清照語)之意;“赤葉”如火,“黃花”似金,色彩鮮明,互相映襯。《楚辭·招魂》中有言:“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江楓與傷感自此凝滯為詩人心頭一朵帶雨的云;春暮秋深之際,江上或綠或紅的楓樹都化成一首首綴滿相思別離之淚的詩。而當此之際,天地肅殺,萬物凋零,干山靜寂,江邊楓林在夜色中顏色不甚分明,只能約略看見婆娑的樹影,楓葉經了微霜,應該紅得透亮,它們最燦爛時也就到了生命的盡頭,想想愁意便如煙升騰。與嚴武同時代的張繼留下了千古名句“江楓漁火對愁眠”,同樣寫江楓與愁思,張繼是因落第而造就了“不朽的失眠”(張曉風語),嚴武則是因念友而不寐,杜甫當掂得出這份愁的重量,這愁客之楓也是不可替代的“美麗”。
秋意漸濃,秋風凄冷之時,嚴武惦念老朋友別后的境況:短短疏籬外,黃菊該已經結蕾吐花了吧,只是沒有二人把酒對菊,言笑晏晏,朵朵燦燦黃花又對誰而開?暗香又盈滿誰的衣袖?那讓時光浸染得璀璨的菊花想必也開得寂寞。嚴武這首詩,我最愛此句,二人分別之后,杜甫不斷有詩相贈(題目中“見憶”二字正是明證),嚴武慣于戎馬,感情原非極敏感極細膩之人,但當杜甫一首首帶著體溫的詩連同書信一起呈現于眼前,燙熱的情意也抵達了他的心靈,這個粗糙的莽漢的心也柔軟了,柔軟到可以生出愁苦,可以感受到“情到深處”才能確知的寂寞。有莫逆于心的情意,有彼此才力膽識的傾慕,方能照鑒彼此的哀愁與落寞,并將這厚重情思拈來,置放于一朵風中搖曳的落落菊英上,“菊對誰”三字里有清冷幽香,隔了一千多年讀來,也覺得“口角噙香”(《詠菊》詩),并且好似咀嚼那“幾千斤重的橄欖”(《紅樓夢》中香菱語),初味生澀,中味淳厚,后味悠長。這是情的味道,更是詩的味道。嚴武無意流傳詩名,他的“武功”即可讓他睥睨萬方,但這與詩才如江如海的杜甫往來酬答中互道曲衷、互見性情的詩句,與名家之作相比也不遜色,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唐代“人人能詩”的文學盛況。
詩的最末兩句,本文開篇描述的場景出現了,極具戲劇性的場景在斑駁的光陰歲月里并未褪色。自從與杜甫分開,嚴武他只要登上山皋,就會遠望,更不止一次地遙想懷念,只是峰高嶺峻,山遮樹隱,目光無法像夢一樣越過千里。雁陣掠過長空,時不時有幾聲哀鳴,可惜,它們不能替人傳書,雁足系書只是一個太久遠的傳說,聲聲雁叫,徒增傷感,更何況還有巴嶺中常常回旋著的凄涼猿啼,在寂靜中更顯凄切,雁叫、猿鳴、相思,這些融成了他不能承受的悲涼。
詩在雁鳴猿啼的余音中結束了,而嚴武與杜甫的故事還沒完。幾年后,永泰元年(765年)四月,嚴武患疾,卒于成都。杜甫失去摯友,也失去了生活依靠,成都再無可戀,于是年五月順江東下,從此漂游江湘。第二年秋天,杜甫在夔州寫《八哀詩》,其中稱贊嚴武說“諸葛蜀人愛,文翁儒化成。公來雪山重,公去雪山輕”,又說“顏回竟短折,賈誼徒忠貞”,杜甫把嚴武比作諸葛亮,比成漢武帝時使蜀郡文教大盛的文翁,認為他的來去使蜀中雪山為之載輕載重;更把嚴武比成顏回、賈誼,嚴武早卒竟給塵世和自己留下無法彌補的遺憾……
再看嚴武,與杜甫交往之時,何嘗不是他呈現出完整人格和美好特質的好時光呢?嚴武保留在《全唐詩》中的六首詩里有三首是寫給杜甫的。這個據說早年椎殺父親小妾、成年兇悍異常的嚴武,對付強悼的吐蕃,如銅帚鐵掃,《軍城早秋》一詩“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更如猛虎行于山林,虎嘯震天動地,驅羆走豹,聲威赫赫。而寫給杜二的詩里,既有“腹中書籍幽時曬,肘后醫方靜處看”(《寄題杜拾遺錦江野亭》)的輕松詼諧,更有“只是書應寄,無忘酒共持”(《酬別杜二》)的細致綿密。甚至,他還寫過一首《班婕妤》,一介武夫,抒寫女子君王之愛不能持久、繁華難以為繼的悲哀,大概會讓人有“張飛拈針繡花”的駭怪之感。
怪又如何?一個完整的不被“標簽化”的人不正是“猛虎與薔薇”兼具嗎?嚴武吟詩,正是他心中猛虎細嗅薔薇。當下,“暖男”與“女漢子”當道,或許正折射出我們內心對“猛虎細嗅薔薇”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