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蒙

據說回憶會發光,有明亮的橙黃色,也有萌動的粉紅色,那也該會有輕霧般的灰黑色吧,盤踞在山頂,欲雨卻不落。
雖說才是高中生涯的頭一年,日子也還只是在不斷適應中往前翻滾。學會一種物理題的常用解法,學會英語要定期歸納總結語法漏洞,學會語文素材原來不是背的而是常放在情景中使用而熟煉的。有很多不適應的地方,同時也有很多令我為之著迷的地方。
梅雨季的雨剛過,在若干個日子的風吹日曬后,它很快又會回來。日子也是一樣的,等我開始往回想的時候,也是快結束的時候。
像初中三年一樣,高中不過是一種加強版。換了一批人,與我相愛相生。
畢業季,這個名詞本身就帶有一種柔和的殺傷力。因為看起來悲傷,像是要下雨了,如那梅雨季。
快畢業的時候,班級里既有壓不住的鬧騰也有低低的悶塞,行為都比平時更大膽一些。他們都小心翼翼地放肆著,因為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今后的日子里無法被復制,夸張一點兒說,似乎我們就在過我們的余生,我們都格外用力地活著。那個時候,我開始懷疑一種很普遍的說法:人們說,要把每一天都當作世界末日來活,我們的今天是昨日死去的人所奢望的明天。但我覺得如果明天真就是世界末日了,如果我明天真就消失了,我今天可能會活得更好一些。因為沒有明天了呀,明天的我也不用承擔今日的我的一切言語行動。不管我是否為了勇敢言愛而使雙方陷入尷尬的關系,不管我是否為了完成目標而過度勞累影響精神、磨損身體,不管是否為了努力做一回自己而要擔心以后的生活軌跡是否改變。但今天就是今天,是無數個猶豫又緊張,卑怯又渺小的萬干日子的一點。
而那時,因為沒有更多的明天,與眾不同著。
那時的我,因為體育弱,為了體育中考折騰得信心大挫,腿上的肌肉一日一日凸顯出來,臉頰總是緋紅緋紅,是那種高原紅,一片團在眼睛下的那塊面兒上。永遠的運動褲,永遠的運動鞋,為了測試而買的輕版跑鞋在我日日“打磨”下,鞋尖處有線頭蹦出來,而那片面料下扭動的大拇指似有隱隱欲出之勢。好不光彩!一點兒也不美麗,輕風夾帶著花香,陽光遞送著鳥鳴,都擁向我,但除了總覺得身上黏膩著汗液,也只剩下累了。
那么疲倦,直到溫暖的春風送來一個溫暖的夢。
夢是不會很亮堂的,但那個夢那么暗那么暗,除了落地窗外模模糊糊飄來幾絲光線,那幾乎就是一個視覺消失的世界。后來我想,那是不是就是我的內心世界,因為那個夢里的觸覺如此強烈!有一層隱繞的黑紗攏在周身,我從翻揚的大窗簾下轉過身來,踏向不遠處的沙發,沙發的底座靠背放得很低,前面是鋪有锃亮玻璃的茶幾,在光線如此昏暗的室內都發著如玉的光澤。這樣的布置,好像是在海邊的別墅。我已經踱到了最邊上的沙發,坐下。垂在身旁的手輕輕放下。突然一只手竟然觸到另一雙手。除了我知道那是一雙有溫度的手外,大小如何細膩與否都已無法顧及。我僵著身體,腰板直得比房梁還要正,我也算是嘗過被電擊的感受的人了,心頭麻麻的一片,一剎那,像是在荒原上綻開了漫天的星朵,亮閃閃的,撲朔著撲朔著,從指尖一直傳到了心坎兒上。我也忘記了我是否有側轉過身去看對方,也不知道有那樣糊黑的空間里,我能否看清他。我甚至不用做任何的動作,心里就有了答案。是他,是他,是他!
他是我的右手邊的“同桌”。
初三的時候,老師為了讓我們能安心學習,把同學的座位分成了一列一列的,沒有同桌,但隔著不遠也是可以有“左同桌”與“右同桌”。我的“右同桌”是一個談吐雅靜的清爽的大男孩,不是特別愛講話,和女生講話太久還會臉紅。他很講義氣,眼神真誠,又寫得一手好字。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后來我發現他竟然在讀《圣經》!
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只是在休憩,以補救急缺的睡眠。一天,我晨練后沒有直接去吃早餐而是回教室去取東西,我帶著呼呼的風聲奪門進入教室,看見了倚在桌子的翻蓋閉目如寐的他。教室里只有他,一切都靜悄悄的,連樓下喧鬧的人群聲也一并被屏蔽掉了。我輕手輕腳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裝模作樣地拿出一本書隨便翻到哪一頁,忍不住打量起他。那時才發現他的嘴巴正念念有詞,又看見端端正正躺在課桌上的《圣經》,就明白了。這下我更放心了,便大膽地在心里描摹他的五官。他的身體因為躲在桌子后面,面容便被藏在了陰影里。修長的睫毛投下一大片濃厚的黑影,鋪在眼底,似有千言萬語向你訴說。
我開始想象他的各種形象,他剃光了頭的樣子,他一手持佛珠一手敲木魚的場景,他絮絮叨叨講大道理的情形。我知道他不信佛,但我覺得他就是那樣的,我暗暗地描摹著他的各種形象,忍不住便笑了。同學們陸續走進教室,我急忙調轉視線,眼在此心在彼地看著書上的那些“螞蟻”們,看了半天,才發現書是倒著的。我笑笑,抬頭時掠過了初陽的浮光,盯著桌面上金燦燦的一隅,心里深深地烙著他干干凈凈、不染塵埃的樣子,連飯忘了吃都不知道了。
自那以后至中考之前,日日如此。
他永遠讀經,我永遠觀望。
他永遠安詳,我也永遠那么寧靜。
畢業以后,再也沒有再見他。打過一次電話,是因為同學聚會的需要。他還是那么安詳,我也很好。
有一種感情藏在月亮的背面,你永遠不會看見,它在畢業之前發酵,像女孩子睡眼惺忪的模樣。隨著畢業的臨近,新旅程的開始,它被沉淀在心底,厚厚實實的,一點兒也不硌人。
不為明天,只為今日的畢業生活原來還有這樣一個令人溫暖的地方。青春里的小確切,我有幸收藏一枚。
偶爾地,我會想起課桌上那本放得端端正正的《圣經》,和他貼在課桌里的為了中考而寫的導禱詞——他的字永遠那么明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