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柯
一
小學五年級曾學過一篇課文,《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那張插圖至今記憶猶新。言子行感覺自己就像個纖夫,身負千鈞重壓卻又不得不咬牙前行,即便纖繩像銼刀一樣割進自己的肉體,仍然義無反顧。可是近來,言子行又覺得自己其實不如一個纖夫,纖夫的日子再怎么苦,總還有前進的目標。他言子行歷盡千難萬苦走下去,目標卻是越來越渺茫。沿途不乏看客,表情盡顯冷漠,沒人愿意舍他一碗粥喝。作為《江東新報》《江東網(wǎng)》在閱湖市的業(yè)務代理人,言子行苦不堪言。面對年初與報社簽下的百萬軍令狀,他深深感到了不作也會死的悲哀。此刻,言子行正坐在辦公桌前苦思。星期五,今天又是星期五,這個星期啥事也沒干成就又過去了。除了嘆息,只能再嘆息。
去年十月,《江東新報》閱湖通聯(lián)站剛掛牌的時候,言子行招聘了一個小伙子、一個小姑娘做自己的助手,這兩人是從上百名應聘者中挑出來的,不但筆頭子有力道,而且人品長相也是沒得說。誰知才過了三個多月,小伙子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幾次打他的電話都不接,大半月的工資也不要了,徹底蒸發(fā)。這件事很傷言子行的自信,情緒一度低落。本來他很看重這個小伙子,兩個年輕人在一起比著干,小小團隊朝氣蓬勃。自從小伙子不辭而別,小姑娘顧馨也就失了魂,生產(chǎn)力急遽下降,上班沒精打采,要是言子行沒任務安排,就上網(wǎng)聊天打游戲。言子行一心想著如何扭轉(zhuǎn)經(jīng)營困局,對顧馨的思想變化即便明知就里,亦無法多管,他擔心一言不當,觸及人家隱私反失其所。如果顧馨這個丫頭也走了,只剩下自己一條光桿司令,以后的工作更不好開展。不管怎么說,顧馨對采編業(yè)務熟悉些,要是換了個人,還得從頭培養(yǎng),言子行可沒那么多精力。
一個領導一個兵,一個凝神犯愁,一個戴上耳機認認真真打游戲,此時有聲勝無聲。忽然,久違的電話鈴響了,顧馨接聽電話,說了兩句,把話筒遞給言子行。
來電者名叫喬索。說話很直接,聽說言站長身邊缺乏人手,我想過來助您一臂之力。言子行先就心里不舒服,想了想,讓對方把個人資料發(fā)到《江東新報》閱湖通聯(lián)站郵箱,如果條件合適會向報社領導匯報,由領導決定留用與否。喬索介紹自己是安徽省人,原先在幾家中央級媒體、網(wǎng)站工作過,在中國法治民生網(wǎng)做過市場運營總監(jiān),因業(yè)績突出受到同事排擠,想尋找新的發(fā)展空間。喬索認為,媒體經(jīng)營關鍵是要利用好監(jiān)督職能,首先要有幾篇像樣的報道把媒體權(quán)威樹立起來,不日他媽他不會叫你爹,日他媽日得狠了,他才會雙膝跪下叫你親爹。做媒體也是打碼頭,碼頭打下來了,自然有人供奉你。言子行說,你說的我懂,等領導有了回復,會通知你參加面試。喬索似有千言萬語,無奈最后化作一句: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如果言站長能夠按照我說的去做,我保證閱湖市一年能完成一百萬元。
嘁,不知天高地厚!掛掉電話,言子行交待顧馨,要是這個人再來電話,就說我不在,或者直接告訴他報社領導不同意進人。
北接齊魯,南望江淮。閱湖市境內(nèi)河清湖秀,花繁林密,自然風光宜人。再加上歷屆黨委政府重視環(huán)保,所有高污染企業(yè)一律不準落戶,使得閱湖成了名氣響亮的宜居型城市。歷史上,閱湖還是楚漢文化發(fā)源的核心區(qū)域,擁有底蘊豐厚的歷史人文精髓。所有這些,構(gòu)成了閱湖市獨特的城市魅力,言子行非常喜愛自己的家鄉(xiāng)。剛屆不惑之年的言子行曾在福建沿海當過兵,在部隊做新聞報道,退伍后到一家國有企業(yè)從事文字工作,第三年當上辦公室副主任,第六年當上正主任,職責還和副主任一樣,給董事長總經(jīng)理寫講話稿。言子行寫稿寫成了一條欲鮮欲死的百足蟲,就在他打算以此終老的時候,企業(yè)效益開始下滑。集團公司大量裁減非生產(chǎn)技術性人員,并鼓勵一般行政和后勤人員“自行了斷”。按道理講,言子行的工作崗位不可謂不重要,但問題是他的個人分量聊勝于無,在領導眼里輕如鴻毛。當言子行試探著打出辭職報告時,領導非常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贊賞言子行有遠見有魄力有智慧,將來定會宏圖大展。一番話夸得言子行竟無語凝噎,不知道是感動的還是咋回事。
言子行到北京一家雜志社打了一年零八個月的工,還是回來了。原因一是北京的生活成本太高,他抗不了;二是想家,想念父母想老婆孩子;第三個原因是最主要的,他應聘《江東新報》駐地市通聯(lián)站負責人,通過了,如愿以償當上了閱湖站站長。
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就像一縷青煙,小風輕輕一吹就散了。他這個站長相當于小包工頭,交完保證金就開始搞創(chuàng)收,上面不撥一分錢,最起碼的辦公經(jīng)費都得自己掏。最讓言子行尷尬的是,《江東新報》是都市類媒體,《江東網(wǎng)》是報社自辦的網(wǎng)站,刊發(fā)稿件并未納入地方宣傳部門重點考核。對于各級宣傳部門來說,《江東新報》就像年三十晚上抓到的兔子,有它無它一樣過年,在上面發(fā)十個頭版頭條,還不如在《人民日報》末版發(fā)十個字的遺失聲明。閱湖市設四縣三區(qū),市直單位四十多個,除了市、縣經(jīng)開區(qū),另有幾個特色產(chǎn)業(yè)園區(qū)。言子行在三個月內(nèi)幾乎跑遍了這些單位,盡管他的功課做得很足,針對性合作方案各具特色,無奈收效甚微,白白浪費了幾包打印紙。
無論如何,要想辦法走出困境。
二
言子行將所有去過的單位又梳理了一遍,覺得還是應該找這個人試試。“這個人”名叫鄭永,現(xiàn)在是桃林縣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和言子行原是同一個部隊的戰(zhàn)友,在團部報道組共事了整整兩年。什么樣的關系感情最鐵?人們常說,一起扛過槍,一起下過鄉(xiāng),還有就是一起同過窗的,其中一起扛過槍的,感情更是百煉成鋼。可是言子行和鄭永之間卻是生冷如冰,生硬如鐵。原因并不復雜,言子行參軍當年便被團政治處抽去當了報道員,幾個月后業(yè)務便很熟練,經(jīng)常是報紙上有名,廣播里有聲。鄭永也是閱湖的,兩人來自兩個鄉(xiāng)鎮(zhèn),同一列綠皮火車拉到部隊。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言子行格外看顧這個老鄉(xiāng)。第二年夏天,報道組又來了個上等兵,見了面一問才知道,鄭永原鄉(xiāng),誰讓自己比他大一歲,還早到報道組呢。然而時間不長,言子行就看出了不對勁,這鄭永寫文章不咋地,偶爾上幾篇稿子還是自己幫他掛的名,可這家伙跟領導搞關系倒挺在行。僅三個月,鄭永被派到《解放軍報》跟班學習,回來后被任命為報道組組長,成了言子行和另外三個報道員的小領導。此后又光榮入黨,光榮地受到團嘉獎,光榮地立了三等功。光榮的肉包子不停地砸在鄭永身上,而言子行卻連一塊窩窩頭都沒啃到。從別人聊天中得知,鄭永很會做人,政治處主任、宣傳股長的家務活兒幾乎全包了。宣傳股長新得了個兒子,鄭永每天都要洗一大桶尿布,就連股長老婆的內(nèi)衣內(nèi)褲也不放過。除了勤快,鄭永的嘴巴還特別巧特對甜,他想擠對誰,說誰的不是,領導一般都會認為他說的話公正,有道理。他稱呼領導家屬都是俺嫂子,那個“俺”字特別重,嫂夫人們也都當他自己弟弟。三年服役期滿,言子行光榮退伍,在戴上大紅花的那一刻,他聽說鄭永考取了南京政治學院。這時候他忽然明白,“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背后一槍”,這句話也是頗有道理的。
鄭永是在團副政委的任上轉(zhuǎn)業(yè)的,副處回來只能做副科。先做桃林縣委宣傳部新聞科副科長,兩年后科長,五年后部務委員兼外宣辦主任,現(xiàn)在是常務副部長。退伍后,兩人再沒聯(lián)系過。鄭永轉(zhuǎn)業(yè)后倒是在別的戰(zhàn)友那里打聽過他,不過也未與言子行主動聯(lián)系。雙方心里都有個坎兒,只是言子行的坎兒更高些。自從接手《江東新報》在閱湖市的業(yè)務,四縣三區(qū)的宣傳部正副部長們言子行大多已拜會。惟獨桃林縣,言子行只是與現(xiàn)任外宣辦主任俞小果通了個電話,竟一次未到宣傳部來過。他一直想著如何繞開鄭永,但現(xiàn)在看來,除非后者調(diào)離宣傳部,或者自己放棄做媒體,否則這個門檻他必須邁過去。
言子行在俞小果的陪同下走進鄭永的辦公室,意想不到的是,十多年未見,鄭永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拉著言子行的手,親熱地問長問短,此情此景真像是親兄弟久別重逢。言子行心里直覺好笑,小鄭官場呆久了,這種小戲演起來不費勁的。言子行調(diào)侃道,人說貴人多忘事,想不到啊,鄭組長還記得我這個老部下。鄭永的臉稍微紅了一下,旋即消逝。呵呵笑著說,哪里哪里,老哥是我的師兄,我這兩把刷子還是言兄教的呢。說罷,又怕言子行當著下屬的面扯起別的,忙接著道,老哥有何事需要兄弟做的,請直言。
言子行回頭望了一眼俞小果。俞小果會意,接過來道,言站長現(xiàn)在是江東新報駐閱湖市通聯(lián)站負責人,今天是來向您交流工作的。
哦,歡迎言站長親臨指導工作!俞主任,你把小曹小楊他們都叫來聽聽,言站長是新聞戰(zhàn)線的前輩,難得有機會……言子行趕緊向俞小果擺手制止,我今天來就是跟戰(zhàn)友敘敘舊,拉拉知心話的,你擺這么大陣勢干嘛?
俞小果起身,那我就不妨礙你們戰(zhàn)友聊天了,鄭部長您看……?鄭永道,你安排就是了,言站長是我們自己人,不需要大的場子,但是菜要做得好些。毛常委中午還有其他接待,就由我陪同言站長了,你把外宣和網(wǎng)信辦的幾個人都叫上,一起熟悉下。俞小果領命,她又打電話把顧馨也叫了過來。
這次戰(zhàn)友相會,基本消除了心中芥蒂。雖然鄭永并未對自己當初的行為作出解釋,言子行也并不打算了解其中的原因,畢竟那時候都太年輕,部隊的環(huán)境比地方更復雜,要想在兩三年的短期內(nèi)有所建樹,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也是很難行通的。鄭永表示,會全力支持言子行的工作,并請言子行為桃林縣在輿情監(jiān)測和管控方面助力。
第二天,俞小果打電話給言子行,邀請他采訪桃林縣近年來的重大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成果。俞小果帶著言子行、顧馨師徒,用了一個星期時間跑了大半個桃林縣,與二十多個鄉(xiāng)鎮(zhèn)及八個重點局的主要領導見了面。接下來就是撰稿,言子行主筆,把桃林縣的主體工作分成經(jīng)濟建設、社會管理和黨風政風三大塊,以巡禮的方式報道了桃林縣的創(chuàng)新思維、改革亮點和突出成就。這組通訊共約一萬字,不但標題響亮、語言明快,而且觀點新穎,政策性、邏輯性強,特別是經(jīng)濟發(fā)展思路中的“互聯(lián)網(wǎng)+”、“一帶一路”很符合高層領導要求。稿子完工后,言子行先交給俞小果,請她報部領導審閱斧正。誰知三天后,該組報道的第一篇出現(xiàn)在省委機關報頭版頭條,并加了編者按。作者按順序排依次是鄭永、言子行、俞小果。言子行心中不快,鄭永發(fā)這篇稿子跟自己連個招呼都沒打,自作主張把他的名字放在第一作者的位置,而且即便發(fā)稿也應該首發(fā)《江東新報》,如果領導知道我在為別家報紙寫稿,還能饒得了我?看來鄭永的老毛病還是沒改啊。
當天下午,言子行接到桃林縣委宣傳部的電話,說是常委部長毛蘇銘約見。毛常委見了言子行,親自斟了一杯茶,表示衷心感謝。毛常委說,桃林縣一直想在省報上一組大稿子,一是愁沒人有這么大手筆,二是愁省報的關系不好協(xié)調(diào),畢竟一個縣頭版頭條不是那么好上的,沒想到這兩大難點都被你解決了,言站長是值得我們結(jié)交的好朋友啊。言子行的手被毛常委緊緊握著,想說句客氣話卻不知說什么好,只是道,應該的應該的。毛常委又說,鄭永部長建議跟你們江東新報建立合作關系,我看沒問題,小俞正在拿方案,你可以先和他們談談。
從毛常委辦公室出來,言子行想到鄭永那兒坐一下,敲了敲門,沒動靜。到了俞小果辦公室,小俞說,鄭部長到市里開會去了,我正在起草和貴報的合作方案,一會兒寫好了,您先看下。言子行離著遠遠的,看俞小果敲鍵盤,剛想問,又止住了。俞小果知道言子行的心思,笑瞇瞇地問,五萬,第一年合作經(jīng)費五萬,你看可以嗎?言子行還沒回答,俞小果就自答道,五萬塊錢,其實已經(jīng)不少了,言站長或許不知道,我們縣從來沒跟黨報以外的媒體合作過,您這是頭一家。要我說啊,這五萬塊錢,您先拿著,咱們不是已經(jīng)有了良好的開端了嗎,不行咱明年再加,是不是?言子行半開玩笑說,感謝俞主任關心,五萬美金我已經(jīng)滿足了,畢竟我沒為桃林縣做過什么事。再說,還有發(fā)行報紙的事,不是還得麻煩你們嗎。俞小果似乎這才想起來,喲對了,還有發(fā)行報紙,也得寫到合作協(xié)議里去。今年的報紙,你先給前幾天咱們跑過的那些單位訂了,一家三份五份的,不要多,否則人家會跟我們宣傳部賴賬。實在訂不下去的,你再找我們。言子行很高興,和俞小果談妥了合作方案,馬上告辭。邊走邊向報社分管經(jīng)營的副總漆天亮匯報了這里的情況。
漆天亮卻是無所謂的樣子,好了好了我曉得了,閱湖市總算開張了。我正要跟你說件事情,報社領導經(jīng)過研究,決定給你派一名助手,明天就到你那兒報到。言子行問,是誰?什么情況?漆副總道,是個男青年,叫喬索,有多年的網(wǎng)媒工作經(jīng)歷,具體情況他自己會告訴你。
回到辦公室,言子行問顧馨,那個叫喬索的,又打過電話來嗎?顧馨說,沒有啊,就那一次后來再沒打過。一絲不祥的預感陰云一樣罩住了言子行,剛剛開朗的心情,就這樣被擠走了。
三
但第二天喬索并沒有過來報到,第三天也沒有,甚至一個電話也沒打來過。言子行知道這個人不地道,如果真的來了,會使他大傷腦筋。如果此人能主動放棄做自己的“助手”,那是再好不過了。入職江東新報半年多了,言子行對報社的人際關系一直看不清,包括領導層在內(nèi),即便長了一千雙慧眼,看上去也像是隔著一層霧,大約他們看言子行也是如此。雖然喬索暫時沒來,言子行還是要打聽一下他的情況。報社有個比較投緣的中層,叫黎瑞賢,來自蘇北,和言子行年齡相仿,為人處世風格也較接近,兩人經(jīng)常在QQ上聊天。言子行問他是否知道喬索的情況,這人現(xiàn)在在哪里?黎瑞賢道,喬索啊,我是聽說過這么一人,但未見過,他以前做過幾家媒體,都是好景不長。最近一家也是因為搞負面報道,捅了婁子,被網(wǎng)站開除了,這才通過關系找到江東的。言子行說,社領導把他分到了我們閱湖站,你知道嗎?黎瑞賢道,我也聽說了,好像這個人已經(jīng)離開了省城,具體去了哪里,我還真的不知道。言子行嘆了口氣,為什么把這么個爛人塞給我,這不是坑爹嗎?黎瑞賢過了五分鐘才在QQ上回,聽話則用,不行就讓他滾蛋,千萬不要婦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