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聞名
張江要想持續創新下去,必須把新藥源頭創新做大
上海市郊的張江高科技園區,道路的命名方式與眾不同。南北向,有哈雷路、愛迪生路、哥白尼路;東西向,則是李冰路、蔡倫路、沈括路、張衡路。
這些路名昭示著張江的使命——做上海、中國乃至世界的創新中心。
除了大眾熟知的信息技術以外,張江創新的另一個主要領域是醫藥健康。這里是中國藥物研發機構最多、實力最強的區域之一,有“藥谷”之稱。據統計,張江已經聚集了500多家藥企,包括一批國際頂尖制藥公司的中國研發中心。

2011年4月14日坐落于上海張江高科技園區的某跨國醫藥集團“上海擴建項目”正式落成
不過,曾在中、美兩國制藥行業工作20多年、如今在張江工作的復旦大學醫藥健康產業發展戰略研究中心主任邵黎明博士認為,“張江藥谷”雖然已是中國一流的醫藥產業中心,但與美國最發達的“環波士頓藥谷”相比,仍然有很大差距。
“第一個輪子”是最大差距
《瞭望東方周刊》:“環波士頓藥谷”領先的秘密何在?
邵黎明:美國環波士頓地區是目前全球最發達的生物醫藥產業創新中心。在這里,有122所高校、35所教學醫院(包括一些全世界最好的醫院),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醫藥研究體系,基礎研究能力超強,每年產生大量藥物專利和技術專利。
這些技術和專利,又催生出大量的初創公司,其中既有第三方購買專利來創業的,也有教授自己創業的。

位于上海浦東張江的蛋白質核磁共振分析系統實驗室
目前在環波士頓地區共有500多家生物技術初創公司,密度非常高,光是波士頓大學、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所在的劍橋地區就有超過150家。
此外,包括諾華、輝瑞、賽諾菲、施貴寶在內的全世界排名前20的大型跨國制藥企業中有16家,都通過新建或并購的方式,在這里建立了研發基地。
高校、初創公司、大公司這“三個輪子”相輔相成,又產生了一個巨大的人才磁場,吸引了一流的科學家、醫生在這里做研究,以及學生前來求學。初創公司還帶來一大批“技術員”層次的初中級技術人員和資金,政府再通過稅收優惠給予鼓勵,形成一個良性循環。
總結下來,高校、初創公司、大企業、政府、資金和人才這六個要素“六位一體”,是環波士頓地區能夠成為全球頂尖醫藥創新中心的根本原因。
《瞭望東方周刊》:與環波士頓地區相比,上海張江的差距主要在哪里?
邵黎明:從時間來看,上海的生物醫學產業,特別是“張江藥谷”啟動發展的20多年,與環波士頓地區生物醫藥產業飛速發展的黃金期幾乎重疊。從各項成功元素來看,也具有一定程度的可比性。
上海聚集了復旦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同濟大學和上海中醫藥大學等知名高校以及上海藥物所、上海有機所等中國科學院系統的多個研究所,還有眾多中國一流醫院。此外,國際制藥巨頭研發總部的數目不斷增加,以“海歸創業”為主體的生物技術初創公司也方興未艾。加上上海金融資本云集,市政府對生物醫藥產業以及各類園區給予一系列優惠扶持的政策,這些都起到了積極作用。
但是,從醫藥創新的結果來看,上海張江與環波士頓地區還存在很大差距。
比如,張江的初創公司,絕大部分是“海歸”創業,從上海和中國其他省市的高校及科學院憑借自己的知識產權出來創業的例子很少。因此,跟波士頓相比,張江的“第一個輪子”(高校)顯得比較小。
張江要想持續創新下去,必須把“第一個輪子”——新藥源頭創新——做大,這是張江和波士頓最大的差距。這個可以用不同圓的周長比率來解釋:小輪子要轉好多圈,才能帶動其他的輪子轉一大圈。
在生物醫藥領域,真正意義上的源頭創新很大一部分是基于臨床、基礎醫學、分子生物學、化學生物學及生命科學的突破性研究成果。這些原創研究,一端直接依賴基礎研究,另一端與臨床及生物醫藥產業緊密結合,是醫藥業的核心競爭力所在。
約400個“靶點”,還沒有中國發現的
《瞭望東方周刊》:“第一個輪子”沒做大的原因有哪些?
邵黎明:首先,目前中國高校生物醫藥領域的基礎研究生態環境氛圍相對浮躁。
大家都想做出藥來,但研制藥物是一個長期投入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國際上通用的估算是,一種新藥從開始研發到上市,需要投入25.6億美元,花費10~15年時間,其中包括很多次失敗的嘗試。
當然,目前在中國,研制藥物的成本要低很多,只有國際通常成本的約三十分之一,但換算成人民幣,也要5億~6億元。
《瞭望東方周刊》:“第一個輪子”對于藥物研發有多重要?
邵黎明:中國制藥行業目前的整體發展水平,還落在西方甚至印度后面,與中國的國力不太相稱。現在全世界已驗證的可以成藥的“靶點”約400個,還沒有一個是中國發現的。
就新藥研發而言,什么叫有國際影響力?就是中國人發明的藥,全世界都在吃。或者,中國人在基礎研究上實現突破,比如找到新的靶點,讓全世界的藥廠都針對這個靶點開發新藥。這需要強大的創新能力。
這方面,中國仍然缺乏突破。其中最大的癥結之一,就是高校基礎研究不足。所以中國高校還是要專注基礎研究,要有聚焦、有定力,否則就沒有創新的基礎。
《瞭望東方周刊》:從實際操作環節來看,中國高校的研究存在哪些問題?
邵黎明:現在,中國很多高校的醫藥基礎研究缺乏“頂層設計”。很多藥物研究人員對研制藥物的全過程了解不足,對市場、對病患未被滿足的需求也缺乏研究。
比如治療慢性病的藥,必須做成口服藥才有市場,否則每天跑到醫院打針太麻煩,很難有市場遠景。
新藥研發不應該是從自己的推斷開始,而應從結果倒推過來——要先做一個分析:市場和病人的需求是什么?病人現有的藥還有哪些缺陷?醫生在尋找什么樣的新藥來治療疑難雜癥?
要填補空白,尋找差異化,就要先進行“頂層設計”,然后設定階段性指標,再開始進行研究。
我們都在說“產業化”,但研究首先要符合市場需求,才有可能轉化成產業。此外,現在的不少課題都是“快速跟蹤型”的,創新程度不高,即使轉化,也不能創造較高的價值。
做好專利管理,掌握兩種“語言”
《瞭望東方周刊》:在你看來,要改變這些問題,提高醫藥源頭創新能力,具體需要進行哪些變革?
邵黎明:注重基礎研究,首先要從改革考評機制入手。不要以硬性的在某些雜志發表論文的數量及影響因子為評價標準——我們的最終目的,是做出好的新藥,需要更加注重“結果導向”。
其次,醫藥基礎研究管理需要去行政化,走向專業化。
《瞭望東方周刊》:怎么理解這個專業化?管理專業化和研發之間是什么關系?
邵黎明:醫藥行業有一個特點:知識產權管理和專利申請非常重要。藥物專利里,最值錢的是結構性物質的專利,即化合物專利,什么時候保護、保護到什么程度,有很多技巧。研究人員需要在專業人士的指導下申請專利保護,以免除后顧之憂。
專利的申請過程中,還要一步步跟蹤——其中有很多時間節點,一旦錯過,專利就有可能作廢。
專利管理在公司是頭等大事,由資深人士為研究者提供專業指導服務。美國高校醫藥專業的專利辦公室一般也是管理最嚴格的部門。中國高校確實也有專利辦公室,但工作的專業程度與美國同行相比,還有很大距離。
還有一個需要提高專業化程度的領域,是技術轉移。
美國綜合性大學和理工學院,都有專門的“技術轉移辦公室”。那里的工作人員,許多都懂兩門“語言”——學術界的語言和企業界的語言,既了解前沿的研究動態、市場需求,又能夠從事商業拓展。
一流的美國綜合性大學或學院,專利許可和技術轉移是學校重要的收入來源。他們基本也是按照企業化的方式來運作,有一條清晰的產業鏈,有市場化的激勵機制和薪酬體制。
中國的高校,目前主要由科技處來承擔專利管理和技術轉移工作,但工作人員在兩種“語言”的專業化程度方面,還遠遠不夠。
避免“一窩蜂”
《瞭望東方周刊》:除了加強產學研合作,發揮高校在源頭創新上的優勢之外,你認為“張江藥谷”未來的發展還應注意哪些方面?
邵黎明:首先應該增加投入。近20年來,中國在醫藥研發上的投入迅速增加,但總量還是太少,特別是在源頭創新上的投入。
其次,要把有限的資源集中起來,研究中國的重大疾病,如老年癡呆癥、肺癌等,并進行大系統協作。
藥物研發要有長遠眼光,要避免“一窩蜂”。
中國制藥企業有近5000家,其他國家的藥企都加起來,可能也就這么多,但這些藥企總體發展水平不高,碎片化嚴重、重復多、創新能力低。
比如,一個熱門抗體品種,會有20家公司在仿制,這是多大的資源浪費。真正的價值,其實在于原創性強的研究,而不是快速產生效益的東西。價值和原創性是成正比的,做長線才能賺長遠的錢,創新才能持續發展。
《瞭望東方周刊》:如何理解大系統協作?
邵黎明:以肺癌為例,在中國,肺癌是腫瘤里的頭號殺手,在其導致的死亡中,30%~40%是因為癌細胞轉移到腦部,壓迫神經導致死亡。一方面,這很難在早期診斷,另一方面,癌細胞一旦轉移,有效藥物較少。
因此我們應該思考,能不能對肺癌進行早期診斷?能不能在腦轉移之前就預測到,或者至少在轉移早期及時診斷,進行有效干預?能不能根據大量的臨床數據,通過基礎研究找出創新靶點,或者針對已知靶點加速研發出靶向藥物,讓中國人吃上有效且買得起的藥?
有效的大范圍的系統協作不僅可以回答這些科學問題,同時也會有實際研發產出。
再比如老年癡呆癥,上海華山醫院的神經科世界知名,有大量腦影像大數據。因此可以考慮,如何從臨床數據結合基礎研究結果延伸到藥物研發,形成一個大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