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民
(昆明學院音樂學院)
當我們論及大理國與宋朝的關系時,總是回避不掉 “宋揮玉斧”這個眾說紛紜的話題。許多學者認為 “宋揮玉斧”純系好事者杜撰的傳說,斷不可信。一些學者又以其為佐證,認為 “宋朝制定了以大渡河為界,不與大理國來往的基本政策”,這又肯定了 “宋揮玉斧”的說法。其實,是否有過 “宋揮玉斧”之事已不是爭議的關鍵,重要的是如何回答 “有人認為 ‘宋揮玉斧’是后人的編造,但這一史實在宋代已廣為人知,并在朝廷評議時多被援引”這種帶有普遍性的問題,從而找到可能解開 “宋揮玉斧”論題的鑰匙。
在宋代仁宗皇帝以前,宋廷并未排斥過大理,朝野亦無 “宋揮玉斧”之說,誠如寧超所言:“據 《宋會要輯稿》《續資治通鑒長編》和 《宋史》等書記載,乾德二年 (964)十一月,宋王朝決定派王全斌、劉延讓為統帥,分別從陜西、湖北入川。出發前,宋太祖在開封乾德殿為入川將校餞行,席間取出 ‘川陜’‘川峽’地圖,面授攻取方略。并沒有揮玉斧劃大渡河分界的事。”
同時,學者一致認為此時期大理與宋朝的政治往來也是比較正常的。乾德三年,宋朝平蜀,“黎州 (治今四川漢源北)遞到云南牒,稱大理國建昌城 (今四川西昌)演習爽賀平蜀之意。”顯然,這是大理的地方官員代表大理向宋朝的地方官員表達對宋朝的友好之意。開寶元年 (968),黎州再次接到建昌城牒,表達通好之意,而宋廷正忙于對南方諸國的征服,對此未置可否。不過,大理遣黎州諸蠻時有進奉,一直表達善意。在原唐朝西川地區雅州 (治今四川雅安)、黎州的大渡河以南、以西地區,分布著西北諸羌與西南諸蠻,它們往往徘徊于唐朝、吐蕃與南詔之間。從韋皋擊吐蕃后,復歸唐統治。至南詔屢侵嶲州 (治今四川西昌)時,大渡河以南諸部族受到唐朝與南詔兩種力量的控制,不得已而兩面應付,或投靠南詔而攻西川,或依附唐朝而擊南詔,并不固定。也正是由于其有“兩面性”,故南詔或唐朝也往往利用它們來窺伺對方的意圖,來傳達己方的意思。至宋朝平蜀后,恐大理對西南諸蠻亦如南詔一般有所利用,太平興國四年(979),宋刑部郎中許仲宣為西川轉運使,因 “西南蠻不供朝貢,寇鈔邊境”而“親至大渡河,諭其逆順,示以威福,夷人皆率服。”通過此番教育,西南諸蠻在溝通大理與宋朝的橋梁作用方面應發揮得更為順暢。到了太平興國七年,宋廷進一步下令黎州造大船于大渡河上,“以濟西南蠻之朝貢者”。這實際上開通了經西南諸蠻而達建昌城直至大理的聯絡通道。故在此之后,大理持續向宋廷示好,在宋太宗雍熙二年 (985)、端拱二年 (989)、淳化二年 (991)、至道三年(997)和宋真宗咸平二年 (999)、景德二年 (1005)、大中祥符元年 (1008)均通過黎州所控諸蠻朝貢于宋,甚至到了宋仁宗寶元元年 (1038)還做過這樣的事。而且,在多次朝貢的基礎上,大理還向宋廷提出了加封的請求,希望進一步發展關系。但是,宋廷以內地的災荒和遼、夏的騷擾為借口,婉言謝絕了大理的請求。如果說在宋仁宗之前宋廷忙于討平各地而完成一統海內的重任,因此無暇顧及調理與大理的關系,但宋廷并未關閉與大理往來的大門。而到了宋仁宗時,宋廷不僅拒絕了大理的冊封請求,而且還關閉了這扇大門。究其原因,除了受遼、西夏的持續侵擾逐漸形成收縮退讓之勢的策略影響外,還應該來自于兩個方面:一是 《新唐書》的修成,在總結唐朝滅亡的經驗教訓過程中,排斥大理的論調甚囂塵上;二是因儂智高事變的影響,宋廷對大理的戒備之心日益加重。
宋仁宗在位42年,是北宋中期統治時間最長的一個皇帝。在其統治期間,史家號稱 “天下平和,民物安樂”,其實不然,當時的宋朝,也是一個令宋仁宗焦頭爛額的時代。為擺脫內外交困的窘況,宋朝統治者在開展諸如 “慶歷新政”的治策調整活動的同時,決定重修唐史,希望從唐朝覆亡的歷史中得到裨益。一則他們認為 《舊唐書》(原稱 《唐書》)的作者 “不幸接乎五代,衰世之士,氣力卑弱,言淺意陋,不足以起其文,而使明君賢臣,嶲功偉烈,與夫昏虐賊亂,禍根罪首,皆不足暴其善惡,以動人耳目,誠不可以垂勸戒,示久遠,甚可嘆也。”二則由于他們受到宋初盛行的 《春秋》之學的影響和儒學復興的制約,認為 《舊唐書》既缺少褒貶筆法,又無尊王攘夷之功效。因此,宋仁宗慶歷四年 (1044),時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賈昌朝上書建議重修唐史,次年得到宋仁宗詔準,始設史館開修唐史,宋祁、歐陽修先后為刊修官主筆,范縝、王疇、呂夏卿、宋次道、劉羲叟等人次第為編修官參與其事。至嘉祐五年 (1060)由提舉官曾公亮領銜敬上新史,是為 《新唐書》。由于是在一個特殊的時代且出于特殊的需要來重修唐史,因此 《新唐書》的編修者在考察唐朝與四夷的關系時一反《舊唐書》客觀描述的書法,挑選出既與唐朝產生關系而后來的承繼者又存在于宋朝西南邊陲的南詔這個特殊對象,牽強地提出 “唐亡于黃巢而禍基于桂林”的斷語和得出 “唐亡于南詔”的結論,通過渲染南詔對唐朝的攻掠,挑起宋人對大理的排斥。宋朝前期,既有高粱河之戰中的狼狽敗逃,又有好水川之役的損兵折將;既有與遼朝的澶淵之盟,又有同西夏的慶歷和議,因此,在宋仁宗時期,朝野上下在如何對待四夷這個問題上極為敏感。隨著 《新唐書》的修成并得到宋仁宗的肯定,“唐亡于南詔”的說法大行于世,既成為當時和后來史家總結唐史時的普遍看法,又強化了排斥甚至敵視四夷的社會心理與具體行為。這樣,大理的熱情與宋廷的冷漠就不難理解了,宋廷對大理的態度由允許朝貢發展到懷疑、猜忌。
而受儂智高事變的影響,宋廷開始防范大理。宋仁宗皇祐元年 (1049),邕管羈縻州之一的廣源州 (今廣西南寧西南)蠻儂智高反宋,一時聲勢浩大,宋廷不能及時制止。至皇祐四年,儂智高攻占邕、橫諸州,進圍廣州,并建國稱帝。宋廷命狄青為宣撫使率軍平叛,于次年在邕州重創儂智高。在軍隊潰散之后,儂智高帶隨從由合江口 (即三江口,在今云南開遠一帶)進入大理國。儂氏世居 “西原”,在唐代被稱為 “西原蠻”。 “西原”之中又分為 “儂洞”和“黃洞”。儂智高的父親儂全福先知 “黃洞”儻猶州 (今廣西扶綏),后任廣源州知州。廣源州西接南詔,與南詔早有聯系。唐玄宗天寶年間南詔反唐,曾出兵邕州。當時黃洞首領黃乾曜的后代就 “結南詔為助”。大理的疆域一仍南詔的管轄范圍,與西源州儂洞、黃洞的政治、經濟關系較為密切。儂氏的先民儂民富就接受過大理的封賜,可見儂氏先民已經是處在既與大理有聯系,又是宋朝臣民的雙重身份的地位。儂智高建國稱帝時,大理國主段思廉曾前往朝賀。因此在兵敗之后,儂智高便逃到了大理。
在大理國努力謀求加強與宋朝的各種聯系,急切地請求宋廷冊封的情況下,儂智高的到來給大理出了一道難題。如果支持儂智高,那么此前所進行的請求宋廷冊封的努力不僅會付之東流,而且還有可能引發與宋朝的軍事沖突。何況當時大理雖號稱擁有八府、四郡、三十七部之眾,但段思廉實際控制的也只是以洱海區域為中心的南中西部地區,國力遠不及南詔時期,更無一支強大的軍隊能來支持儂智高抗衡宋朝;如果順宋廷旨意殺了儂智高,這或許可以獲得宋廷的信任,能有助于冊封愿望的實現。同時,大理也清楚宋朝知邕州事蕭注已 “募死士使入大理取智高”。因此,在權衡利弊之后,段思廉還是殺了儂智高 (或云毒死而稱病亡)而函首歸獻,此時應是儂智高入大理的當年。這樣,避免了大理與宋朝的交惡。

到宋神宗時期,宋廷對大理的態度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宋神宗 “厲精圖治,將大有為……奮然將雪數世之恥。”他對內任用王安石等人行變法之事,以求富國強兵;對外則急于扭轉長期以來被動防守、邊事煩擾的局面,在沿邊地區大力向外開拓疆土。與此同時,朝野上下圍繞如何改變 “積貧”“積弱”的困境展開激烈論辯,如何制夷開邊成了時代的主題,這不僅是社會的熱議話題,也是深深左右了宋朝君臣思想的核心問題。因此,在較長一個時期里,諸如 “唐亡于南詔”之類與富國、強兵關系不甚密切,與開疆拓土聯系不甚緊密的話題就漸漸不為人們所注意。
到了宋徽宗朝,宋徽宗不僅對宋神宗的開邊做法迭相效仿,而且還表現出了更大的靈活性。如果說此前的開邊存在重視對北部、西北部的防守、經營而輕視西南部的問題的話,那么宋徽宗則是既重北又重南,在與西夏鏖戰、聯金攻擊燕云地區的同時,于政和六年 (1116)冊封占城國王,宣和元年 (1119)冊封交趾國王。在此背景下,大理與宋朝的關系也有了突破性發展。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大理國主段正淳遣高泰運奉表入宋,求得經籍、藥書以歸。段正淳去世后,其子段正嚴立,與大臣高量成謀求歸宋。經廣州觀察使黃璘奏報,宋徽宗詔黃璘在賓州接待。至政和六年段正嚴遣進奉使、天駟爽、彥賁李紫琮及副使、坦綽李伯祥等使宋,并攜貢馬380匹以及麝香、牛黃、細氈、碧玕山等物,而且還帶去一對樂人。宋徽宗詔黃璘與廣東轉運副使徐惕陪護,最終于次年二月到達汴京。李紫琮等人受到宋廷的熱情款待,宋廷正式冊封大理國主段正嚴為 “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空、云南節度使、上柱國、大理國王”。而且,為表示鄭重,宋廷還派出儒臣鐘震、黃漸為冊封使,到大理進行冊封,同時頒賜宋行日歷一冊。至此,大理與宋朝正式確定了臣屬關系。
大理與宋既確定了臣屬關系,宋朝便有人提出要在黎州大渡河外置城以便進一步加強同大理的經濟往來。然而,此語一出,即遭非議。 《宋史》卷三五三記:“有上書乞于大渡河外置城邑以便互市者,詔以訪 (宇文)常。”這是說有人提議在大渡河南邊置城邑,效仿在北邊、西北邊與遼、西夏設地互市的做法,與大理互市。宋徽宗拿不定主意,便召知黎州宇文常入京師匯報。宇文常是故戶部侍郎宇文昌齡之子,“政和末,知黎州。”作為黎州的最高管理者,宇文常比較熟悉管內大渡河周邊的情況,于是,他對宋徽宗說:“自孟氏入朝,藝祖取蜀輿地圖觀之,畫大渡為境,歷百五十年無西南夷患。今若于河外建城立邑,虜情攜貳,邊隙寢開,非中國之福也。”顯然,宇文常是反對這種做法的,因為他清楚越過習慣上的分地之界可能產生的麻煩,認為存有離心的大理或許會因此挑起事端。就在宇文常小心翼翼地向宋徽宗表達自己的想法的時候,他扯起 “藝祖畫大渡為境”這面大旗。學術界對此的共識是說宇文常所說的宋太祖曾劃大渡河為界,不過是在北宋末年全國政治形勢復雜化的情況下,作為拒絕與大理交往的借口罷了,而問題的關鍵是宇文常為什么要找這個借口?
宋徽宗時期出現了北宋開邊的又一次浪潮,開邊的范圍和規模都遠超神宗、哲宗時期。在西北地區,收復了湟州、鄯州、廓州等地,并進一步筑城設寨。在西南地區的益、梓、夔、黔以及廣西、荊湖諸路,也有開建州軍城寨活動,甚至在最南邊的海南地區,還增置郡縣。從表象上看,宋徽宗的開邊活動似乎取得了成功,但實際上帶來許多問題。對此,安國樓撰文說:“統治者好大喜功,不僅開拓之初耗費了大量人力、財力,而且開拓之后,給宋政府帶來了難以擺脫的被動局面。特別是在西南沿邊,所開之地,即是原來的羈縻州或邊外部族地區,宋政府要實現對這些地區的直接統治,就必須依照內地的形式,筑城寨,設官吏,派兵把守等,實行列郡而治。但由于這些部族地區,面積廣闊,又遠離內地州縣,其經濟狀況、生活習慣等方面,與內地之間也存在著很大差異,這就決定宋政府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改變這些部族地區的社會結構,完全建立和內地州軍一樣的統治和管理體制。因而開拓地區建立的州縣,反而成了封建政府的沉重負擔,在不少地區,還引起了蕃民的不滿和反抗。這樣,新邊增置的州縣,又不得不廢棄如初。”
而面對當時要越過大渡河在西南諸蠻地區置城以便與大理互市的可能,必須有充分的理由才能阻止富有開邊激情的宋徽宗的進一步行動。再者,要在大渡河外建城立邑,這就越過了習慣上的分界之地。在唐朝時期,吐蕃、南詔與唐廷都曾有過以大渡河為界而分地的說法,而實際上以大渡河分界也成為慣例。黎州作為西川之重鎮,在唐朝時期就承受過太多的吐蕃、南詔與唐朝間的爭戰,這對后來主政黎州的官員來說,一定深知 “邊隙寢開”的危害。
唐朝爆發安史之亂后,吐蕃聯合反唐的南詔從唐朝奪得嶲州之地,將在劍南西川與唐朝的戰線推到黎州、雅州一線。黎州北接雅州,東依嘉州 (治今四川樂山),南與嶲州相連,與雅州一同西鄰吐蕃。大渡河由吐蕃入雅州后自黎州西北入,南至中部后,向東進嘉州。樊綽 《云南志》卷一云:“黎州南一百三十里有清溪峽,乾元二年置關,關外三十里即嶲州界也。行三百五十里至邛部川,故邛部縣之地也。下南一百三十里至臺登,西南八十里至普安城,劍南西川節度使重兵大將鎮焉。”由原洱海區域的姚州都督府通往成都的清溪關道即穿黎州北上,因此黎州是成都平原西南的一個戰略要地,而作為天然屏障的大渡河的重要意義也就凸顯出來。由于嶲州南部為南詔所得,北部為吐蕃所占,原分布在雅州、黎州境內大渡河以西、以南的西北諸羌及西南諸蠻紛紛投向吐蕃,這一帶也就成了吐蕃或吐蕃與南詔聯合攻擊唐朝西川地區的重點區域,同時也是三方妥協時的緩沖地帶。
早在唐肅宗上元元年 (760),西川彭州刺史高適針對時局上 《請罷東川節度使表》,其中有言云: “劍南雖名東川、西川,其實一道。自邛關、黎、雅,界于南蠻也;茂州而西,經羌中至平絨數城,界于吐蕃也。”而唐朝明確以大渡河為與吐蕃之地界發生在唐德宗時,《舊唐書·李晟傳》云:“德宗即位,吐蕃寇劍南,時節度使崔寧朝京師,三川震恐,乃詔晟將神策兵救之,授太子賓客。晟乃逾漏天,拔飛越,廓清肅寧三城,絕大渡河,獲首虜千余級,虜乃引退,因留成都數月而還。”至建中四年 (783),唐鳳翔節度使張鎰與吐蕃尚結贊于清水 (今屬甘肅)會盟,唐盟文有言云:“今國家所守界:涇州西至彈箏峽西口,隴州西至清水縣,鳳州西至同谷縣,暨劍南西山、大渡水,東為漢界。蕃國守鎮在蘭渭原會,西至臨洮,又東至成州,抵劍南,西界磨些諸蠻,大渡水西南為蕃界。”尚結贊亦出吐蕃盟文,雙方最終于貞元三年 (787)完成會盟。后來,唐朝也遵守了這條分界,如到貞元十七年,韋皋時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德宗遣使至成都府,令皋出兵深入蕃界。皋乃令……黎州經略使王有道兵二千人過大渡河,深入蕃界……”,越過大渡河,便是到了吐蕃界。
南詔提出以大渡河為分地之界是在唐文宗太和初期,此時,南詔擊敗吐蕃,控制了大渡河以南地區,從而取代吐蕃成為唐朝在西川之外最大的敵手。唐文宗太和三年 (829),南詔權臣王嵯巔率兵攻擾唐朝西川地區,在攻陷邛州后,分兵三路繼續北上。雖進攻東川梓州一路一度被唐東川節度使郭釗派兵擊退,但西路軍連破黎州、雅州等州縣,同時東路軍在王嵯巔率領下直驅成都,并破其外廓城,唐軍只得固守子城以抗南詔軍。后來王嵯巔退兵時,“大掠子女、百工數萬人及經籍珍貨而去。蜀人恐懼,往往赴江,流尸塞江而下。嵯巔自為軍殿,及大渡水,嵯巔謂蜀人曰:‘此南吾境也,聽汝哭別鄉國。’眾皆慟哭,赴水死者以千計。自是南詔工巧文織埒于蜀中。”
后來,南詔與唐朝又在大渡河一帶展開激烈的攻防之戰。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南詔世隆親自率兵二萬進攻西川。十一月,南詔攻嶲州,唐定邊軍都頭安再榮守清溪關不成,后退二百里,屯兵大渡河北岸。南詔軍進至大渡河南岸,與唐軍隔水相峙,對射八夜九日而不得北渡。后來世隆施用計謀,南詔軍得以過河,連下黎、雅二州,并圍攻成都。至次年二月,由于唐朝援軍抵近,南詔退兵駐守嶲州,唐軍則駐守大渡河一線。咸通十二年 (871),唐廷命路巖為劍南西川節度使,路巖一邊進行成都的修繕,一邊在大渡河布兵防控,整治關隘,直到咸通十四年為牛叢替代而離職。
唐僖宗乾符元年 (874)十一月,南詔再攻西川,作 “浮梁”渡大渡河。西川河防都知兵馬使、黎州刺史黃景復待其半渡時出兵攻擊,南詔退敗,黃景復斬斷 “浮梁”。隨后,南詔分軍于夜間偷渡成功,接應大軍過河,擊破黃景復防河諸城柵,夾攻西川防河主力。隨后,南詔軍又陷入黃景復的伏擊,被趕回大渡河以南。南詔不甘心失敗,援軍到來之后再次北上與黃景復軍隔水對陣,并又一次用偷渡方式過河擊潰黃景復軍。十二月,南詔軍乘勝攻陷黎州,北上邛崍關,進攻雅州。
乾符二年正月,唐廷以高駢替代牛叢為劍南西川節度使出鎮成都,南詔聞訊后停止對雅州的攻擊而退兵。高駢遣將追擊至大渡河,殺獲甚眾,驅南詔軍至大渡河以南。其后,高駢修復邛崍關及大渡河諸城柵,加強防范。同時,又在馬湖鎮、沐源川修筑城堡,各屯兵千人,控制南詔北上通路。
至此,在長期的圍繞大渡河的攻防之戰中,唐朝既抵御了吐蕃的進犯,又于后期阻止了南詔的攻擊,并于其間特設了西川防河都知兵馬使等職,還沿河多置城柵,加強防衛,這也在客觀上肯定了大渡河的分界意義。
北宋建立后,經過爭戰統一了中原及南方而成為中原主體政權,因此宋廷應該清楚大渡河之于吐蕃與唐朝或南詔與唐朝的關系,所以宋軍平蜀后并未趁勢南下攻擊大理邊地政權。后來李京編 《云南志略》甚至記載說:“王全斌克蜀,欲因取云南。太祖止之曰:‘德化所及,蠻夷自服,何在用兵?’于是開邊之釁息矣。”木芹先生在其所著 《南詔野史會證》里說:“宋未嘗欲絕云南,惟宋王朝積弱,無力完成全國大一統的局面。加之,其戰略重心放在北方,即所謂 ‘北有大敵,不暇遠略’,其勢力沒有也不能越過大渡河。”這或許確實是一個重要原因。但是,結合 《宋史》將大理列入 “外國傳”而不是 “蠻夷傳”的情況來看,宋廷應該是接受了唐朝對南詔地位及所屬范圍的肯定,而宋廷又始終認為大理是由南詔而來。雖然 《宋史》乃元人所編修,但依據的總是宋朝舊有國史,所以基本上保持了宋朝國史的原貌。
因此,到了 “唐亡于南詔”的影響力逐漸消退的宋徽宗時期,當宋徽宗的開邊活動弊端日益顯露之際,既對宋徽宗的開邊活動頗有微詞,又對宋廷可能越過約定俗成的大渡河界線而開邊釁深感不安的宇文常便借著行祖宗之法,提出宋太祖曾經劃大渡河為界以絕大理之事,從而堂而皇之地表達了自己對 “大渡河外置城邑”的反對意見。
在宇文常之前,沒有人提到過這一件事,而在此之前宋朝的所有史籍也都沒有記錄過這件事。對此,段玉明曾有過詳細論說。他說:“周煇 《清波別志》卷上引 《西南備邊錄》稱:‘藝祖既平蜀,議者欲因兵威以復越嶲。上命取地圖視之,親以玉斧劃大渡河曰: ‘自此以外朕不取’。即今之疆界也。’周氏并稱:‘河濱舊有劃玉亭,今猶在。’由于 《西南備邊錄》一書早已亡佚,其成書年代已經不得而知,估計不會早于北宋中期。至政和 (1111—1118)末,宇文常知黎州。有上書乞于大渡河外置城邑以便互市者,詔以訪常。常言:‘自孟氏入朝,藝祖取蜀輿圖觀之,畫大渡河為境,歷百五十年無西南夷患。今若于河外建城立邑,虜情攜貳,邊釁寢開,非中國之福也。’南渡以后,紹興六年 (1136)九月,翰林學士朱震上言:‘大理國本唐南詔,大中、咸通間入成都,犯邕管,召兵東方,天下騷動。藝祖皇帝鑒于唐之禍,乃棄越嶲諸郡,以大渡河為界,欲寇不能,欲臣不得,最為御戎上策。’至二十六年 (1156),新知黎州唐秬朝辭,進對奏曰:‘臣所治黎州,控制云南極邊,在唐為不毛之地,畫大渡河為界,邊民不識兵革,垂二百年’。至于南宋后期,祝穆著 《方輿勝覽》,此一傳說遂極盡完備:‘乾德三年,王全斌平蜀,以圖來上,議者欲以兵威服越,藝祖以玉斧劃此河曰:‘此外吾不有也’。昔時,河道平廣,可通漕船。自玉斧劃后,河之中流忽陷下五六十丈,水至此澎湃如瀑,從空而落,舂撞號怒,波濤洶涌,舡筏不通,名為噎口,殆天設陷以限中外。’由上可見,如果 《西南備邊錄》一書的成書年代的確不會早于北宋中期乃至晚于北宋,則關于 ‘宋揮玉斧’傳說的記載大抵均在北宋后期至南宋,北宋初年杳無所聞。”
由此可知,“宋揮玉斧”的說法在宋朝經歷了一個從簡單到復雜、由樸素到神秘的過程。宇文常說宋太祖 “畫大渡河為境”,與朱震、唐秬之說較為一致,并未涉及到以什么物品來畫,而 《西南備邊錄》里則具體到以 “玉斧”來畫,便同宋朝后期祝穆之說相同。因此,宇文常確實應為提出此說的第一人。在當時的情況下,宇文常完全有可能提出此說。首先,《宋史·太祖本紀》記:“(乾德二年)十一月甲戌,命忠武軍節度使王全斌為西川行營前軍兵馬都部署,武信軍節度崔彥進副之,將步騎三萬出鳳州道;江寧軍節度使劉光義為西川行營前軍兵馬副都部署,樞密承旨曹彬副之,將步騎二萬出歸州道以伐蜀。乙亥,宴西川行營將校于崇德殿,示川陜地圖,授攻取方略,賜金玉帶、衣物各有差。”這是提出此說的基本條件。其次,平蜀之后宋軍并未南下大理,宋廷還接到大理屬地建昌府演習送到黎州的賀信。而且,從此之后的百余年時間里,大理與宋朝相安無事,在大渡河畔已無如唐朝時期的對壘鏖戰。這是提出此說的基本素材。第三,宇文常在宋徽宗政和末期得以 “知黎州”,在主政黎州期間,能夠了解到作為西川重鎮的黎州在唐朝時屢遭攻擊,因此不愿自己在任時的黎州再遭兵燹之禍,因而希望維持現狀,與大理保持距離。這是提出此說的主觀愿望。第四,宋朝行“祖宗之法”,宋初的太祖、太宗創法立制后,宋真宗時期對其進行總結概括,稱為 “祖宗法度”,且奉為治國理政的寶典。至宋仁宗明道二年 (1033)仁宗親政后,正式提出 “祖宗之法”,并使其神圣化。從此,“祖宗之法”便作為治國理政的軌范而存在于宋朝后來帝王及士大夫的思想與行動之中。但正如鄧小南所言:“‘祖宗之法’源于政治實踐中的摸索省思,回應著現實政治的需要;但它所認定的內容又在很大程度上寄寓著宋代士大夫的自身理想,而并非全然是 ‘祖宗’們政治行為、規矩原則的實際總結。”這是提出此說的客觀條件。
任何一個偽命題的提出都有其自身的目的,因而雖然它的內容是錯誤的或是不真實的,但這并不能否定它的影響,不能削弱它所發揮的作用。“宋揮玉斧”說法的提出就是如此,雖然它的內容經不住推敲,但它對宋朝與大理之間關系的影響卻難于估量。宇文常提出 “宋太祖畫大渡河為境”的說法,應該是得到了宋徽宗的認同,因此,“于大渡河外置城邑”以便于大理互市的提議再也沒有了下文,而且還發生了 “黃璘之禍”(因參與冊封大理國主有功而得到宋徽宗加封的廣州觀察使黃璘,隨即因同樣的原因遭到知桂州周穜彈劾,最終獲罪。)“自是大理復不通于中國,間一至黎州互市。”一度迅猛升溫的大理與宋朝關系又被潑了涼水。接著,宋朝受到金國重創,宋高宗建炎元年 (1127)宋室南遷。受此影響,宋廷更加注重內斂自保,并對近在咫尺的大理倍加提防,且日益強化。表現在以大渡河劃界的說法上,則是內容更加豐富,影響范圍更廣。宋高宗紹興三年 (1133),“邕州守臣言大理請入貢。上諭大臣,止令賣馬,不許其進貢。”其后,大理與宋朝之間基本維持著這種狀況,即有經濟往來,而較少有政治聯系。到紹興二十六年,高宗對輔臣說:“蠻夷桀黠,從古而然。唐以前屢被侵擾入川,屬自太祖兵威撫定,以大渡河為界,由是不敢猖獗。”由此看來,宋高宗確實是接受了以大渡河為分地之界的說法了。至于說宋朝以后的一些史籍在涉及大理與宋朝關系的記述時,多沿用祝穆之說,有的還有所發揮。如成書于明朝的 《南詔野史》《滇載記》,成書于清朝的 《續資治通鑒》《宋會要輯稿》《讀史方輿紀要》《滇考》等即如此,研讀時需追本溯源,謹慎考辨。
總之,在宋太祖、宋太宗時期,大理與宋朝之間交往頻繁,聯系較緊。到宋仁宗后期,適應著消弭內外交困這種窘境的需要,士大夫們重修唐史而撰成 《新唐書》,其中針對南詔與唐朝的關系提出 “唐亡于南詔”的論點,并以此來帶動宋朝對大理的排斥。從宋神宗開始,變革與開邊成為時代主題,“唐亡于南詔”的論點漸不為人所重視,因此到宋徽宗時,由大理所請,宋廷冊封大理國主,雙方關系發展至高峰。然而,一些宋朝的士大夫仍然站在敵視大理的立場上,又提出 “宋揮玉斧”之說,推動宋廷繼續排斥大理。因此,“宋揮玉斧”與 “唐亡于南詔”有異曲同工之處,所不同的是 “唐亡于南詔”是對唐朝歷史的錯誤總結,而 “宋揮玉斧”則是憑空杜撰,但兩者都在特殊的時期起到了特殊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