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澤華
對待傳統文化有兩種態度,馮友蘭先生在《新理學》中提出“照著講”和“接著講”。“照著講”,就是固本溯源,把握本質,依據古代圣賢的本初意蘊,實現真實性把握和傳承;“接著講”就是在把握經典本蘊的前提下,直面時代問題,回應時代呼聲,這樣才能接地氣、有人氣。本文擬從“接著講”的角度探討君子文化的時代性轉化。
能夠實現君子文化時代性轉化的原因,一是時代的要求。當前,最突出的社會問題就是豐富的物質財富和匱乏的精神追求形成的巨大反差,倡導精神追求,就成了時代的要求。二是君子文化自身發展的本質要求。君子形象穿越時空,富有永恒魅力,根本在于“君子終日乾乾、與時偕行”“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品質。君子的時代精神正是我們實現時代性轉化的基本目標。
一是君子培養目的的轉化。傳統儒家君子的目的是“學而優則仕”。君子國里的君子,不僅有道德學問,還有富貴功名。君子們追求的“立德、立功、立言”“修齊治平”都要通過仕途來實現。孔子欲將士人培養成仕人,做官必須是好人這應該充分肯定。但其培養君子的最終目的不是如何做人,而是如何做官。中國幾千年來“官本位”的影響至深與這種價值取向不無關系。如今,培養全面發展的人、自由發展的人成了君子文化的時代目標和歷史使命。君子的社會身份正由臣民轉變為公民,社會成員人格完全平等,“人本位”取代“官本位”,道德君子也悄然轉變為人格君子,健全向上、全面發展的君子人格的樹立使君子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標識和新符號。從做官到做人,衡量君子的角度也從官品變為人品,“立德、立功、立言”轉變為“立人”。
二是君子階層范圍的轉化。兩千多年前,孔子對君子概念進行了創造性的轉化,他把君子有位且有德的標準轉變為有德且有學,大大擴大了君子的社會基礎。自孔子始,讀書之士皆可修為君子,“貴族君子”變成了“士人君子”,君子從傳統的“高貴之人”變成了“高尚之人”,君子文化亦從“貴族文化”轉化為“精英文化”。當今,君子文化的本質主體上仍為精英文化,但亦有大眾文化的要素。因為社會性質變了,時代標準變了,“六億神州盡堯舜”,人人皆可為君子。每一個社會成員,只要愿意成為君子,只要具有健全人格,都將得到君子文化的滋養,自我修煉為君子。有德且有格,即可為君子,當代君子具有高貴、高尚、高雅的人格特征。因此,我們推進君子文化的發展,既要重傳統君子亦要重時代君子;既要重儒家君子亦要重民間君子;既要重精英君子亦要重大眾君子;既要重道德君子亦要重人格君子。
三是君子理念內涵的轉化。君子文化之所以能流行千年而活力不減,就在于其與時俱進的本質。當今,君子文化的理念內涵也將出現新的轉化和發展。
先說義利觀。義利觀是君子文化的核心觀念,也是君子小人的分野。傳統義利觀強調“義以為上”“見利思義”“君子喻于義”,形成了社會的主流價值理念,但在“照著講”的過程中絕對化的傾向很明顯。“何必曰利?”(孟子語),“正其義不謀其利”(董仲舒語),“計利則害義”(程頤語)等就有偏頗。有些觀念則要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擴展其新的內涵,比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周易文言》:“利者義之和也”,“利物足以和義。”利的本質是義之和,講和諧有利,施利于他物,就符合義。細想起來,沒有不與義聯系的利,也沒有不含利的抽象的義,義利既對立又統一。
其次,要回到孔子“見利思義”的本質上來。義和利是一個事情的兩個方面,必須從整體上把握,但見利思義并非不講利。見利思義,就是要處理好己利與他利、私利與公利的關系,既承認利他亦承認自利;既承認公利亦承認私利。自利是合理的,利公是應該的,利他是高尚的。自利是基礎但應有度,利公必須人人顧及,利他應大力提倡。這就是“利物足以和義”的完整理解。圣人沒有私利,小人只講私利,作為君子,則要求公利大于私利,利己顧及利他。對己無害,對他無害,對公無害之利就是見利思義的基本要求;對己有利,對他有利,對公有利,則是利物和義的高級表現,真正實現了“利而不害”的“天之道”。
再次,君子喻于義,又要喻于利,全面體現了義利的統一性和轉化性。這種統一性既體現為見利思義,又體現為義利并重。這是一種新時代的價值觀,通過誠實勞動、合法經營,追求物質財富的積累,是社會主義道義的題中應有之義,但在追求個人利益的過程中始終將社會責任、公共利益放在心頭,回報社會、關愛他人,為社會和諧出力。義利的相互轉化,則表現在有了一定的利益基礎,“以財發身”、義舉善行就會得到人們的尊重和贊賞,這也是個人利益的增進;而符合義的規定的求利行為,也會最終增加社會的財富和勞動,有助于社會和諧,這種求利行為也轉化為“義”的壯舉,從而促進社會的和諧與進步。
再說爭讓觀。“君子不爭”,是君子顯著特征之一,西方文化的本質是競爭文化,東方文化特別是中華文明突出的則是禮儀文化,傳統君子的典型形象就是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矜而不爭、謙讓有禮。但實際上,無論東方西方,人類社會的歷史就是利益爭奪的歷史。社會矛盾運動是客觀存在的規律。國家之間、企業之間不可能不競爭,落后就要挨打。我們處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市場經濟的奧秘就在于競爭,所以個人之間的競爭亦不可避免。競爭還是謙讓,是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也是當代君子不可回避的問題。
“矜而不爭”是儒家的觀念,“為而不爭”是道家的原則,我們認為應從矜而不爭、為而不爭轉化為競而不爭。競與爭有所不同,競是指競賽,互相爭勝,爭是力求獲得,相互爭奪。競而不爭是東西方文化優點的結合和統一。西方文明強調優選進化,崇拜英雄,物競天擇,強者生存,以爭為基點,大明大白地爭,其解決問題的典型方式是決斗;東方文明強調和而不同、溫文爾雅、謙讓不爭、崇拜圣人,以和為基點,其解決問題的標準動作是太極,矛盾激化時往往是俠士的暗殺;競而不爭,既不是決斗,也不是太極,更不是暗殺,而是競賽、賽跑。既承認物競天擇的天道,又發揚和而不同的人道。天人合一,繼承了中華文化的精髓,又吸收了西方文明的優秀因素。競而不爭,重在相競,競不是爭。競是立足于自己,爭則著眼于他人。“君子求諸己”,所以君子應該競而不爭。競而不爭也包含了矜而不爭、為而不爭的主要意蘊。三個不爭的意思是一致的,不爭名、不爭利、不爭權、不爭功、不爭得,乃至不爭勝;而競則比矜、為更積極,競是一種自強不息的精神。這種競而不爭的轉化必能展現當代君子的時代風貌。
還有窮達觀。窮、達是人生的兩種際遇。如何處窮顯達,是君子人格修煉的課題。“窮不失義”“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窮則獨善其身”,這是君子、大丈夫處窮的氣概;“達不離道”“修齊治平,兼濟天下”“與民由之”,這是君子顯達的行為規范。
窮與達的當今意義并無本質變化,但也出現了一些新問題。比如,達即得志,而如何立志以及何為得志?獨善和兼濟的關系是什么?達者是否要獨善其身,窮者可否兼濟天下?……這些都是具有時代意義的話題。處窮顯達都與志向有關,傳統君子的為仕做官,修齊治平,內圣外王,是十分高遠的志向。當今是公民社會,人們求達的心理、目標都有深刻的變化。當代君子之達,就是立志成人,具有高尚人格,做一個有益社會,事業有所成就的人,如此志向,獨善和兼濟的關系亦清楚了。當今君子,既要善其身,又要濟天下,并且不論窮、達都要善、濟兼顧。如今,“達人”們并非都能濟天下,達而不濟者有之,達而濟私者有之,達而損人者有之,達而害天下者也不鮮見,故達而返窮亦為常見了,究其原因則是達而未善其身。可見,達而善其身當今更難,君子處達難,難在顯達之后,獨善其身更為不易,“達人”往往比“窮人”更難守住善其身的底線。再看當代君子處窮,既要獨善其身,又可兼濟天下。當今君子作為公民,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就是濟天下;己利他利天下利,利利兼顧,既是善其身,也是善天下,關心他人,助人為樂,慈善公益,與人為善,人人可為,此為即是君子所為。
所以,當今君子無論處窮顯達,都要善、濟兼顧。窮則獨善其身,亦可兼濟天下;達則兼濟天下,更須獨善其身。
最后是天下觀。傳統君子的家國情懷、天下意識,一直為世人稱道。“天下為公”,是傳統君子共同的社會理想,“平天下”是歷代君子共同的人生追求。向往天下大同、追求平濟天下是傳統君子天下觀的主要內容,這也是當代君子應該繼承的價值觀念。但當代君子有更加寬廣的視野和博大的胸懷,這個天下已從中原、從中國擴大到全世界,即要有世界眼光和人類意識。在人生境界上,不僅要濟天下,而且要“和天下”,追求自己內心的和諧、追求自己與他人的和諧,乃至與社會、與自然萬物的和諧。在人生目標上,當代君子不一定追求平天下,但一定能善天下。古代君子達則兼善天下,當代君子不論窮達都能夠善天下。與己為善、與人為善、與社會為善、與萬物為善、善天下是當代君子的行為準則和突出特征。這種“和善天下”的境界是當代君子的最高境界。
實現君子文化的時代性轉化,既要“照著講”,又要“接著講”,堅持“我注六經”和“六經注我”相結合,講出當代君子新的時代特色、新的氣象格局、新的精神風貌。
(作者為浙江大學君子文化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