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治平
愛模仿,其實是善于學習
中國人常說日本人最愛模仿,其實也可以說是日本善于學習。一千多年前,他們學大唐,學成功了;一百多年前,他們學西方,也學成功了。看似偶然的兩次成功,偶然之中有必然。
現代化發端于西方,大約150年前,身處亞洲的日本朝野上下自覺接受現代化的洗禮,進行了一場前所未有、全面而深刻的改革運動。他們在政治上建立了“君主立憲”政體,在經濟上“殖產興業”,廣泛學習歐美先進技術,迎接工業化浪潮,在社會生活方面則力推歐洲化,提倡“文明開化”,大力發展教育。明治維新使日本成為亞洲第一個走上工業化道路的國家。
在山口縣,在松下村塾的“明治維新胎動之地”的那塊石碑前,我駐足了良久,苦苦思尋著:為什么我們的戊戌變法只運行了短短一百天,就胎死腹中了呢,為什么成功的是作為蕞爾小國的他們,而不是作為文明古國的我們?
去年12月5日上午,我坐在新干線上五個小時,看著窗外飛逝的風景,總禁不住浮想聯翩并感慨萬千:明治維新的時候,我們的老祖宗究竟在干嗎呢?二戰結束之后,我們的先人又在干些什么?當年他們不經意間打了一個盹,作為子孫的我們,如今就要慢下好幾拍。這就是歷史,很殘酷。這似乎是在提問我們:今天,已位居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我們,還可以再次失去機會嗎?不可以,因為機會一旦失去,再眷顧你就難了。
今天你去日本,不僅可以看到一個充分工業化、機械化、電氣化、西洋化了的日本,還可以看到一個又依然屬地化、本土化、民族化、傳統化、社會化的日本。一方面,被日本人所廣泛使用的片假名已經把漢字做了拼音化的處理,而另一方面,日本到處都還展現出中華古代禮樂文明的痕跡和影子。和服與西裝相得益彰,壽司與面包各取所用,現代高科技與傳統舊禮樂交相輝映,如果誰較真兒非要分別出所謂東與西、今與古,簡直就是自討沒趣。
日本人倒沒說他們的發展道路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但我們該怎么想呢?
我們一直在向西方學習,但有沒有重視身邊這個看似不起眼的鄰居的榜樣價值呢?難道就因為兩國曾經交惡,我們的選擇就不那么冷靜、不那么理性了嗎?
近代中國,如果按照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等晚清許多開明知識分子所想象、設計和力推的那樣,向東洋學習,力主變法,技術至上,富國強兵,保障民生,會不會現代中國的工業化所走的彎路會少一點呢?可惜,一次次失敗、屈辱的痛苦經歷讓中國人的理性始終被激情所主導和左右,很難坐下來耐心地捋一捋自己的思緒。作為帝國主義的日本,的確可恨、可惡,但作為現代化的實現者、作為政制轉型的成功者的日本,仍還有它值得我們謙虛學習的深刻一面。想當初,身為駐日參贊的黃遵憲寫了《日本國志》《日本雜事詩》,為后來的戊戌變法運動提供了寶貴精神資源和強勁動力支撐。查看《康有為自編年譜》就可發現,1898年康有為與李鴻章、翁同龢、廖壽恒、張蔭恒等在討論變法事宜時,就明確主張過,“日本維新,仿效西法,法制甚備,與我相近,最易仿摹”。20世紀初,大量中國留學生不是去歐美,而是去日本學習西方現代科學技術,也未必不是一條正路。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也流露過,在近代大規模引進西方思想文化的運動中,擔當重要角色的并不是英美留學生,反倒是那些不懂西洋語言文字的留日學生。
有節制,所以才有前途
日本的明治維新是現代國家治理體系的一次積極嘗試,它的整個運作過程就是日本民族精神力的一次系統釋放。幾乎從一開始,它就不是一種“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簡單應付。明治維新的內容包括富國強兵、殖產興業、文明開化三大板塊。其所變革的范圍既涉及工業、交通、技術、科學等現代化層面,又涉及國體、政體、軍警、司法、版籍、置縣、土地、學制、考育等體制層面,還涉及語言文字、儀軌、宗教、紀元、身份、衣著服飾、飲食結構、身材塑造、禮帽發型、世風習俗、國民性格等社會生活層面,不但致力于政府治理、經濟治理、軍事治理、山海治理,而且還強調社會治理、鄉村治理和公共空間治理,更注重于文化治理、禮樂治理、衛生治理、素質治理、國民性治理,乃至于觀念治理、體格治理……,顯然,“抓”的肯定遠不止“兩手”,應該很全面,很到位,設計感很強,系統性很強。
其結果就是今天的日本到處都顯得整潔、有致、不失范。一百多年下來,國民擁有了一個安靜的日本,一個秩序的日本,一個有實力、有涵養的日本。今天你走在日本大街上,就不難發現,明治維新所確立的深遠目標:打造一個全民皆有美德的國家,已經基本兌現了。現代化在日本,已經演繹、滲透到政經制度、社會生活、國民日用的方方面面。概而言之,現代化方面,科學技術方面,美國、歐洲有的,日本基本都有;社會秩序方面,安全方面,本土文化傳承方面,日本有的,而美國、歐洲卻未必都有。
許多日本家庭在餐桌上是不讓自己吃飽飯的,吃個八成飽就開始收拾碗筷,差不多就行了。學校里也一樣,食堂發的盤子里給多少,學生就吃多少,決不讓你吃太飽,顯得相當節制。這是一種明智、健康、科學。要知道,被現代化所武裝起來的西方人主張縱欲,追求滿足,釋放自己的聲色貨利,這樣的民族其實是在自取滅亡。而我們呢?如果說我們的上一代是因為物質條件限制和艱苦樸素教育而選擇了健康向上的生活方式,那么我們下一代的生活方式又當如何評價呢?
改革開放之后,許多上海人總喜歡往日本跑,我一直不太理解他們。因為在我看來,出國嘛,還得去歐洲、美國,那里有真正的西方,有原汁原味的現代化。這趟日本之行,終于找到了上海人總愿意跑日本的真正原因:文明秩序,地緣相接,飲食相近,禮樂認同,等等。包括梁啟超在內的許多中國人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把日本當作自己的“第二故鄉”,或許,原先在自己家鄉找不到的東西、實現不了的夢想在這里或多或少都能兌現點。
這感覺,怎么還是梁啟超的感覺
每次出國回來,無論是去歐洲、美國、加拿大,還是去香港、新加坡,總不免有一番責疑和拷問:為什么別的國家比我們搞得好?我們雖不是百不如人,雖然發展和進步也很明顯,但骨子里的欠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當然我們總可以這樣說:他們人少,我們人多,不好弄啊。
其實,日本人也多,1.3億的人口撒在38萬平方公里的幾個小島上,其人口是中國的1/10,國土是中國的1/25,他們的人口密度比我們高出很多。如果人口是一種阻礙性限制的話,那么,日本人為什么能夠把自己的國家治理得那么好呢?
日本固然也有它不好、不善乃至丑陋、壞惡的一面,但問題是:今天的我們是否已經攢足了批評它、超越它的底氣。對于日本,與其一味地怨恨、叫罵、排斥、抵制,還不如坐下來好好研究研究他們,否則吃虧的仍然是我們。誰客觀地說一下日本的好,就被指責為“漢奸”,說明我們的腦袋仍只被激憤和非理智情緒所充斥。罵日本之該罵,同仇敵愾;學日本之可學,時不我待。這才是一種正確而可取的態度。
一百年前,垂暮的梁啟超曾回憶說:“戊戌亡命日本時,親見一新邦之興起,如呼吸凌晨之曉風,腦清身爽。親見彼邦朝野卿士大夫以至百工,人人樂觀活躍。勤奮勵進之朝氣,居然使千古無聞之小國,現身于新世紀文明之舞臺。回視祖國滿清政府之老大腐朽,疲癃殘疾,骯臟邋遢,相形之下,愈覺日人之可愛可敬。”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來到日本,為什么仍然還能感覺著梁啟超的感覺,盡管現在的中國已經滄海桑田、日新月異而與滿清政府不可同語。無論怎么說,我不愿有這種感覺!
再過一百年,我們的子孫來到日本,如果還繼續重復著梁啟超的那種感覺,那么,我們這個民族就真有可能從地球上抹去了!而這恰恰又是所有愛我中華、愛我族類的人們極不愿意看到的未來。
中國正走在由大國變成強國的路上,改革開放三十多年已有了相對充足的財富積累,硬件設施上得很快,經濟仍保持較大的活躍程度,社會需求的自組織能力超強,十三億人的文化認同還在,加之未來三五十年,我們的民族只要把自強不息的動力再次激活,重拾向上向善的禮樂教化之道,是可以用文明和道德的力量贏得全世界尊重的。但是,我們應反躬自問的是:我們能嗎?
(作者系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