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萊·埃莉諾夫
揭開公民社會的真實面目:泰國激進分子的分裂與政治自治
伊萊·埃莉諾夫*
本文研究泰國自1992年以來的政治格局變遷。為此,本文對有關民主化文獻進行重新評估,以利于理解泰國公民社會與民主鞏固之間關系,并對激進主義組織體系近年出現的分歧進行探討。以上同步分析表明:1)這些關于公民社會的文獻本身就帶有政治性;2)這一特征掩蓋了激進主義群體內部不斷加深的分裂,而人們普遍認為正是這些群體在圍繞民主政治問題上構成了公民社會。為了說明這一觀點,筆者將細述他信(Thaksin)創建的交叉治理領域及其對城市激進主義分子結盟的影響。治理架構的這些變化,通過社區組織發展協會(CODI-the Community Organizations Development Institute)等新的國家機構對資金重新定向,削弱了許多早期激進群體的既有權勢。這種治理架構的變化也揭露出以這一治理貧民的長期項目為中心的各種權力關系,而許多公民為了得到國家給予的好處不得不與其打交道。盡管許多公民仍然參與這些項目,但是他們已經開始在別處發聲呼吁政治自治。對于這些分歧以及泰國更大的政治困惑而言,危險的并不是公民社會的界限問題,而是圍繞誰才是合適的政治主體以及什么才是正當的政治這兩個問題所產生的爭論。
公民社會;民主化;公民身份;政治;治理術;泰國
泰國近年來政治動蕩令人大跌眼鏡,其中一個最令人訝異之處當數其背棄民主竟然得到來自非政府組織和激進主義分子的強大支持,而這些激進分子就在 10年前還被視為國家的民主先鋒。[1]20世紀90年代,泰國公民社會激進分子曾是出盡風頭的政治活動人士,他們與貧民社區結盟,主張擴大政治和社會權利,對當時的發展項目明確提出挑戰,并通過參與《1997年憲法》的起草工作來改造憲法。當2006年軍事政變將他信·西那瓦(Thaksin Shinawatra)總理趕下臺時,支持者中不乏這些當年的激進主義分子,僅憑這一點就足以令人驚訝不已。
非政府組織中的核心激進分子不僅支持政變,而且還支持人民民主聯盟(PAD-the People’s Alliance for Democracy)在政變之后組織的歷次運動。2010年,他們公開聲討紅衫軍(the Red Shirt)示威活動。2013年,他們又通過參與人民民主改革委員會(簡稱民革會,PDRC-People’s Democratic Reform Committee),繼續支持打壓選舉民主制。對于2014年5月新近發生的軍事政變,他們的反應各不相同,態度曖昧,凸顯出當前泰國政治改革任重道遠及其復雜性。[2]然而與此同時,同樣又是這批激進分子,在政權更迭中繼續從事把貧民組織起來的工作。問題并不僅在于泰國公民社會(pracha sangkhom)的激進分子會如何與反民主的力量結盟,而是在于我們如何重新理解這些力量的重新洗牌,以便更好地理解激活當代泰國政治的復雜社會現實。[3]
本文從兩個不同但彼此相關的方面來探討這個問題。在文章的第一個部分,筆者對公民社會有利于鞏固泰國民主這一觀點進行重新審視。筆者認為這些學術研究通常不但是分析性的,而且也是說教性的。雖然分析框架有時會對民主化提供一些復雜視角,例如關注其非線性發展,而這些說教性的研究對激進分子、政府官員及其選民陣營之間善變與爭斗的關系輕描淡寫,從而掩蓋了其復雜性。這樣一來,這種學術研究實際上最終將民主化狹隘地理解為替公民社會設定正當的代理人,因此從較為廣義的角度來講,將這一政治領域偏狹化了。在這個過程中,此類分析將那些已不屬于公民社會的活動者排除在外,從而留下了一個龐大的剩余范疇。這些文獻將此類人排除在正當的政治領域之外,這就使得民主轉型看似更加確定無疑。不管怎樣,這也限制了那些聲音進入政治并以不可預見的方式塑造新的政治格局。
本文的第二個部分精確地論證了這些意想不到的聲音所造成的影響。為此,筆者從民族志的角度,對有關公民社會的描述中的剩余范疇進行探究。具體來講,筆者將描述的是,民主化怎樣通過與早期有關公民社會的描述大相徑庭的方式,即通過廣開言路讓各種新的不同政見的聲音進入政治,來改變泰國非政府組織激進分子、新的國家機構及其重新劃分的選區之間的關系。本文所做的分析借用了筆者目前正在進行的研究成果(始于2007年)——圍繞公民權與泰國東北部首府城市孔敬的棚戶區開發之間的斗爭。[4]這一廣泛的研究探討了,居住在屬于泰國國家鐵路局(SRT)所擁有的土地上修建的定居點的居民,如何憑借自身的努力一直與各種各樣的國家和非國家行為主體進行斗爭,要求獲得發展資金,確保其土地權利,讓城市可持續發展,并彰顯其對公民權主張的合法性。在此,筆者著重討論貧民、激進分子與政府之間的關系轉變,以說明民主本身如何成為一個頗具爭議的理想而已。事實上,說分歧來自于泰國公民社會的剩余空間恰如其分,因為在那里一些有關政體未來的爭論正在發生且得到了極為清晰的表達。筆者認為,這些分歧并非簡單地停留在有關民主作為治理模式的形式方面。相反,這些沖突(和代表沖突各方的聲音)表明,眼下的爭論涉及到一些更深層次的問題:誰是合法的政治主體?怎么才可以允許參與這些主體?民主更為寬泛的含義是什么?
根據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ere)的觀點,筆者認為政治是擾亂社會中角色和主體“分配”的行為。政治與朗西埃所謂的“治安”(policing)或努力維持現行主體分配(在本文中筆者使用治理術框架)形成對照。政治因為異見而發生,是那些被視為不“會說話的生物”——那些人的聲音不能作為正當的語音來加以聆聽,而只會是噪音——如何重新分配的過程。[5]在異見的表達中,這些聲音奮力想作為一種既聽得見又可理解的言語得以普及。本杰明·阿爾迪蒂認為,在民主政體,如此興起的、具有破壞性的言語經常來自于“內部邊緣”,打破了“鐵板一塊的業已優化或馴化的政治秩序”。[6]因此,要理解這種新出現的分配,就必須了解新的分歧發生的條件,以及設法排擠這些異見的做法。這種把政治變革概念化的做法并不一定需要采取先前已有的社會項目為模版。從這個意義上說,政治就是變革。泰國激進分子轉而反對民主,這不單單是暴露出對新增的公民社會成員不滿。更確切地講,這道出了一些基本分歧,凸顯出政治領域本身的改變。這也表明新的政治主體的興起,其訴求表明,目前發生在泰國的一切是一場廣泛的變革,對未來社會形態具有的影響目前尚不明朗。
下面,筆者將說明公民社會這樣一個特定但又頗具爭議的概念如何成為了他信政府“善治”制度化的形式核心。這些項目將一系列非政府組織及其方法論并入國家機構,使得這些機構看似單一,實則魚目混雜。[7]伴隨這種合并的同時,非政府組織工作的政治經濟狀況發生了轉變,規定由國家撥付活動資金,此舉通過改變群體之間的關系,達到了分化基層群體組織的目的。通過削弱舊的激進群體的勢力,并提出以國家為中心的社會支持計劃取而代之,他信的政策削弱了非政府組織慣有的影響范疇。不過,筆者除了主張國家借鑒非政府組織的議程之外,還將說明即便身處這些變革之中,激進分子和諸如社區組織發展協會(CODI)等新的國家機構在“治理術”工程上繼續攜手合作,雖然關系緊張,但雙方共享其成果;該工程試圖通過特定的方法管理貧窮公民的組織,并規范其行為來控制其政治訴求。[8]
通過將福柯(Foucault)有關治理術的說法引入與突發性政治問題的對話,筆者旨在強調,在實施民主化后的不同時期一直存在的權力不對稱性如何為新興的政治訴求創造了依據。因此,要了解非政府組織與求助紅衫軍來表達自己政治訴求的貧窮公民之間的分歧,這需要進一步考量給這些聯盟注入活力的此類權力關系。正如弗格森(Ferguson)和古普塔(Gupta)所指出,治理術往往發散權力,既從縱向也從橫向重塑權力形態。[9]通過探索這些相關權力模式之間的變化關系,有可能看清有關治理問題上的歧見如何明確表達了對政治秩序的新興訴求。
正如筆者如下描述的那樣,泰國的住房運動已對民主產生了復雜的影響。在一方面,他們允許許多貧困公民與國家權力機關進行談判,從而在參與者中養成了一種政治合法性的新意識。這樣的項目包括新技能和新配置的培養,以便居民更好地理解自己和開發專家以及激進分子之間的不均衡關系,盡管居民們與后者合作并常常向他們請教問題。在另一方面,這些權力群體變得自以為是,重申要發展公民權,鼓勵在開發社區采取家長制的態度,并代表那些他們認為僅憑自身的力量永遠都沒有話語權的公民繼續實施介入。這一過程所帶來的結果加深了激進的非政府組織、開發專家和公民團體之間的分裂,盡管他們力圖幫助這些公民團體適應新的民主形式要求——即事實上包括貧民作為合法的政治行動者在內的民主政體。
在泰國,貧困公民與各種各樣統治他們的國家與非國家行為主體之間的分歧表明,非政府機構的激進分子如何不斷朝著社會正義的愿景邁進,即雖然賦予貧民權利,然而僅把他們作為處于從屬地位的受訓者。因此,這類項目加深了長期以來的歷史意識,即貧民不具備政治的正當性。這些項目在一些爭取成為合法的貧民社區仍然十分重要,這些社區通過安德魯·沃克稱之為“登記注冊”的方式參與國家計劃,從而有可能取得參與政治的合法資格。[10]然而,當孔敬的棚戶區居民參與到這些群體中來時,紅衫軍也就成為了他們提出訴求的重要的替代空間。這樣一些社會正義項目彼此不同,但又互為糾纏不休,表明了后他信時代的政治自治理念已經改變了非政府組織的激進主義。筆者認為,政治擴張一直是這個國家持續爭斗的中心問題,因為它為許多泰國公民要求建立更加寬容的社會秩序開辟了一條可行之路。他們這樣做,不再有老群體與新群體之分。通過接受分歧,貧困公民對于誰是合法的政治主體,合法政治都由什么構成等問題提供了更加包容的新答案。正如筆者所示,非政府組織的積極分子因此迄今難以重新構建其同等程度的政治愿景。
在泰國,公民社會成為了學者和激進主義分子關注的重點,因為無論是在 1992年支持民主運動之前成立的聯盟群體,還是組織了該運動的聯盟群體,其角色已經轉變。1992年5月的抗議活動,旨在阻止這些活動的暴力干預行動以及隨后發生的強烈的反暴力行動,有效地瓦解了似乎是泰國的最后一個軍事政權,給這個國家帶來了一段最具實質性的民主化時期。在這一期間,各種權利得以擴大,更多的非政府組織激進主義分子和地方激進主義分子廣泛結盟。就“人員構成”(pak prachachon)而言,包括了由農民、反開發激進分子、貧民窟居民、漁業社區、主張性工作者權利的人士、學生激進分子、環保主義者、勞工激進分子和社區林地倡導者組成的各種聯盟。隨著其名聲日益在外,公民社會被有意納入國家政治的許多領域,并通過 1997年憲法加以制度化。許多激進主義分子都曾為這部憲法獻策出力。這部所謂的“人民憲法”力圖下放權力,強調社區的新權利,創建了許多新的參與性機構和監管部門。其中包括諸如人權委員會、泰國選舉委員會以及國家廣播委員會等涉及限制和監督腐敗的國家機構。[11]
泰國的民主化發生在全球激進主義退潮轉而祭起公民社會這面大旗之時。正如約翰和簡科馬羅夫(John and Jean Comaroff)所強調的那樣,“只有當社會的結構、社會的可能性、人類存在的核心”遭遇到新自由資本主義的挑戰之時,才會發生這一轉變。在那一刻,“一想到公民社會”就“感覺特別好”。[12]在世界各地,學者們認為,健康的民主政體[13]需要強健的“公共領域”,而公民社會便成為其必不可少的組成成分。[14]再舉例來講,在整個拉丁美洲,研究群眾運動、人權組織和本土運動的學者從理論上證明,這些新的運動對于鞏固民主以及讓先前被排斥在政治之外的人群享有社會公正,無疑起到了關鍵作用。[15]通過這一邏輯,公民社會成為越來越流行的分配發展資金的工具。尤其是世界銀行雇傭公民社團組織,作為減輕現行結構調整政策打擊的手段。[16]公民社會與發展相結合成為了旨在確保社會救助有利于持久發展和“善治”的最佳實踐。[17]
這些研究表達了人們的希望,希望新興的社會運動和社區組織的新形式會帶來一個持久的民主轉型。由于這些原因,泰國的學者、激進主義分子和政府官員轉而求助公民社會,一是為了理解民主,二是努力鞏固本國的民主轉型。這樣一來,他們給公民社會指派了很多任務,包括舒緩國家權力主義沖動,控制腐敗,建構更為可持續發展的愿景,以及產生或許包括(和教化)貧民在內的社團生活的新形式。[18]泰國有關公民社會的政治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不同的方面:一是其作為國家監管人的角色;[19]二是其作為推進民主化機構的角色。[20]雖然這種劃分并不相互排斥,但卻反映出學者們在試圖理解民主化的進程時指派給公民社會的雙重角色。
這些雙重目標使得泰國大多數有關公民社會的文獻既是分析性的,又頗具說教性。從分析意義上講,這些研究的目的是了解參與民主化不同群體之間的職能關系。其所涉及的分析任務是把公民社會與國家和其他行動者區分開來,往往強調非政府組織、工會和社區團體的作用,淡化或問題化像商業協會那樣的較少拋頭露面的民主行動者。部分分析任務也因此變成說教性的了,因為一些學者認為,這些群體無一例外地會促進民主進步。正如鄧肯·麥卡高(Duncan McCargo)指出的那樣,這些類型的分析忽略了“與實際情況的差距和矛盾”,把“塑造世界”的任務凌駕于了解這個“真實世界”之上。[21]然而,除了明顯的理解不清之外,為了造成民主化的環境,對公民社會的規范化分析并沒有把一些行動者與某些行為包括在內。[22]由于無視公民社會內部的差距和矛盾,而是融合了對民主持有不同觀點的各類行動者——包括精英改革者和激進主義分子——公民社會看上去儼然成為一個致力于鞏固統一民主的非凡主角。[23]
巴素(Pasuk Phongpaichit)認為,有關泰國公民社會的說法從一開始就具有說教性質。她指出,激進分子一方面死死拽住公民社會這一概念不放手,一方面又正在背離作為其主要目標的民主;這說起來自相矛盾,但卻是事實。她認為,公民社會已經“被利用來充當與希望之庫相同的角色(就如同民主在轉型之前所扮演的角色一樣)”。[24]公民社會被視為是那些被形式民主拋棄之人的政治空間。公民社會并非僅僅是用來描述一個既成民主政體形成的分析框架的一個部分,還是追求制定民主治理特定版本的夢想的一部分。[25]
根據這些模式,泰國有關以公民社會為中心的民主化研究,大都把“公民社會”(pracha sangkhom或prachakhom)視為一個單一進步的行動者,其特定血統可以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的學生革命。在此,筆者的問題并不在于這類與該血統相關的行動是否起到了改革的作用——毫無疑問,它們起到了這種作用——而筆者所關心的是在這一說法中有哪些是秘而未宣的。這些省略使得這些運動趨于同質化,從而在20世紀80年代的非政府組織的運動、20世紀90年代的支持民主運動、21世紀早期的人民團體之間畫出了一條工整的軌跡。這是對歷史的誤導:正如詹姆斯·奧克(James Ockey)所指出,早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就存在著一些重要的主張。[26]另外,哈勃科恩(Haberkorn)表示,泰國的奮斗史既非是統一的,也不是線性的,而是由具有形形色色背景的行動者塑造的,這些人致力于改革開放,前仆后繼,為了那從未實現過的可能未來在所不惜。[27]同樣,卡諾克拉(Kanokrat Lertchoosakul)論證說,公民社會的原始胚胎在很大程度上是她稱之為“十月黨人”的學生激進主義組織,這些人自身的政治觀點變化多端,并無定式。[28]有關公民社會的描述存在兩大問題:一是沒有考慮其內部的多樣性和矛盾;二是如果不把公民社會的范疇擴大化,就會產生非常大的剩余范疇。也就是說,如果把公民社會界定為一批致力于民主化的特定行動者,那就使得大部分人口與民主發展的故事無緣,使得其政治訴求在此過程中不為人們所理解。
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從這個角度來看,就是在那個剩余范疇中當代泰國政治正在得以重塑,這一點勿庸置疑。移民、城市化、經濟轉型、非集權化和民主化(按照人文學觀點,兩者都是權利的變化)明顯地改變了泰國社會結構配置,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對政治的預期。如果說學者們沒有關注這些變化的政治含義,其部分原因在于他們從來沒有把這些變化視為政治改變,因為這些變化不在以公民社會作為民主化的關鍵驅動力的有關描述之列。
然而,與之相反,在對公民社會進行界定時,這樣的敘述卻開出了一張正當政治的明確宗譜,對一些行動者冠以合法的標記,對另外的群體則完全視而不見,或統稱為非政治的。[29]正如雅克·朗西埃提醒我們的那樣,“政治是分隔政治的與非政治的一種方式。這就是為什么政治通常在‘不恰當的位置’發生,偏偏在那些原本不應該是政治的場所發生。”[30]邁克爾·蒙特薩諾(Michael Montesano)認為,在泰國,沖突不只是在于是否擴大民主,而且還包括對“‘民主’本身的正確本質”的沖突,這便是該國目前的危險所在。[31]
在此,筆者的觀點并不是要對20世紀90年代提供修正主義的分析,而是要重新考慮形成公民社會一整套描述的來龍去脈,及其隨后如何塑造了泰國民眾對于民主的理解。正如南希·弗雷澤(Nancy Fraser)認為,要理解民主的排他性,就必須理解允許進入公共領域的人是有限的這一本質;或者從較為廣義的角度說,就必須評估在一個“實際存在的民主政體”中所形成的差距。[32]然而,筆者不會為了與這一領域搞調和(即提升公民社會的概念)才在意公民社會中的這些差距的。相反,筆者在意這些差距,其目的在于改變分析框架,強調民主化始終是一項未竟事業,并指出在哪些地方還存在不對稱性。本杰明·阿爾迪蒂認為,“因此,權力與抵抗——以及隨之而來的不對稱——既非公共空間偶然的不足之處,也不是其令人遺憾的短板。它們是公共空間固有的東西。”[33]這些不對稱性對于泰國的激進主義分子是強大的動力,驅使他們為貧民吶喊助威,參與其社區管理,同時又反對其選民擁有實質性的政治話語權的訴求。
上述有關以公民社會為基礎的民主化的文獻描述部分說明了 2006年激進分子轉而反對民主的“驚人”實質。這也有助于解釋為什么當殘余力量以紅衫軍運動的形式再度出現時同樣出乎意料,甚至難以用以往的條件來加以歸類。[34]然而,討論至今并沒有對他信執政期間產生的實質性的話語實踐提供任何意義,他信政府改變了激進分子的角色,使得其中許多人轉而反對民主。
賈爾斯·翁帕坤(Giles Ungpakorn)認為,很多非政府組織激進分子的這種轉變經歷了一個復雜的調整過程,使得他們把當前對他信的敵意變成了無政府主義者對國家的仇恨。[35]然而,正如筆者在本節中所說,對國家的不信任,盡管是激進主義分子的重要說辭,同樣是片面的,矛盾的,和不完整的。在本文的第二部分,筆者考慮到造成激進分子與其支持者之間許多根本分歧的復雜節點,并不贊成泰國所有的激進分子出于對他信的仇恨或出于對一個抽象國家概念的仇恨才變得反民主的這一說法。正如肯吉(Kengkij)和休伊森(Hewison)所描述的那樣,非政府組織和他信之間的分歧使得非政府組織激進分子和保守主義運動之間產生了難以割舍的關系。[36]在此,筆者要說明的是,雖然產生了這些分歧,然而這些昔日的激進分子、貧民與政府之間的聯合卻持續擴大,盡管他們相互間有矛盾,有時甚至出現敵對。
在本節中,筆者將敘述 1997年金融危機之后出現的資金配置新局面,重點講述社區組織發展協會(CODI)的出現從根本上改變了泰國激進主義的版圖。社區組織發展協會是一個公共組織,隸屬社會發展和人類安全部,具有要求預算資金的資格。但其作為公共組織的特定身份也允許它通過國際借貸渠道吸引資金。世界銀行社會投資基金(The World Bank Social Investment Fund)和日本宮澤經濟復蘇撥款(the Japanese Miyazawa economic recovery grant)——旨在緩解1997年經濟危機和隨后的結構調整對社會影響的經濟復蘇方案——為該組織提供了早期資金來源。
社區組織發展協會改變了激進主義的政治經費體系。它的建立,加上他信政府對地方民權組織者的強力打擊,為泰國的改革派行動者與其貧困社區選民支持者之間聯姻重新建立了特有的渠道。一方面,在這樣的安排下,由于國際資金須改道通過國家機構進入,從而削弱了既成的關系網絡。與此同時,進一步提供國家支持的一系列新的參與性計劃,看似為貧困社區提供了更為直接的資金和技術援助渠道。另一方面,這些變化也分化了激進聯盟,先前一些獨立的非政府組織工作者也響應這些新的國家舉措并參與進來。這種轉變本身并沒有產生一個反民主的公民社會,而是改變了產生激進主義的基礎,即造成現有對民主持反對態度的貧民有可能與更為廣泛的保守勢力為伍。[37]
2009年底,筆者采訪了一位筆者稱之為普拉克(P’Rak)的城市非政府組織的重要顧問,他替全國四大地區貧民窟聯盟(the Four Regions Slum network)提供咨詢。當時看來,上述特征已變得顯而易見。四大地區貧民窟聯盟是貧窮社區最突出的獨立組織,在成功組織社會激進活動以及為城市貧困社區吶喊方面歷史悠久。該聯盟中的非政府組織領導人與他信(及其代理人)之間存在嚴重分歧,其中不少人支持人民民主聯盟(PAD)。在采訪過程中,普拉克和筆者雖然討論了一系列問題,但更多的時間是在討論他信之后激進主義出現的變化:
筆者:當下“人力部門”處于何種狀態?
普拉克:是指當前的人民組織嗎?我想你得看看這與十月學生革命的關系。10月 14日之后,你看到勞工聯盟(Labor Network)還在繼續斗爭。很多貧民窟組織發端于泰歷2530年(公元1987年)。我們就是從那時開始的,10年后,我們發展成了四大地區貧民窟聯盟。我們要求基本權力,反對以分區規劃規定為由對擁擠社區實施拆遷,等等。我想,聯盟在鄉村的發展始于2535年(公元1992年),爾后分別是2537年抵制國家農業土地改革的運動(公元1994年)與2538年的貧民大會(公元1995年)。[38]
佛歷2530年至2540年間(公元1987年至1997年間),政治開放了。正因為如此,我是說,我們才能談論這些問題,才有了新憲法等……我們的組織有些發展壯大了,有些卻日漸衰微。“貧民窟”組織在佛歷2540年前后得以復興(公元1997年),時值貧民大會鼎盛時期。全國幾乎無人不知貧民大會,我們花了五六年的時間才得以振興。
佛歷2545年(公元2002年)之后,他信來了,組織便開始崩潰了。其原因呢,首先是他信的民粹政策。此前,人民沒得選擇,無路可走,所以便聚集在一起,組成聯盟。他信當權后,其推行的民粹政策使得這些貧民與最具聲勢的一些組織——貧民大會以及四大地區貧民窟聯盟——分道揚鑣,加入了由地方代表組建的一些聯盟。
這就是其崩潰的過程。五一勞動節那天,他們(社區組織發展協會)將舉行示威游行,但不是為了權力或者向誰討價還價。這更像是一種儀式,不再像是走上街頭通過勞工激進分子來阻止資本主義了。
筆者:就像一個大型秀?
普拉克:的確如此。如果你問我人民組織退潮的主要原因是什么?首先,政治由有錢人的利益集團所把控,他們利用民粹主義搞政治。其次,國家已經改變了諸如社區組織發展協會這樣一些人民組織的工作機制,國家有了新機制。這些人一鼻孔出氣,都“說是非政府組織”,但他們的目標與我們的目標大不相同。我們的目標是努力斗爭;他們的目標則是減少沖突。
如果你看看北部地區,那就再清楚不過了。在那里,非政府組織四分五裂,村民與它們分道揚鑣。東北部稍好些。北部地區分裂得最厲害,罪魁禍首就是社區組織發展協會。一些人接受該協會,而另一些人則不然。最近這5年是最為糟糕的。
按照普拉克的觀點,貧民受到了資本主義與他信政策的蠱惑,他信政策通過新的國家機構直接向貧民發放錢物,使得貧民能夠輕易“脫離”組織。與此同時,他還指出,他信通過諸如社區組織發展協會這樣的準非政府組織削弱了現行組織者(普拉克本人的說法)的權勢,這些組織者盡管采用了激進主義的語言與習慣做法,但并不能解決激進主義的核心問題。
這一觀點從多方面反映出有關公民社會與國家之間當如何界定的問題。普拉克批評說,社區組織發展協會是頌猜(Somchai Patharanthanunth)提出的“精英公民社會”的翻版,雖然以和諧共識的模式運作,但卻抑制了較為激進的聲音。[39]這一說法并非含有明顯的反民主意味。然而,在此所表達的貧民愿景——容易受到商人與民粹主義政策的影響——反映出貧民仍然還是不夠份量的對話者。他們的愿望與目標完全成了強大的利益集團的復制品。這種態度對其參政議政的合法性提出了嚴重的質疑。雖然沒有明說貧民不可能是民主政治的一部分,但普拉克對他們的能力表示質疑,尤其強調說除了跟隨強大的利益集團以及隨行就市之外,他們無法自主做出決定。在這里,其言下之意是說,非政府組織目前提供的咨詢與培訓還不足以糾正這些錯誤的觀念。普拉克對泰國基于非政府組織的社會公正運動的深刻研究,說明了他信政權的崛起如何加劇了貧窮市民與非政府組織之間圍繞公平與包容問題所產生的思想分歧。一方面是像普拉克這樣的激進分子幾十年來不知疲倦地倡導共同的社會組織、長期不懈的運動以及替代式發展;而另一方面,聯盟中選民們更關注的是包容、體現合法性以及參與泰國的經濟繁榮。
請注意,普拉克并沒有直接說貧民不能參政議政,而是強調他們對于政治自治的擁護并不確切,盡管政治自治根植于其獨特的發展愿景,并得到他信政策的保證。雖然他信的支持者們用選票來自主表達其愿望,但普拉克把這些選票視為貧民受到一種錯誤意識影響的證據,從而導致他們放棄了貧民窟聯盟,削弱了“人民政治”的影響,增強了企業利益集團的權力。在他看來,這與通過像社區組織發展協會這樣的機構可以更直接地與政府官員打交道并獲得廉價的貸款資金不無干系,從而誤導了貧民。他無法向為了取得合法地位與自主建設的這些愿望妥協,這本身就是一種嵌入式的家長制作風,這種家長制作風拒絕給予貧民同等的權限,盡管其大肆宣揚代表貧民。[40]這便是非政府組織群體就他信對貧民的影響所持的主流觀點。
最初,在非政府組織看來,他信當選是一個積極的跡象。事實上,就像是為了要證明這些運動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似的,新當選的他信決定與貧民大會的領導人在烏汶府(Ubon Ratchathani province)的抗議村共進其任首相后的第一次午餐。[41]用餐時,他信告訴抗議者們,他會滿足他們的要求,并與該組織及其領導人密切合作,以改善該國的貧困公民的狀況。在隨后的時期,他信的政策還是實現了一些目標的,即便他極大地違背了他對貧民大會成員所作的實際承諾,反而使其領導人邊緣化,侵犯他們的公民權利。他對眾多非政府組織的財務狀況展開了調查,全國各地基層組織的激進分子遭到暴力對待,并莫須有地遭到監禁。[42]與此同時,許多激進分子與保守派在諸如社群主義、民族主義和腐敗等問題上逐漸找到了共同點。[43]
然而,與此同時,他信頒布了若干政策,沿用了與其打擊對象——許多非政府組織的組織者——非常相同的方法和說法,聯盟、參與和社區組織成為國家政策的關鍵部分。[44]建立和擴大社區組織發展協會是這一新政策議程的核心。組建城市社區發展辦公室(The Urban Community Development Office)——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的前身——是減貧計劃的第一步,其職能類似泰國的格萊珉銀行(即鄉村銀行)。[45]作為國家住房管理局(National Housing Authority)的一部分,城市社區發展辦公室設立了城市貧民發展基金,作為一種“自助”戰略,旨在更廣泛地解決住房和城市貧困問題。世界銀行早就向泰國政府推薦過這類策略,但在很大程度上并沒有得到泰國國家住房管理局的響應。[46]20世紀90年代初,城市社區發展辦公室上馬了一整套項目,旨在聯合社區組織、激進分子、非政府組織、公民團體、企業家和政府官員等力量,對諸如信貸與儲蓄基金等城市問題實施張弛有度與低成本的干預。
像城市社區發展辦公室這樣的組織,本身就是受到“公民社會思想”啟發的產物。正如朱莉婭(Julia Elyachar)所認為的那樣,在世界各地提出的類似計劃是利用發展作為擴大公民社會的手段,針對“人民”與“貧民”這兩類剩余范疇來制定經濟政策。這些政策經常與結構調整雙管齊下。制定這些政策旨在賦予以前被視為“落后”的群體以“權力”,將其納入經濟體系。世界銀行和其他資助機構認為,非政府組織既是公民社會的代表,也是被剝奪權利階層的辯護者,因此能夠很好地利用貧民的社會組織作為獲取利益以及賺取銀行利潤的“低成本工具”。[47]這種戰略對于新近冒出來的一個說法“善治”是必不可少的,在泰國,善治使得自由主義、獨裁主義和社群主義等迥然不同的政治愿景同負一軛,成了一個純粹的政策友好型術語。[48]
2000年,城市社區發展辦公室改名為社區組織發展協會,正式脫離了國家住房管理局。2003年,隨著“保障住房”項目獲批,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發起了世界上最宏大的參與式住房運動。該項目以前期參與式信貸與儲蓄的方式為基礎,新增了“自助建房”以及參與式建筑與設計這一重點。這一提案在住房激進分子之中以及各定居點之間造成了緊張。在孔敬爆發了緊張局勢,究竟是與社區組織發展協會合作對實際的住房進行升級換代呢,還是繼續與非政府組織體系力挺的專家應對小組(SRT)進行毫無把握且容易引起爭議的談判來取得長期租賃合同,圍繞此問題,居民分成了兩派,彼此爭吵不休。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場爭論的關鍵問題是保障房項目的開發模式,這在早些年非政府組織與城市社區發展辦公室還未撕破臉時,城市激進分子中也曾爆發過有關社區究竟是應該把為權力而斗爭置于首位,還是把發展置于首位的爭論。保障房項目要求參與者加入儲蓄組織,自行組織成社區,以便接收住房改建補貼與低息貸款。而非政府組織體系則要求住戶首先與專家應對小組簽訂租賃合同,然后才啟動改建項目。雖然規劃區內許多住戶更看重第一種開發模式所承諾的物質利益,但也有不少住戶傾向于第二種模式,因為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只要他們向專家應對小組說明實際的房屋改善需求,專家小組就能讓他們租賃住房。另外,一旦住戶簽訂租賃合同,非政府組織便著手實施保障住房項目。這樣一來,社區組織發展協會與保障房項目便將過去10年貧民窟的管理模式轉變成了阿納尼婭·羅伊(Ananya Roy)稱之為“公民治理術”的新模式。在這個模式中,“城市的主體既享有權力又要自律;既要文明禮貌又需組織動員;既然居無定所就應取得補償”。[49]非政府組織與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的官員們正是身陷這些矛盾之中,既要賦予居民以權力,又要約束其行為;既要組織動員居民,又要教化他們。
社區組織發展協會是他信政府遺留下來的機構中最未得到正確評價的機構之一。作為基金代理,該協會及其舉措是始于金融危機時期非政府組織進行政治經濟改革的一部分,其意義深遠,在他信當權后達到巔峰。[50]2008年,該協會深深介入了農村問題,給東北部的非傳統農業組織、地方民主講習班提供資金,甚至還對先前由非政府組織組建的、致力于社區發展的一些研討會與組織給予贊助。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現在無處不在,就連四大地區貧民窟組織——泰國貧民窟激進分子組成的獨立體系——也通過代理人從該組織基金會吸納了大部分資金。這個共同點透露出其中的隱情,并不是因為它說明了非政府組織的議程受人指派,而是揭示出在國家和非國家行為主體之間緊張的相互關系背后,治理是以泰國后他信時代政治為中心的共享項目。這種共享格局不僅通過創造一些新的參與以及社會支持領域為貧民帶來了新的機會,同時也提高了他們的地位,不再是處于從屬地位的受訓者。
在前一節開頭摘錄的普拉克有關非政府組織與國家之間的分歧并不全面。盡管泰國的貧民窟組織由于一些住戶與社區領導人參入了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為首的城市組織體系而破裂,但那些激進分子本人仍然與新的國家機構糾纏不清。正如筆者在前面所指出的那樣,這不僅僅是資金問題,而且還涉及到他們從事什么工作的問題。除了組織抗議者和舉辦研討會與培訓之外,獨立的非政府組織與四大地區貧民窟組織體系攜手共同執行保障房計劃,幫助居民起草文件,監督其儲蓄機構,批準住房與基礎設施項目。非政府組織還通過監督其所屬社區財務賬目與參與程度對項目進行審計。在與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直接打交道的社區,非政府組織職員及其來自大專院校的屬員履行同樣的職能。直至最近,這些獨立的非政府組織于 2014年夏天還組織了游行示威,要求得到對保障房項目的預算支持。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些像普拉克那樣的非政府組織激進分子,一方面對社區組織發展協會持批判態度,另一方面又老是充當該組織的左膀右臂。盡管卷入四大地區問題的激進分子對于若干原則問題按輕重緩急作了調整,例如首先與土地主談判爭取到居住權,而儲蓄——開發——改建等活動放在其后,但其所作所為與社區組織發展協會在許多方面如出一轍。
奧利弗·派伊(Oliver Pye)與沃爾弗拉姆·夏伐(Wolfram Schaffar)認為,把反他信視為“精英內部的沖突”是錯誤的。與此相反,他們暗示說,反他信運動主要是由于他信計劃本身的矛盾性質造成的,該計劃將民粹主義項目與進一步將泰國改制為資本主義相結合。[51]這樣一種“后新自由主義改制”使資本主義得以擴張,創造了新的社會支持的公共機制。作為在整個東南亞盡人皆知的“他信經濟學”,其政策旨在通過試點項目、小額貸款以及新的信貸計劃形成國家與各個聚居地的伙伴關系促進國家發展。[52]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些政策堪稱大多數所謂的“新自由主義”發展政策的典范,旨在通過財政計劃促成市場自由化,培育私人投資,將公民轉變為消費者。然而,與典型的新自由主義政策不同的是,他信的政策并不削弱國家的作用,而是轉換其角色,甚至在許多方面加強其作用。他信的經濟計劃完成了其目標,利用國家支持創建的廉價信用卡,與保障房和“我們關心住房項目”(Baan Ua Athorn)[53]等住房計劃相捆綁的低息按揭計劃,以及諸如村基金(Village Fund)[54]之類的地方信貸項目。他信還創造了新的社會支持機制,例如全國30泰銖醫療保健計劃。[55]在許多方面來講,他信經濟學作為一種經濟戰略是成功的,因為它通過國家給許多市民提供了進入資本主義市場的通道,使這個國家的經濟增長回升至1997年前的水平。
王愛華(Aihwa Ong)在其著作中表明,這樣一種她稱之為“作為例外的新自由主義”的決策風格在東亞與東南亞地區廣為流傳。王女士認為,東亞與東南亞國家政府為了“優化生產力”已經選擇性地運用新自由主義的合理性。這些政策依賴市場理性通過國家與非國家機構來操控與管理社會,以達到擴大市場與治理人口的目的。[56]這些基于國家、市場與“公民社會”之間的新關系而推行的新的政策制定手段,一直是他信版經濟政策的標志。派伊與夏伐認為,正是這樣的政策制定手段,而非精英間的根本政治對立,才是公民社會支持政變的根本原因。[57]
確實,普拉克所講的緊張局勢不僅與反對他信經濟學有關,也與激進分子扮演的新的角色有關,更為重要的是貧民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他們開始把自己視為合法自主的公民,對于他信的資本主義經濟成果提出了新的消費訴求。這一變化首先是向非政府組織許多工作的邏輯性提出了挑戰,從多方面使得貧民開始與非政府組織的意識形態分道揚鑣。然而,普拉克對貧民及其參與市場的愿望所提出的批評完全淹沒在了由非政府組織與社區組織發展協會共同交叉治理的格局中。在筆者與普拉克的采訪接近尾聲時,他描述了這樣一些目標:
簡言之,我們的目標是幫助人們整理自己的思想(“organi”khwam kit)。人民(prachachon)需要了解他們的基本權利(siti pun than)。如果他們知道這一點,他們就會攜手工作。你需要房屋權屬登記(tabian baan)、電力、水、土地、房子、孩子的教育、工作等來保障你的幸福。你首先需要這些東西。如果你沒有這些東西,那么你打算怎么去奮斗來獲得這些東西呢?你打算單槍匹馬地去闖蕩?不可能!你需要去組織團體,你需要一個制度、一個社區、社區組織、關系網絡、聯盟,只要能組織起來的任何形式,只要可以收集信息就行。你需要去組織!我們不會從儲蓄會著手。你又憑什么這樣干呢?要點在哪呢?儲蓄會的所有者不明白(jao khong mai khaojai waa)結會的目的何在呢?其夢想是什么呢?你應該不揣冒昧地問問他們,“你們的夢想是什么?”(tong ji khao tham wa array khu khwam fan khong khun)無論你有什么都可能被別人偷走。
在此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像普拉克這樣的非政府組織激進分子與社區組織發展協會在有關抗議與爭論問題上觀點嚴重對立,其對貧民的看法以及他們應該采取什么樣的價值觀卻十分相似。普拉克指出,從儲蓄著手毫無意義。然而,他進而指出,對于貧民來說,采取集體主義價值觀并實施長期不懈的動員是不可或缺的。要達此目的,他們應當調整其行為習慣以獲得想要的東西。社區組織發展協會所做的儲蓄會組織工作與社區行政管理也是按照相同的邏輯運作的。除了共享一個理想的結果之外,社區組織發展協會與非政府組織活動分子在這一過程中扮演著親近而又類似的角色,充當貧民的保護人,指導他們搞民主與發展。[58]簡言之,這些表面上看似彼此不合的團體組織在治理與提升貧民素質的共同使命的驅使下走到了一起。這樣一來,這些組織通過培訓、講習班以及灌輸一些亂七八糟的知識來加深隱晦權利的不對稱性,而上述活動就是其最具參與性的發展工作。[59]
然而,除了雜亂無章之外,這樣一些不對等關系將居民獲取權力與開發資金的可能性與其是否同意參與這些隸屬模式綁定在一起。無論是否隸屬哪個組織團體,參與孔敬住房系統工程的住戶須集體組織起來,改變原有身份,方可有資格取得開發資金,參與社區項目,最終與專家應對小組簽訂租賃合同,取得繼續占用國家鐵路公司土地的長期權利。為了與國家鐵路公司簽訂集體管理的土地租賃合同,居民不得不附屬于某個空間有限的集體組織起來的社區。作為社區的成員,居民得繪制土地圖,建立儲蓄會(盡管普拉克批評這樣的做法)。要取得住房改建的資金,居民們還得參加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的項目——要么參入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的附屬組織,要么加入四大地區組織體系。嚴格地講,居民如果選擇不按照非政府組織或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的框架行事,就不可能取得權利。[60]居民同樣不可能以個人房主的身份租房。因此,即便非政府組織與社區組織發展協會這兩大組織似乎提供了兩條歸屬城市的不同路徑,但這兩條路徑均把居民定位成受訓者,其愿望與習慣還需要改造與管理,以便能有效地展現其集體主義的新定位。[61]盡管非政府組織認為自身與社區相關的角色就是把它們組織起來與政府抗爭,其所作所為同樣加深了把貧民作為受訓者的不對等觀點。這一觀念不僅為激進分子提供了治理的切入點,而且也提供了支持軍事干預與限制民主的保守主義運動的契合點,因為他們總是懷疑,貧民尚未充分做好準備作為合法、自主的政治主體參與政治。
孔敬的兩大貧民窟組織陣營成員要求取得政治自治話語權的呼聲——即能夠讓他們的歧見確實讓人聽得見并為人所理解——反映出當代泰國許多貧苦公民所面臨的兩難境地。2001年,該市的城市組織體系分裂成兩大陣營:一派是以一位名叫梅荷(Mae Horm)的社區居民為首的聯合社區組織(United Communities network),該組織與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結盟;另一派是孔敬復興組織(Khon Kaen Revival Network),該組織通過四大地區貧民窟組織網與諸如普拉克這樣的非政府組織激進分子結成同盟。兩大陣營的參與者都聲稱,他們的選擇旨在將鐵路沿線的定居點改造成擁有持久土地權的名正言順的居民區,居民成為具有政治自治話語權的合法的政治行動者。
聯合社區組織首領梅荷指出,她與社區的其他幾位領導人選擇與非政府組織體系決裂,而與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緊密合作,反映了住戶避開不對等關系的目標。這種不對等關系正是20世紀90年代以非政府組織為首的激進主義的產物。通過尋求與國家機構更為直接的合作,他們認為貧民已成為合法的政治行動者,其合理的抱怨不滿理應得到解決。然而,即使她承認這個愿望的合理性,但她闡述說許多貧窮社區基本上都遭到了綁定:
對他們(非政府組織、國家、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研究人員)而言,我們只是工具(kruang mue)。非政府組織把我們當作搖錢樹。如果你與非政府組織合作,70%(的居民)將比現在的日子好過些,而余下的30%不得不與非政府組織處好關系,因為這些組織雇傭他們給他們發薪水。研究人員也把我們當作搖錢樹。政府也把我們當作獲取國際貨幣基金與世界銀行貸款的工具。我們不愿意成為城市的工具、政府的工具,或者非政府組織的工具。我們要憑借我們自己,但我們需要幫助。
非政府組織體系的參與者也清楚表達了與其激進主義對手類似的感受。孔敬非政府組織的一位成員說,“我對此感到厭倦。我對與人打交道感到索然無味。成天往返于曼谷之間很艱辛。我明年不想再擔任(地方組織)理事了。我不想再依附什么組織。我要自己照料自己,不想再去照料其他什么人了。”
所有這些居民都承認,通過與非政府組織打交道,他們對泰國的不平等問題有了更清楚的認識。他們同時也承認,他們的演講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作為社區組織者也更為自信。他們還告訴筆者,他們還學會了如何表達思想,如何與鄰居磋商,如何與管理其土地的政府機構討價還價。即便是那些與非政府組織決裂的參與者們也說,決裂本身也要拜他們從這些激進分子身上所學到的東西所賜。與此同時,那些與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緊密合作的居民們對直接撥付給社區的資金以及由機構組織的建筑專家與工程師團隊提供的技術援助感激不盡。然而,他們指出,由于非政府組織、規劃人員、社區組織發展協會官員有關可能的項目類型與可接受的政治安排的介紹只是紙上談兵,因此,無論處于哪個陣營,其與這些組織的關系最終都是產生相同的非對稱性束縛。事實上,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的官員們常常插手干預其組織體系的抗議能力。從這一點來講,無論是社區組織發展協會還是非政府組織,都在控制政治的適當形式方面起著關鍵作用。一位身為四大地區組織體系成員的居民如是說:
他們甚至不讓你直接向鐵路公司租賃,強迫你從社區組織發展協會租賃。他們認為我們不能專款專用,不能按時償付,所以我們就得與社區組織發展協會合作。你認為這是為什么呢?他們是想利用我們。社區組織發展協會要求我們去找政府的儲蓄銀行替他們議付貸款。
除了感到被這些開發機構利用之外,在兩大機構組織供職的居民也因其在這樣一個與政府共享的項目中所處結構性地位而感到有口難言。這樣的安排引起了居民的“幕后”討論,他們權衡自己有關怎樣獲得政府基金,與誰結盟才能取得土地所有權等諸多選擇。無論其選擇兩大陣營中的哪一派,都要求居民將其自主權交由當地組織指派的專家與激進分子打理。
這樣一來,鐵路沿線的紅衫軍及其政治議程受到了廣泛的擁護,這就毫不奇怪了。自2009年以來,紅衫軍提供了一種另類空間來思考這些兩難境地,使得一些(當然不是全部)居民在政治上組織起來。許多人指出,他們支持紅衫軍完全是對于由自身的從屬意識造成的窘況所做出的回應。這一異質的運動給他們提供了一種在他們看來可以取代社區組織發展協會以及非政府組織的政治自治空間,盡管他們提出的政治主張在那些政治行動者看來是自相矛盾的,例如提出參與消費資本主義作為社會公正的一部分這樣的主張。該運動也給予他們機會來討論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矛盾,來表達自主的愿望。盡管這些主張偶爾也與他信的政策有關聯,但絕不僅僅是他信議程或其個人的翻版。正如一位加入了非政府組織體系的居民所說,“如果你問我們社區中的大多數人,我們完全支持紅衫軍。他們走到哪,我們就跟到哪。與非政府組織在一起,情況就不是那樣了。他們恨他信。他(他信)說,我們不需要非政府組織,他們只會妨礙解決問題。”稍后,他告訴筆者,他與鐵路沿線的其他的紅衫軍支持者們可以在社區問題上與非政府組織合作,但不可能商討國家政治問題。
公民社會既是作為推進泰國民主化的行動者,也是作為較為普遍地理解民主制的概念范疇,而其在這兩個方面顯示出的無能為力是揭開其真實面目的關鍵因素。在討論國家與公民社會問題時,上述這些分歧并不顯見,因為牽連到政治本身這么一個更為寬泛的問題。盡管理解這些分歧需要考慮到不同的治理實體運作的力度不同所產生的關系變化,民主化問題不僅僅是在部門間取得平衡。與其相反,民主化事關怎樣讓不同的行動者以不同方式參與政治的問題。打一個確切的比喻,民主化故事好比把國家以及非國家代理機構像素化了,成為一個個控制貧民及其政治訴求的各自為陣的治理王國。這樣煞費心機地控制貧民激起了居民們通過像紅衫軍這樣的運動來主張其自主權。然而,這樣做與他們在治理組織體系中的工作既不抵觸,也不會完全毀了其工作。相反,他們同時參與了兩大陣營的項目。盡管居民們經常批評這樣一種結構安排,但他們也常常強調其帶來的福利。因此,正是因為非政府組織無法擺脫控制與動員民眾這一兩難境地,居民們注定要一邊接受控制一邊接受動員。這樣一些互為矛盾的安排提供了一個窗口,透過它我們可以觀察后他信時期泰國眾多而復雜的治理與表達不同政見的方式。
為了清楚起見,筆者認為他信政府并未給貧民帶來自主。盡管其許多政策為窮苦市民打開了通向成功繁榮的新的康莊大道,但其政治議程對于貧民及其能力仍具有根深蒂固的偏見。他信改革并擴大了治理范疇,但在許多方面并未帶來貧苦市民所想要的自主權。那些與社區組織發展協會密切合作的居民并不比那些與非政府組織合作的居民具有更大的自主權,同樣也是常常抱怨不休。與此相反,在他信時期還創造出許多獲取資金的可能性,而他信之后的這段時期卻暴露出諸多束縛的復雜性質,這些束縛成為了家常便飯,因為它強調了那些盤根錯節的治理部門,而許多貧苦市民要想獲得國家的資助,就得定期造訪這些部門。盡管他信的政策通過資源再分配與圍繞大多數選民的訴求精心打造政治議程而在某些方面加深了民主化進程,但未見得就是因為他信,而是因為他信倒臺以及接下來暫停民主政治的努力(成功的與不成功的)促使了紅衫軍的崛起,對那些隸屬觀念說不。在孔敬,紅衫軍的支持者們常常痛苦地談到他信,說他雖然有缺陷,但治理有方;即便有問題,但代表了他們的利益。雖然他信很重要,但他們指出,眼下暫停民主政治更為重要,這有助于他們更清晰地表達其政治訴求。
筆者的觀點也是如此,諸如四大地區貧民窟組織這樣的團體并非是反民主的。筆者在此反而要指出的是,非政府組織團體中許多人對于反民主組織的支持是建立在發展工作本身所具有的諸種矛盾之上的,因為發展工作給予這些人的定位是貧民的組織動員者與培訓者這樣一個雙重角色。這種雙重角色雖然有利于某些政治任務,但卻抑制了貧苦市民提出新興的政治自治訴求。對許多市民來講,非政府組織對他們治理與組織并重再次體現了那個較為古老的政治模式——貧民是低人一等的政治主體,不經過適當的培訓,其話語完全令人難以理解。盡管有許多居民仍然與這些治理機構綁定在一起,以期獲得開發援助并作為爭取權利的一種模式,他們也通過紅衫軍運動表達了自身的政治愿望。這些同時發生的政治項目讓我們得以對當代泰國已經涌現出來的(并且目前似乎正對其產生影響的)多重政治背景窺見一斑。
公民社會的來龍去脈是關乎政治本身的構成問題。如何回答這一問題與當前有關政治應當采取何種恰當的形式以及誰才是合法的政治參與者所產生的分歧有關。這個問題是泰國當代斗爭的核心。要回答這個問題無需循規蹈矩,而是首先要更深刻地理解新的政治主體產生的方式。
筆者在上文中所描述的一些反民主傾向,在 2014年軍事政變后似乎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政變后不久,四大地區貧民窟組織、貧民大會以及公正社會人民運動(the People’s Movement for a Just Society)發表聲明,對政變進行譴責,要求恢復民主治理。然而,筆者的許多線人仍不停報告說,人民民主改革委員會及其發起的“先改革后選舉”運動仍然受到非政府組織組織者的歡迎。其實,這些守舊的非政府組織激進分子大都沒有參與政變后的游行示威活動。他們發表了一些有關改革與調解措辭溫和的聲明,而不是參與抗議。[63]雖然散亂的學生組織、來自各府的紅衫軍支持者以及仗義執言的學者舉行了這場聲勢最為宏大的非暴力抵抗活動(并在軍事鎮壓中首當其沖),其中卻不見大多數非政府組織著名激進分子的身影。[64]但在軍人政府站穩腳跟之后,在諸如金礦、逐出林地、住房問題以及基建項目等問題上不斷出現對抗,這便將早期的激進組織體系再次卷入進來。[64]這些運動能否代表那些擔心公民與政治權利遭受限制的團體組織說話尚待觀察。正如筆者在本文中所表明的那樣,搞這些運動或許具有變革的性質,但或許也會造成非政府組織激進主義那一套說教與方法更為廣泛地卷土重來。
要給公民社會范疇下定義不單單是做分析練習,而是這段歷史本身所具有的政治意蘊的一部分。筆者在本文中所描述的不斷變化的形形色色的歧見說明,那些死心塌地的激進分子是如何轉而反對民主的,其原因部分在于他們的工作完全專注于產出新的治理形式,而這些治理形式又削弱了其與國家對抗的初始角色。另外,盡管他們的選民繼續光顧那些政府項目,但他們本人卻開始信奉新的政治自治。事情的這些發展已經在泰國對合法的政治與非法的政治的劃定提出了挑戰,正如 2014年政變所表明的那樣,這些變化不但沒有解決泰國的問題,反而產生了新的但又未知的未來政治格局。
注釋:
[1]這個結論的一個例外是鄧肯·麥卡高(Duncan McCargo)的研究論文,“Problematizing Democratization: The Thai Case”, Institut for Historie, Internationale Studier og Samfundsforhold, Aalborg University, 1997, p.16。
[2]關于2006-2009年期間非政府組織的諸種不予回應的報告,參見Giles Ji Ungpakorn,“Why have most Thai NGOs chosen to side with the conservative royalists, against democracy and the poor?”, Interface: A Journal for and about Social Movements, Vol.1, No.2 (2009), pp.233-37。參見Giles Ji Ungpakorn, “Total Silence from the Human Rights Commission and NGOs as Hundreds of Pro-Democracy Academics and Activists Arrested”, uglytruth-Thailand, http://uglytruththailand.wordpress.com/category/blog/。
[3]要探討有關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可參見 Kengkij Kitirianglarp and Kevin Hewison,“Social Movements and Political Opposition in Contemporary Thailand”, Pacific Review, Vol.22, No.4 (2009), pp.451-77。
[4]諸如此類的變化發生在孔敬,本文也附帶討論發生在泰國東北部的情況。雖然筆者并沒有親歷泰國政治斗爭在這一特定地區的轟轟烈烈的場面,但其他人(包括筆者本人)在其他地方經歷過。參見“Provincializing Bangkok: Isan from ‘not yet’ to ‘now’”, Special Focus South East Asia Research, Vol.20, No.3 (2012), pp.299-397。
[5]Jacques Ranciere, Disagreement: Politics and Philosophy, translated by Julie Rose,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9, pp.8-9, 40.See also Jacques Ranciere, Hatred of Democracy, translated by Steve Corcoran, London: Verso, 2002.
[6]Benjamin Arditi, Politics on the Edges of Liberalism: Difference, Populism, Revolution, Agitation, Edinburgh: University of Edinburgh Press, p.77.
[7]Kasian Tejapira, “Thammarat/Good Governance in glocalizing Thailand”, in Carol Gluck and Anna Lowenhaupt Tsing (eds), Words in Motion: Toward a Global Lexicon,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9.
[8]參見Michel Foucault “Govermentality”, in G.Burchell, Colin Gordon, and Peter Miller (eds), The Foucault Effect: Studies in Governmentality: with two lectures by and an interview with Michel Foucault,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同時參見Michael Kelly Connors, Democracy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Thailand, Copenhagen: NIAS Press, 2007) on the history of “democrasubjection”。
[9]James Ferguson and Akhil Gupta, “Spatializing States: Toward an Ethnography of Neoliberal Governmentality”, American Ethnologist, Vol.29, No.4 (1997), pp.981-1002.
[10]Andrew Walker, Thailand’s Political Peasants: Power in the Modern Rural Economy,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2012, pp.188-189.
[11]James R.Klei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Kingdom of Thailand 1997: A Blueprint for Participatory Democracy”, The Asia Foundation Working Paper Series, No.8 (1998).同時參見Erik Martinez Kuhonta, “The Paradox of Thailand’s 1997 ‘People’s Constitution’: 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 Asian Survey, Vol.48, No.3 (May/June 2008), pp.372-392.
[12]Jean Comaroff and John Comaroff, “Millennial Capitalism: First Thoughts on a Second Coming”, Public Culture, Vol.12, No.2 (2000), pp.291-343, 334.
[13]Robert Putnam, Making Democracy Work: Civic Traditions in Modern Ital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3.
[14]Jurgen Habermas, 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 An Inquiry into a Category of Bourgeois Society, translated by Thomas Burger with Frederick Lawrence,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1.
[15]Philip D.Oxhorn, Organizing Civil Society: The Popular Sectors and the Struggle for Democracy in Chile, University Park: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5; Leonardo Avritzer, Democracy and the Public Space in Latin America,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2.
[16]Julia Elyachar, “Empowerment Money: The World Bank, 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 and the Value of Culture in Egypt”, Public Culture, Vol.14, No.3 (2002), pp.493-513.
[17]Kasian Tejapira, “Thammarat/Good Governance in glocalizing Thailand”, pp.316-322.
[18]公民社會的版本與早先名為benjapaki的構想有關,即五方模式,由學者、民眾、非政府組織、國家和企業構成。按照著名醫生與社會活動家普拉韋斯·瓦希(Prawese Wasi)的定義,公民社會這一概念是指關心社會問題的團體組織通過社會合作與建立共識來改善社會的一種模式。參見Chantana Banpasirichote, “Civil Society Discourse and the Future of Radical Environmental Movements in Thailand”, in Lee Hok Guan (ed.), Civil Society inSoutheast Asia, Singapore: NIAS Press, 2004, p.247.以及Will Kymlicka and Wayne Norman,“Return of the Citizen: A Survey of Recent Work on Citizenship Theory”, Ethics, Vol.104 (January 1994), pp.352-381。
[19]Chantana Banpasirichote, “Civil Society and Good Governance: A New Chapter in Thailand’s Political Reform?”, in Fahimul Quadir and Jayant Lele (eds.), Democracy and Civil Society in Asia: Volume 1: Globalization, Democracy and Civil Society in Asia,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Banpasirichote, “Civil Society Discourse and the Future of Radical Environmental Movements in Thailand”, 同上引書; Ku-Hyun Jung, Civil Society response to Asian Crisis: Thailand, Indonesia, and Korea, Seoul: Institute of East and West Studies, 2004.
[20]James LoGerfo, “Civil Society and Democratization in Thailand 1973-1992”, Ph.D.dissertation, Columbia University, 1997; Ukrist Pathamanand, “Globalization and Democratic Development in Thailand: The New Path of the Military, Private Sector and Civil Society”,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Vol.23, No.1 (April 2001), pp.24-42; Naruemon Thabchumpon,“NGOs and Popular Politics: forum of the poor and political reforms”, in Report of the Research Seminar on Patterns and Levels of Democracy in Southeast Asia: Understanding People’s roles in Democratic Exercise, Asian Network For Free Elections and Asian Forum for Human Rights and Development, Bangkok, 2002; “NGOS and Grassroots Participation in the Political Reform Process”, in Duncan McCargo (ed.), Reforming Thai Politics, Copenhagen: NIAS Press, 2002; Juree Vichit-Vadakan, “Civil Society: Exploring a Diverse and Complex Landscape”, in David C.Schak and Wayne Hudson (eds.), Civil Society in Asia, Burlington: 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 2002; Suthy Prasartse, “From Victimized Communities to Movement Powers and Grassroots Democracy: The Case of the Assembly of the Poor”, in Democracy and Civil Society in Asia, 同上引書。
[21]McCargo, “Problematizing Democratization”, 同上引書, p.5.
[22]值得一提的是Daniel Arghiros關于職業組織擴展的文章,文章說明了團體組織是如何利用民主來達成其民主的還是非民主的目的的,Daniel Arghiros, Democracy, Development, and Decentralization in Provincial Thailand, Richmond: Curzon, 2001; “Political Reform and Civil Society at the Local Level: Thailand’s Local Government Reform Process”, in Reforming Thai Politics, 同上引書。
[23]頌猜對公民社會的評估更為復雜,凸顯了公民社會內部的若干歧見。參見Somchai Phatharathananunth, “Civil Society and Democratization in Thailand: A Critique of Elite Democracy”, in Reforming Thai Politics, 同上引書; 同時參見 Somchai Phatharathananunth, Civil Society and Democratization: Social Movements in Northeast Thailand, Copenhagen: NIAS Press, 2006。
[24]Pasuk Phongpaichit, Civilising the State, Amsterdam: Centre for Asian Studies, 1999.
[26]James Ockey, “Civil Society and Street Politics: Lessons from the 1950s”, in Reforming Thai Politics, 同上引書。
[27]Tyrell Haberkorn, Revolution Interrupted: Farmers, Students, Law, and Violence inNorthern Thailand,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2011.
[28]Kanokrat Lertchoosakul, “The Rise of the Octobrists: Power and Conflict among Former Left Wing Student Activists in Contemporary Thai Politics”, Ph.D.thesis, The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2012.
[29]對公民社會的批判性分析強調如何定義公民社會與國家之間的界線,這是一個優先考慮的政治問題。從馬克思的《論猶太問題》、葛蘭西有關公民社會是國家“土方工程”的概念,到諾博托·波比奧有關公民社會本身就是負面定義的剩余范疇(而不是國家)的真知灼見,均強調了制定政治界限的問題及其深刻的政治影響。參見Karl Marx, “On the Jewish Question”, in Writings of the Young Marx on Philosophy and Society,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Loyd D.Easton and Kurt H.Guddat, New York: Anchor Books, 1967; Antonio Gramsci, 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 translated by Quintin Hoare and Geoffrey Nowell Smith, 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1971; Noberto Bobbio, Democracy and Dictatorship: The Nature and Limits of State Power, translated by Peter Kenneal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89.See also Timothy Mitchell, “Society, Economy, and the State Effect”, in Arhadana Sharma and Akhil Gupta (eds.), The Anthropology of the State: A Reader, Mal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6, pp.169-187.
[30]引自 Matei Candea, “Our Division of the Universe: Making a Space for the Non-Political in the Anthropology of Politics”, Current Anthropology, Vol.52, No.3 (June 2011), p.321。與朗西埃和筆者本人的觀點相反,Candea認為,凡是政治的都是非政治導致的。筆者沒有采用這一觀點,因為筆者對于什么非政治的界定(Candea的觀點)不感興趣,而是更關注這種觀點忽略了什么,因為它畢竟不屬于人們認為的“適當政治”的范疇。
[31]Michael Montesano, “Political Contests in the Advent of Bangkok’s 19 September Putch”, in John Funston (ed.), Divided Over Thaksin: Thailand’s Coup and Problematic Transition, Chiang Mai: Silkworm Books, 2009.
[32]Nancy Fraser, Justice Interrupts: 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 “Postsocialist” Condition, New York: Routeledge, 1997, pp.121-150.
[33]Benjamin Arditi, “Disagreement Without Reconciliation: Democracy, equality, and the public realm”, Critical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ocial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Vol.12, No.2 (2009), p.175.
[34]在此,剩余的回歸是對本杰明·阿爾迪蒂的觀點——即民粹主義可以描述為佛洛依德的“壓抑的回歸”——的另一種說法。參見Arditi, Politics on the Edges of Liberalism, 同上引書, p.77。
[35]Ungpakorn, “Why have most Thai NGOs chosen to side with the conservative royalists, against democracy and the poor?”, 同上引書, p.235.
[36]Kengkij and Hewison, “Social Movements and Political Opposition”, 同上引書.
[37]有關這些變化更為詳盡的情況,參見 Somchai Patharathnanunth, “Civil Society Against Democracy”, Fieldsites-Hot Spots, Cultural Anthropology Online, 23 September 2014, http://www.culanth.org/fieldsights/575-civil-society-againstdemocracy以及Bencharat Sae Chua,“Revisiting ‘People’s Politics’”, Fieldsites-Hot Spots, Cultural Anthropology Online, 23 September 2014, http://www.culanth.org/fieldsights/576-revisiting-people-s-politics.
[38]被逐出林地的居民抵制國家農業土地改革項目,組織并發起了新的強大運動。貧民大會(始于 1995年)把來自受到水壩影響的社區、艾滋病患者以及貧困的城市社區的激進分子聚集成為廣泛的聯盟。
[39]Somchai Phatharathananunth, Civil Society and Democratization, 同上引書。
[40]這一批評與朗西埃有關精英仇恨民主的精辟理解不謀而合。參見Jacques Ranciere, Hatred of Democracy, London: Verso Books, 2006, p.41; see also Ranciere, Disagreement, 同上引書, p.89。
[41]Bruce Missingham, Assembly of the Poor in Thailand: From Local Struggles to National Protest Movement, Chiang Mai: Silkworm Books, 2003.
[42]Somchai, Civil Society and Democratization, 同上引書, p.220.
[43]Kengkij and Hewison, “Social Movements and Political Opposition, 同上引書, p.463.
[44]參見 Eli Elinoff, “Sufficient Citizens: Moderation and the Politics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in Thailand”, Political and Legal Anthropology Review, Vol.37, No.1 (2014), pp.89-108。
[45]Somsook Boonyabancha, “A Decade of Change: From the Urban Community Development Office (UCDO) to the Community Organizations Development Institute (CODI) in Thailand”, IIED Working Paper 12 (2003), pp.1-5.
[46]Helen Chiu, Thai Housing Policy: 1940-1978, Bangkok: Chulalongkorn Social Research Institute, 1986; Ceinwen Giles, “The Autonomy of Thai housing policy, 1945-1996”, Habitat International, Vol.27 (2003), pp.227-244.
[47]Elyachar, “Empowerment Money: The World Bank, 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 and the Value of Culture in Egypt”, 同上引書, p.498.
[48]Kasian, “Thammarat/GooA Governance in glocalizing Thailand”, 同上引書, pp.320-21.
[49]Ananya Roy, “Civic Governmentality: The Politics of Inclusion in Beirut and Mumbai”, Antipode, Vol.41, No.1 (2009), p.161.
[50]John Ciorciari, “Thaksin’s Chance for Leading Role in Region”, Straits Times, 10 March 2004; Nick Cumming-Bruce, “Thaksin turns Thai crisis into opportunity”, New York Times, 12 January 2005; Wayne Arnold, “Thailand Sets Path to Better Economy”, New York Times, 24 October 2003.
[51]Oliver Pye and Wolfram Schaffer, “The 2006 anti-Thaksin movement in Thailand: An analysis”,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sian Studies, Vol.38, No.1 (2008), p.39.
[52]Pasuk Phongpaichit and Chris Baker, Thaksin: The Business of Politics in Thailand, Chiang Mai: Silkworm Books, 2004; Duncan McCargo and Ukrist Pathmanand, The Thaksinization of Thailand, Copenhagen: NIAS Press, 2005.
[53]由全國住房管理局經營的“我們關心住房項目”(Baan Ua Athorn)為工薪階層提供了成千上萬套廉租房。孔敬設有4個項目點,但大多數房源無人居住。
[54]村基金(Village Fund)給村子提供了100萬泰銖作為滾動資金,由一個委員會負責管理。該筆資金可以給每一位債務人提供多達2萬泰銖的貸款。參見Pasuk and Baker, Thaksin: The Business of Politics in Thailand, 同上引書。
[55]30銖醫療保健計劃構成全國性的醫療保健體系,要求參與人員向政府登記,每位公民僅能享受30泰銖或0.80美元的醫療保健。
[56]Aihwa Ong, Neoliberalism as Exception: Mutations in Citizenship and Sovereignty,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6.
[57]同樣,Kengkij and Hewison還指出,許多非政府組織把支持人民民主聯盟視為必要的策略。參見Kengkij and Hewison, “Social Movements and Political Opposition”, 同上引書。
[58]有關該關系的更為詳盡的討論,參見 Michael Kelly Connors, Democracy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Thailand, 同上引書, p.74。
[59]Foucault, “Govermentality”, in The Foucault Effect: Studies in Governmentality: With two lectures by and an interview with Michel Foucault, 同上引書.
[60]貧民需要培訓這一觀念在開發邏輯中普遍存在。參見Nancy Postero, Now We are Citizens: Indigenous Politics in Post-Multicultural Bolivia, Palo Alto: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Tania Li, The Will to Improve: Governmentality, Development, and the Practice of Politics,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7; Eli Elinoff, “Architectures of Citizenship: Democracy, Development and Participatory Politics in Thailand’s Railway Communities”, Ph.D.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Diego, 2013。
[62]Ferguson and Gupta, “Spatializing States”, 同上引書.
[63]Ungpakorn, “Total Silence from the Human Rights Commission and NGOs as Hundreds of Pro-Democracy Academics and Activists Arrested”, 同上引書.
[64]參見Chua, “Revisiting ‘People’s Politics’”, 同上引書。
(原載新加坡東南亞研究所出版《當代東南亞》2014年第3期)
成都大學四川省泰國研究中心副教授 姚 鍵 譯
*作者伊萊·埃莉諾夫(ELI ELINOFF)是新加坡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the Asia Research Institute, 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亞洲城市化項目聯合博士后研究員。
*本文系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十二五”規劃2013年度課題“國外智庫2000-2013泰國研究譯介”(SC13WY25)階段性成果。First published in English by ISEAS Publishing under the title of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Vol.36, No 3, Singapore: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2014.Translated with the kind permission of the publis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