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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俞桑

2016-08-10 10:07:04浩子
長城 2016年4期

浩子

1

我瞪著雙眼,瞳仁凝縮成兩個驚愕的點,張著的嘴巴,也漸漸成了大大的問號。那是俞桑嗎?我湊近了電線桿,看著上面的尋人啟事發著愣。

尋人啟事上的照片不是很清晰,畫面黑乎乎的,有著強烈的木刻效果。那張棱角分明的方臉,板寸的頭型,卻讓我印象深刻,因為那是俞桑典型的標志。俞桑就是那樣,方臉,寸頭。再有就是他的唇很薄,細長的眼總是半睜半閉地瞇縫著,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打盹。

啟事上寫著,俞某,38歲,男,患有輕度抑郁癥,于某月某日離家出走,有發現者請及時與郝某某聯系,必有重謝。上面有聯系方式,以及俞某走時穿著打扮的說明等等。也許是張貼時很匆忙,紙張的邊緣沒有粘牢,邊角部分有幾處被風撕破了,微風拂過,嘩嘩作響。

我覺得那人的長相確實與俞桑仿佛,也許是復印出來的照片效果不佳,五官有些變形,我不敢確定。俞某,也是兩個字的名字,和俞桑倒是吻合,而且落款郝某某,和俞桑的媳婦郝思思的名字一樣,也是三個字。俞桑有抑郁癥嗎?他只是不愛說話,啥時有了這種病呀?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給郝思思打個電話問一問,可想了想又沒敢造次。如果沒有這回事兒怎么辦?有這么開玩笑的嗎?俞桑肯定琢磨我又在編派他,就他那個犟脾氣,絕不會與我善罷甘休。郝思思就更不得了了,就她那張刀子嘴,非把我大卸八塊不可。可如果不問一下,就我和俞桑十幾年的同事,加上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郝思思也不會饒了我。過去,我很少去思思家,倆人偶爾碰上了,也只是寒暄幾句而已。和舊日戀人膩在一起,總有瓜田李下之嫌,況且,俞桑又是那種疑心很重的人,看自己老婆就像護食的狗。

幾年前,俞桑從宣傳科下來時,情緒很激動。他拍著桌子說,讓我去車間干活兒,門兒沒有!我豁出來買斷下崗,到外邊打工也不去車間干活兒!其實,他就算是到了車間,身份也沒變,只是多了一項工作,要兼職勞資員。俞桑覺得從上面下來很沒面子。結果他真的買斷了,也真的去給各式各樣的小資本家打工了。

俞桑下崗之后,廠子搬遷了,搬到了離外環還有二里的新工業區。我也搬家了,搬到了距工業區十里的新小區,離他家遠了,我和俞桑見面的機會自然就少了。起初俞桑見到我時還頗為得意,說,現在廠里不行了吧,全民的就是干不過私人的,你看裁員裁的,把上了幾十年的老工人也弄待崗了。多會起名啊!還待崗?和他媽失業有啥區別?我看那會兒俞桑一定喝了不少酒。這小子的金口只有酒精能撬開,不喝酒時,嘴巴就像加了幾道封條。后來,我聽說俞桑去外地打工了,很長時間也不回來。回來了,就又換了一家公司,沒幾天又走了,就像日本電影里的寅次郎,整天在外飄著,像風吹走的一片葉子,一直找不到自己的根。

我的手機響了,看看來電顯示,號碼很生,以為又是騷擾電話。但那手機執著任性的鈴聲,還是讓我按了接聽鍵。騷擾電話只是“晃”幾下,不會響這么長時間。果然,電話是郝思思打來的。我們有很長時間沒聯系了,我把她的手機號都忘了。她一開口就數叨我,一個破手機號總瞎換個啥?弄得找你都找不到!

我是換了手機號碼,但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我換了號以后,曾經告訴過俞桑。這個小心眼兒的家伙,肯定是不想讓思思知道我的手機號,根本就沒告訴她。我覺得俞桑在我與思思的事情上,總有著莫名的憂慮。擔心什么呢?擔心我和思思一不留神再續前緣?莫名其妙。

我轉彎抹角地問了那個啟事的事兒,話筒里的聲音就大了起來,震得我耳膜直顫,我家俞桑離家出走了!兩個多月了,手機也打不通,也不知死哪兒去了!

我有些納悶,手機為啥打不通?

思思氣咻咻地說,停機了!這個死鬼和我玩消失……往常他去哪兒還吭一聲,有事兒沒事兒也打幾個電話回來。這回倒好,屁也不放一個,就找不到人了!

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正當年的女人,男人總不在身邊,這日子怎么過?由此我心里產生了不該有的怨艾,怨俞桑太魯莽,為了賭氣為了面子把工作弄丟了。

吳言,明天你得和我去一趟殯儀館!思思近似命令的口氣讓我吃了一驚,忙問,去殯儀館干嗎,誰沒了?話筒的那頭沒了動靜,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嚶嚶啜啜的抽泣聲,繼而又變成了嚎啕聲。我立刻有些緊張了,思思,怎么了?你先別哭,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繼續哭了一陣,才抽抽噎噎告訴我,俞桑兩個月都沒個音訊,她一著急,就報了案。昨天公安局來了電話說,在山里的一個小山澗旁,發現了一具無名男尸。一直也找不到主兒,正好你報案了,就去認一下吧,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思思曾想要局里派個人陪她去,但警察說現在警力有限,讓她自己想辦法。她還聽見警察在電話里嘟囔著,又不是刑事案件,用得著賣一個搭一個嗎?把我們當什么了?

思思哽咽著說,我沒敢告訴俞桑的家人,怕他們受不了。關鍵是不知道是不是他,如果不是,讓他家老人白白受一回驚嚇,怎么得了?她緩了緩說,我也不想告訴別人,這事,太丟人啦!

電話里又停了片刻,思思才聲音發顫地說,我特別害怕,昨晚都做噩夢了。警察說啦,那個人是凍死的,樣子有點慘,讓我做好心理準備。你聽聽,還不定慘成啥樣呢!

見我一直沒吱聲,思思陰陰地說,反正你也是俞桑的朋友,你也該幫一下忙吧?不然,晚上他也會找你的!

我對思思的說話方式早有準備,但她說話時那種惡狠狠的口氣,陰森森的腔調,也實在讓我有些不舒服。也許思思覺得俞桑出事了,我會看她的笑話。女人就是女人,其實我哪有她想的那么復雜,說不嫉妒,那是說謊,但要說看笑話,我怎么可能?不看僧面看佛面,郝思思好歹是我曾經的最愛,也是我的發小,說光著腚一起長大的有些不妥,但要說青梅竹馬那是毫無疑問的。小的時候,我總是像親哥哥一樣護著她,以至于思思真的把我當成了哥哥。也是這個倒霉的角色,讓她對我怎么也愛不起來,才便宜了俞桑這個倔小子。

我用柔和的語氣安慰她,行了,你不用擔心,我去不就完了。之后,我又用哄妹妹的口氣逗她,你哭個啥呀,要不是呢,你這鼻涕眼淚的,不是白流了嗎?

2

第二天早上,我打車去了郝思思那里。我望著樓上猶豫了一會兒,最后苦笑了一下,還是上了樓。

思思臉色憔悴,看上去有些精神恍惚。眼袋水腫著,像裝滿了昨夜的眼淚。我告訴她,出租車就在外面等著哪。

她在鏡子前仔細攏了攏凌亂的頭發,揉了揉水腫的有些發黑的眼圈,打開粉餅盒,往臉上敷著粉。我知道她一定沒吃早飯,就遞給她一份煎餅果子。她卻沒有接,擺了擺手說,我吃不下。

思思帶著我到了焚化爐旁一個冷清的小院。她讓我先找人問一下。我見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眼睛呆呆地望著我,像是問,我可以不去嗎?

其實,我心里也同樣害怕。小院很嚴實,隔絕了悼念廳和廣場上的喧囂和嘈雜,變得安靜死寂,讓人心里有著強烈的恐懼感。我正要敲一個平房的門,那扇門卻開了,從里竄出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著實把我嚇了一跳。他見我探頭探腦的樣子,就用很不客氣的口吻問,瞎竄什么?有什么事兒?我結結巴巴地說明了來意。他就指著另一扇大門說,就在那里,你們去吧。我試探地問,你能帶我去嗎?那人好像沒聽見一樣,毫不理會地邁著方步走了。

我叫上思思,走到了年輕人指的那扇門,我膽怯地先將門輕推了一條縫兒,只見里面黑魆魆的,借著外面灑進去的光線,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幾排灰色的冰柜靠在墻邊,旁邊有幾處還閃著紅色的光,像鬼火一樣。平時,我也參加過一些葬禮,也見過許多死者的遺容,從未害怕過。但不知這次是怎么啦,心一直突突地跳。我在墻上摸索著找到開關,啪的一下,小葫蘆似的白熾燈一起亮了。我看清了,那些紅光原來是冰柜插座的指示燈。看到那一排排的冰柜,我眼直了,這可怎么找啊?看到思思正要走進來,我忙和她擺手,誰知她以為出了什么狀況,立刻尖叫著跑了。

最后還是那個年輕人帶著我們去了。看來他們已經接到了公安局的電話通知,但心里還有些不情愿,嘴里嘀嘀咕咕地發著牢騷。我們拐進了一個簡陋的房間,一張褐色破桌子上面,停放著那具姿態怪異的男尸。也許是氣溫轉暖,他身上的冰已開始融化,桌子上和地板上汪著些水。那男尸四肢支棱八叉的,兩只胳膊環抱在胸前。頭發很長,胡子也很長,褲子裂開了一道大口子,衣袖也被豁開了,袒露的胳膊和大腿上有些黃泥。腳上沒有鞋襪,趾甲里滿是黑黑的臟泥。臉上有幾處很紅,像是瘀斑。他的樣子像一座沒有藝術感的雕塑,似乎在擁抱著什么。思思躲在我背后,戰戰兢兢地緊抓著我的肩膀。我能清楚地感到,她在不停地顫抖。這不是他!她突然大聲叫著跑出了門。我以為郝思思已經被恐懼弄得歇斯底里了。

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說,要仔細看。人一旦死了,身體會萎縮,脫水也會讓人脫相,肯定和活著時差很多。我問,那該怎么辦?他說,實在認不準,就去做個DNA。

我和思思說了年輕人的建議,思思卻搖頭說,不做。我看那個人絕對不是俞桑,俞桑我能不認識嗎?一個被窩睡了十多年的覺,他身上有幾個痦子,長在哪兒,我都清清楚楚,化成灰我都認得!

我勸她,還是做一個心里踏實。如果不是也放心了,說明俞桑沒什么事。我隨后出主意說,不然這樣,做DNA的所有費用由我出,需要聯系張羅的事兒我都包了,你看怎么樣?對于我的大包大攬,思思只是鼻子里哼了一聲,怎么?你是希望那堆爛肉就是俞桑,是吧?我說不是他,就一定不是!做什么DNA?你錢多了燒的?

3

還是郝思思說得對,那人不是俞桑。她的結論很快得到了證實。那天中午,思思給我打來電話,說公安局給她打電話了,說那個人是鄰縣一個村的流浪漢,尸體已經被他的家人領走了。思思氣呼呼地說,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照片我都給他們了,還他媽讓我去認個要飯花子!也不知道他們眼睛怎么長的?我說,行了,確認了也就放心了,說明俞桑沒事,也算是個好事兒。

因為俞桑的出走,我和思思有了更多接觸的機會,也使我想起了俞桑的很多故事。此前,就因為俞桑的所謂紋身,弄得我和思思曾經半紅臉。那次我出差到重慶,天氣又悶又潮。走在人頭攢動的大街上,我卻意外地看到了俞桑!他穿著大跨欄背心、短褲,黑色的背心上印著黃色的夢露。他走得很快,從我身邊一閃而過。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我驚奇地發現,他身上居然還有紋身。一只龍爪搭在他的肩上,胳膊上盤著龍尾,背心掩蓋的地方一定是龍的其他部位。

回來之后,我就當笑話和同事說了。誰知這件事兒卻以訛傳訛,憑空增加了很多內容。有人說俞桑已經混上黑社會了;也有人說俞桑成了要賬公司的打手,紋著身戴著墨鏡,每天都打打殺殺的;還有人說俞桑被黑社會追殺,家也不敢回了。把子虛烏有的事兒,說得活靈活現。他們還把我和那些不著邊際的胡謅白咧也扯在一起,說,那些都是吳言親眼所見!而且,每次都加上這個注腳。這幫好嚼老婆舌的東西!難怪伊索說,舌頭是世界上最好的菜,也是世界上最壞的菜。我也覺得舌頭真是可怕。

同事們冷冷地說,俞桑變化蠻大的呀!工人們就沒那么客氣了,罵罵咧咧地說,呸!什么狗屁干部!那會兒還和我們講什么文明講什么道德,裝得人模狗樣的,壞起來比誰都快!后來郝思思也知道了。那天思思把我堵在辦公室,非要我說說,到底和俞桑有多大的仇?這般卑鄙地編派他,抹黑他。為了緩解關系,我硬著頭皮請他們兩口子到大酒店實實在在撮了一頓。

我記得那天俞桑端著酒杯,傻笑著說,我回來第一天就被思思扒了個精光,連屁股蛋子都仔細看了,還納悶地問我,你不是紋身了嗎?那條龍哪去了?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敢情那天是我認錯人了。

自從那次以后,我又見過俞桑幾次,但他總是躲著我。我感覺他還在為紋身的事兒怨恨我。他就是這樣的人,疑心太重,所謂“疑心生暗鬼”。

但在街里的那次邂逅卻有點不一樣。俞桑沒有回避我,笑著主動和我打了招呼。我問了問他的情況,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啥也沒干,在家待著哪。買買菜,做做飯。前陣子父親病了,又在醫院陪了陪床。我想了想說,你不是去了外地嗎?他很不屑地說,哪兒都一樣,干了一個月,發不出工資,不干了。我們路過他家時,他一把拉住我,很誠懇地要我到他家坐坐。我不想去,但一想,如今俞桑落魄,在這當口上不去,像是有意疏遠他,顯得有點不仗義。

他家里很亂,茶幾上擺著《經濟管理教程》,還有一本《誰動了我的奶酪》。讓我有些好奇的是,他的沙發上還放著一塊厚厚的木板,旁邊還有一柄手鋸。木板已鋸成了槍托的形狀,上面勾勾抹抹地畫著很多奇怪的圖案。臨近中午了,我起身要走。俞桑說,在我家喝點酒吧,反正孩子去他爺爺家了,思思中午不回來了,我一個人吃飯也沒意思。

他起身穿上了外罩,說到市場買點熟食。我看看空空的房間,覺得自己待在那里也沒意思,就隨他一起去了。俞桑也沒攔著,摟著我的肩膀就去了市場。

俞桑一下子挑了不少東西,有雞脖子、牛百葉、醬豬蹄和炸肉。然后,他就慢條斯理地和那個老板砍起價來。熟食店老板磨不過他,只好將零頭抹了。但他還是在那里問這問那,甚至問起了叉燒肉的制作方法。問得老板機警起來,言語也不好聽了。俞桑這才吩咐把稱好的熟食裝袋,并做出準備付錢樣子。他先掏了上衣內兜,沒掏出什么,又掏了兩個外衣兜,然后是褲兜、屁兜,一頓渾身上下地摩挲,只摸出了幾塊錢。他沖我不自然地笑了笑,一攤雙手說,看我這記性,換了衣服都忘了,你等我一會兒,我回家去取錢包,一會兒就回來。

我知道俞桑在做戲。我掏出了錢包,付了賬。他沒有虛情假意地攔我,只是嘿嘿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

俞桑從廚房拿出了一瓶泥壺裝的“湘泉”。也許在他看來,那已經是他喝的酒里最高檔的了。我也很喜歡那種曲香味的酒,喝起來口感綿柔,窖香醇厚。我喝著酒,卻一直對沙發上那塊木板保持著興趣,便問他,那是要做什么?

你喜歡探險嗎?俞桑忽然問我。

我不解地問,探險?到哪兒去探險?

俞桑似乎來了興致。他放下酒杯,隨手抓起那塊已做成槍托模樣的木板,在手里輕輕地拍著,你知道不?現在是隕石收藏熱,隕石,很值錢!電視里播了,有個美國人開著直升機去撒哈拉沙漠找隕石,現在資產有幾百億哩……

我淡淡地說,沒那么容易吧,再說,你也不認識隕石是啥樣子啊。他沒有理會我話里的另一層意思,反倒大講特講新疆的隕石如何多,像是到了那個地方,貓腰就能撿一麻袋一樣。說完了新疆他又說內蒙,說到內蒙可以挖石榴石和橄欖石。他說,那是亞寶石,比寶石就差一點點,也很值錢!挖上一袋子就發財了。他說已經準備了露營帳篷、照相機、望遠鏡、放大鏡、旅行鍬,他還要做一個弩。說著,他攥著那塊木板,興奮地啪啪拍著自己的手掌,說,再弄幾天,這個弩就弄成了。我覺得他的計劃著實有些瘋狂,但有點像俞桑的風格,就像他當初買斷一樣。

吳言,我覺得這隕石的事兒,有點靠譜,你說呢……俞桑對自己的想法頗為得意。其實我早從網上看到已經有很多“追隕”人了,但我不想向他兜頭澆上一盆涼水,畢竟,俞桑能像現在這樣興奮,很少見。我每次見到他,總是陰著臉,垂頭喪氣的模樣,再把他打回原形,我實在不忍心。可我又納悶了,既然是去找隕石,弄那個弩干啥?他說他要徒步探險,萬一路上遇到野獸,弓弩就能抵擋一陣子。餓了,還能射只兔子或是一只鳥。他說林子里的斑鳩很好打,肉也好吃,比鴿子肉香。俞桑握著那塊木板,仰著頭,細瞇著眼望著房頂上的吸頂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探險,多自由啊,想去哪兒去哪兒,不用被別人欺負,也不用和他們斗心眼兒,玩智慧,也不用擔心被老板炒,多好啊……

那天我喝得微醉,心里卻一陣陣地酸楚。我拍著他的肩膀,和他道別。俞桑卻一本正經地問我,有沒有興趣和他一起去探險?他說想在網上招募合作伙伴,發了財大家一塊均分……

沒想到,俞桑這個一心想著一夜暴富,幻想著咸魚翻身的瘋狂家伙,真的離家探險去了。而且還誰也沒打招呼,一聲不響就走了!

4

妻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我,聽說俞桑離家出走了?我說,不太清楚,恍惚聽別人說是有這么回事兒,也許是謠傳吧。她平靜地說,別唬我啦,你能瞞過我?看你丟了魂兒的樣兒,我就知道是思思那里有事兒了。我也不和你計較,只是提醒你,別趁人家老公不在,忙乎到一個被窩去!老婆的醋壇子翻了,再不剎車也許真要弄出點什么事兒來。所以,我真的有一陣沒去思思那里,也不知情況究竟怎么樣了。但俞桑的消息我還在打聽,只是一點消息也沒有。上下班時,我騎著電動車,一路留意著墻上、電線桿子上的尋人啟事,卻發現那些啟事很多都不見了,停下來仔細一看才發現,它們不是被黑招工的小廣告蓋住了,就是被治療性病的傳單蒙了個嚴嚴實實,也有的被風撕得七零八碎,字跡殘缺不全了,人像也缺了鼻子少了眼睛,看不出個人模樣,還有些被風吹得沒了蹤影。我本想打電話和思思說說,要不要再打印一些重新貼上。這時思思的電話打了進來。思思火急火燎地要我去她家,說是有東西給我看。我想一定又有什么新的線索了。

思思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茶幾前擺著一個大旅行包。我打開看了看,里邊有旅行帳篷、望遠鏡、照相機、旅行鍬,還有一個沒上弦的弓弩。原來俞桑沒有按他設定的計劃去探險,那他去了哪里?兩個多月也找不見個人影兒。思思眼睛紅紅的,她低著頭,坐在沙發上用手指揉捏著自己的太陽穴,那副疲憊的神情,讓我看著有點心痛也有點心動。她本來是個快人快語的女人,此刻也變得默不作聲了。過了會兒,她用腳很煩躁地踢了幾下旅行包,說,你說俞桑變態不?他花了那么多錢買了這些東西,然后就塞在地下室的旮旯里,都快發霉了!

俞桑究竟去哪兒了?他總不能不吭不哈就走這么久吧?我猜想,一定是思思那個臭脾氣,看到俞桑沒有工作,整天游手好閑,不住嘴地奚落他,挖苦他,最后弄得俞桑忍無可忍,賭氣走了。而且,從她在啟事上注明了俞桑有輕微抑郁癥來看,她已經不打算再給俞桑留面子了。思思是個很愛面子的女人,如果不是要撕破臉,她大可不必把他有病的事兒也說出來。也許俞桑如今真的有病了。現在抑郁癥很普遍,像俞桑這樣下崗的人抑郁了,也沒啥奇怪的。我感到不安的是,是不是思思現在萌生了其他的想法。

你說,一個大老爺們,整天啥也不干,就在家里瞎琢磨,整天鼓搗這個!說他幾句,他就像火燒了屁股,跳起來和我嚷嚷!早知道他是這樣人,當初我就……思思用力地踢著旅行包,好像那個包就是俞桑一樣,踢起來那樣解氣。

他就沒和你透露點什么?比如去了哪個朋友那里,或是去了外地打工了?

打工?整天往外跑,也沒見他拿回來幾個錢。最近還長脾氣了,和他說啥也不吭聲了,整天像個悶葫蘆似的,就會自己生悶氣,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啥呢。

過了一會兒,思思像是想起了啥,下巴頦抽搐著,鼻孔快速翕動著。她捂著嘴坐了下來,終于哭出了聲來。她流著眼淚說,他爸向我要人,還說了一堆難聽的話。他兒子要走,屁也沒留下一個,沖我要人,我哪里找去?我看到她的肩膀顫動著,也鼻子一酸,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拍著,就像過去一樣哄著她。思思突然翻過身來,把我摟住,熱乎拉拉的臉,緊貼著我的腮幫子,我能感覺到,她呼吸時的熱氣吹在我的脖子上。我該怎么辦?怎么辦?她喃喃地說。她抬起頭望著我,我看見她的眼淚,亮晶晶地掛在她的睫毛上。

她帶著一絲柔情說,我要早知道俞桑這樣窩囊,當初就該嫁給你。她站起來,走到廚房的飲水機旁,用俞桑一直用的泥壺給我沏了茶水,倒了一杯遞給我,幽幽地說,你就是規矩,如果像一點那個蔫犢子,下手不含糊,也許咱們就成一家人了。

5

俞桑做事就是那樣出人意料。當他站在我面前時,我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我一把抓住了他,像是他一眨眼就會飛走了一樣。你他媽的跑哪兒去了?弄得我們滿世界找你!還以為你狗日的死了呢!

俞桑并不像想象的那樣狼狽和落魄。他穿得整齊潔凈,還是那個板寸的平頭,棱角分明的方臉,只是眼神有點不自信。他疑惑地問,我們?我知道他一定又在懷疑我和思思有什么貓膩。

你知道家里亂成啥樣了嗎?兩個多月了,玩消失?太過分了!

沒辦法,我的手機丟了。那里又一時半會兒離不開。他低著頭,喃喃地小聲說。

打個公用電話說一聲,和朋友借一下手機告訴一聲總可以吧?你知道家里都急成啥樣啦!我只說是家里,而沒說是思思,是有意在回避著嫌疑。但從俞桑的眼神中,我可以窺見到他對我的婉轉有明顯的不屑。我立即覺得有些欲蓋彌彰了。

但俞桑似乎也不在乎這些了。他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我要到外地去打工,手頭有些緊,能不能借給我兩千塊錢。我會盡快還你的。我問去哪兒,他說要去南方,卻又不肯告訴我具體地方。

我問他,為啥不在當地找份工作?他耷拉著眼皮,怯生生地說,這里的人太壞了,他們像貓逮老鼠一樣,逮住我,但不吃我,而是折磨我,看我恐懼,看我發抖。我不能在這里工作。再說,思思也不愿意再看到我,因為她嫌我窩囊,我沒有汽車,也沒有錢,啥也沒有……

怎么會?思思找你都找瘋了。

俞桑沖我擺了擺手,她在撒謊,她親口對我說,她見到我就惡心,見到我氣就不打一處來!我覺得她找我,就是要和我離婚!不,我不能離婚。我不能讓她找到我,找不到我,她就離不成了……

他沒頭沒腦的話,讓我聽起來直犯迷糊,卻忽然讓我想起了啟事上那個讓我難以接受的詞,抑郁。難道俞桑真的抑郁了?

我知道我借給俞桑的錢,一定會是“肉包子打狗”。但作為他的朋友和同事,他遇到這種狀況,就算是捐給他的吧!但我在心里發誓,就這一次,只此一次,以后他再怎么樣也不關我的事了。不能讓他像粘豆包一樣,把我黏住。所以,當我把錢交給他的時候,就很直白地對他說,以后別再找我了,我也不會再借錢給你。忽然在那一刻我開始對俞桑有了厭惡感,這種厭惡感掩蓋了“朋友”這個漂亮字眼,掩蓋了內心的愧疚,就像我用了一元的硬幣,打發了一個糾纏不休的乞丐,心里有一種釋然的感覺。當俞桑喋喋不休地叮囑我,不要將他去南方的事兒告訴思思時,我不假思索地滿口應承著,你放心,我不告訴她!

我忘記了俞桑,也忘記了思思。我意識到,那是人家的家事兒,與自己沒有什么關系。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況且,就算要斷家務事也輪不到我。還是老婆提醒得有道理,這件事兒如果陷得太深,一定會把自己弄得焦頭爛額,里外不是人。反正,我盡到了義務,錢也給了,殯儀館也去了,其他的事兒就不歸我管了,我也管不了了。基于這種想法,思思再打電話,我也不接了。我甚至覺得那些鈴聲,像高分貝的噪音,心里有點厭了……

傍晚,我又到了那根電線桿子前,不知為什么,我停了下來。人在電動車上,探著身子看,電線桿子上依然貼著尋人啟事,從紙張的完整程度上可以斷定,那一定是思思新近貼上去的。她不知道俞桑的行蹤,似乎俞桑的父母沒告訴她,當然我也沒告訴她。她依然在尋找著俞桑,卻不知道她在尋找著什么樣的俞桑,是過去的俞桑,還是現在的俞桑?也許她根本就不是在找俞桑,而是在找貌似俞桑,卻根本不是俞桑的人。是不是這樣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這樣的感覺。

責任編輯 張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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