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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云

2016-08-10 10:07:04練建安
長城 2016年4期

練建安

汀水南流,走州過府,蜿蜒八百里出潮汕入海。沿江行走,得民間傳奇故事若干,遂演繹成文。其撲朔迷離,似云山霧罩,故冠名曰“迷云”。

藥 硯

陽光朗照,河頭城浮動飄忽的濃霧漸漸消散。

石缽頭赤裸脊背,噔噔踏入石壩碼頭肉鋪攤點,立定,雙肩一聳,大塊豬肉扇啪嗒一聲脆響,平攤在了肉案上。兩個伙計手忙腳亂,將豬肉扇掛上一根銅皮紅木大秤。一個掌掛鉤,一個挪秤砣報數:“二百……三十一斤半。”石缽頭乜了他們一眼,操起兩把剔骨尖刀,咔咔磨擦,笑罵:“黃疸后生!”

河頭城是汀江水路的一處大碼頭、大墟鎮。千里汀江發源于武夷山脈南段,流經閩西諸縣,眾水匯集,至粵東三河壩后稱韓江,過潮汕入海。河頭城往下走,險灘密布,流急浪高。土洋山海貨物,在此集散駁運。往來船只,俗稱有“上河三千,下河八百”。

河頭城店鋪多,人流量大,尋常日子,也可銷出二三十只大肥豬。石壩碼頭石階頂端的左側,多有賣客家風味小吃的攤點。右側,是一長溜的松木厚案板,竹狼叉撐起,谷笪搭棚。石缽頭拳頭大,頭一張案板,鐵定是他的。

墟鎮巷道,濕漉漉的,水氣淋漓。此時悠悠然走來一位身穿灰布長衫、手搖折扇的精瘦老人。他邁著方步在豬肉攤邊踱了三兩個來回,瞧瞧,點點頭,似笑非笑。

石缽頭認得此人,是個老童生。傳說是滿腹詩書,考到胡子花白,連一個秀才也沒撈著。每逢四鄉八鄰迎神打醮抬菩薩,他總要搖頭晃腦地高聲吟唱他那又長又臭的文辭。他教蒙館。刻薄者當面叫他華昌先生,背后就不客氣了,叫他“老窮酸”。

長衫洗得發白,幾塊補丁格外刺眼,看著“老窮酸”裝模作樣賽百萬的架勢,石缽頭扭頭噗地吐出了一口濃痰。

華昌駐足停步,收起折扇,倒轉扇柄指點,問:“前蹄,幾多錢啊?”石缽頭利刀游走剔骨,沙沙響。“老弟,幾多錢?”華昌再問。石缽頭說:“現錢,不賒賬。”華昌說:“你這后生哥啊,好沒道理,咋就說俺要賒賬呢?”石缽頭說:“搞笑嘴!”華昌在衣兜里摸索良久,拍出了一把制錢。石缽頭將制錢收攏、疊好,放在案板前沿,說:“錢你拿走,莫擋俺做生意。”華昌說:“無怨無仇,做嘛介不賣?”石缽頭斫下豬蹄,說:“看好了,可是這副?”華昌點頭。石缽頭抓起豬蹄,猛地往后拋入汀江,說:“俺要敬孝龍王爺。不行么?”華昌揀起制錢,一聲不吭地走了。身后傳來陣陣哄笑聲。

半個月后,華昌帶著幾個破蒙童子江岸踏青,歇息于城東風雨亭。彼時,石缽頭正愜意地嚼吃著亭間售賣的糠酥花生。一揚手,花生殼撒落遍地。石缽頭說:“咦,巧了,今哺有八副豬蹄,老先生有現錢么?”華昌面無表情,牽著童子匆匆離去。走不遠,就聽到石缽頭的兩個伙計陰陽怪氣地高唱一首當地歌謠:“先生教俺一本書,俺教先生打野豬。野豬逐過河,逐去先生背駝駝……”

后來,他們還遇過幾次。石缽頭迎面昂首闊步,華昌就背向閃在路邊。有一次,看到石缽頭從遠處走來,華昌竟繞上田塍,避開了他。

華昌是鄰縣武邑山子背人。山子背距河頭城七八鋪遠。他那蒙館設在張家大宗祠里。

夜晚,細雨蒙蒙,倒春寒風吹動西廂房窗欞。昏黃油燈下,華昌翻閱舊日詩稿。當他讀到“學書學劍兩不成”時,不由得悲從中來。

嗒,嗒嗒。有輕微的叩門聲。沒錯,是叩門聲。開門,竟是多年未見的老友李半仙。

奇香撲鼻。李半仙拎著一副鹵豬蹄,笑瞇瞇地看著他。

轉眼到了仲夏。這個午日,童子早散學了。華昌困倦欲睡。宗祠內,闖入了一個莽漢。定睛一看,卻是石缽頭。

石缽頭拎著一副肥碩豬蹄,恭恭敬敬地放在書案上。華昌輕搖折扇,說:“得非有辱斯文乎?”石缽頭懵懵懂懂。華昌合上折扇,說:“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石缽頭愕然。華昌站起,邁方步,七八個來回,用了大白話:“有嘛介求俺?直說吧。”石缽頭苦著臉,說:“俺老娘癱了。李半仙的藥方,求您老給半塊端硯,做藥引子。”華昌坐下,說:“奇了怪了,這端硯何處無有?為何要俺給你?”石缽頭說:“李半仙說了,定要半塊阿婆坑的端硯,甲子年中秋日戌時月圓蓄墨的。百硯齋掌柜的說,那時日,方圓幾百里,只有您老先生買了一塊。”“哦。”華昌說,“桌上有。識字么?”石缽頭苦笑:“開過蒙,又被先生趕回家啦……略識幾個字。”華昌微閉雙眼,說:“自家看,可要看清嘍。”

石缽頭抓過端硯。長九寸,寬五寸,厚二寸一分,分量頗重。抬起,勾頭看去,硯底刻字:“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甲子年中秋日戌時練華昌購置于河頭城百硯齋。”石缽頭認得時日數字,說:“就是這塊,就是這塊!”說著,掏出一錠約摸五兩重的銀子。華昌正色道:“做嘛介?百善孝為先。拿開,俺不收錢。”

石缽頭囁嚅不知所措了。華昌自言自語:“李半仙?這個李半仙搞嘛介名堂?”石缽頭急了:“老先生,俺……俺……”華昌舉手截止,說:“后生哥,半塊,何謂半塊?就不能有絲毫差錯。分得來么?”石缽頭額上冒出冷汗,說:“刀斧斫開?”華昌笑了:“何須如此麻煩。”

華昌接過端硯,手執兩端,正對天井。天井里陽光熱辣,后龍山高樹有蟬聲傳來,高一聲,低一聲。

華昌十指緊扣,雙腕抖動。端硯分成兩半,齊整如刀切。

破 結

看不出來,邱佬年屆花甲了。人說“六十花甲轉少年”。他行走如風,走在秋陽下一條蜿蜒的山路上。

邱佬提溜著一個褡褳,他赴墟去,象洞墟。該墟場是汀江流域的一個閩粵邊貿集鎮。《武邑志》記載:古時此地“重岡復嶺,群象出沒”。

象洞墟是老虎墟。日近正午,墟鎮在望,此刻的邱佬哼著山歌小調,悠悠晃蕩。

邱佬是遠近聞名的功夫高人,南少林五枚拳師,一大把年紀了,尚可接連打幾個旋風飛腳。他曾經是汀州府杭川縣衙快班捕頭,雷厲風行,手段狠辣。一般人說起邱捕頭,大凡要四下瞧瞧,放低調門。

邱佬有五子,皆成材,長子為泥水匠,守家。余四子做木綱生意,在汀江大碼頭峰市、三河壩都開了店鋪。邱佬在長期的捕快生涯中落下了諸多傷癥。前些年,他在無意間得罪了新任縣令,遂退職還家。邱佬閑不下來,扛一把康熙年間制造的“三眼火銃”滿山轉悠,獵獲的山雞,吃不完,腌制,風干,掛滿了屋檐下的幾根竹竿。

邱佬走近了一座石拱橋前。此處兩山夾峙,溪流湍急。民諺云:“石橋半,出通判;石橋全,出狀元。”數百年過去了,出狀元遙遙無期。對面,魚貫走來一群“上嶺割燒”的村婦,都挑著兩大捆柴草。邱佬昂首闊步,搶先上橋。村婦們只得退避路邊,放下重擔歇肩。一位叫黃三妹的,甜甜地笑:“邱叔,赴墟啊。”邱佬輕哼,徑直走了過去。有村婦嘴一撇:“呸,霸坑鳥!”黃三妹說:“嬸,邱叔好出鬼,衫尾巴也會打死狗。”

正午時分,邱佬抵達墟場。這恰是最熱鬧的時候,人潮涌動,摩肩接踵。張記飯鋪里,邱佬美滋滋地吃下三大碗牛肉兜湯和三大碗魚粄,愜意地踱出店門,他一眼就瞧見了街角的那一籮擔金黃煙葉。

“哎,煙葉,幾多錢?”邱佬鞋尖碰碰籮擔。

“黃金葉哪,嘖嘖,先生好眼力……咦?稀客啊,稀客!”賣煙葉的,是個粗黑漢子,臉色突變。

“你?”

“嘿嘿,貴人多忘事。”

“你是?”

“早聽說捕頭大人剝下老虎皮啦,哈哈哈,咋就不穿了呢?威風!”

“你……是?”

“十三年前,礱鉤灘。捕頭大人可還記得?”

“是你!”

“人都綁上了,還一拳打斷俺哥三根肋骨。捕頭大人,你好功夫哪。”

邱佬抬腳要走。漢子一手搭上了他的左肩。邱佬發暗勁,卻動彈不得。他知道,走不了啦。

邱佬問:“你,你想要做嘛介?”

漢子說:“大老遠的,山不轉水轉,緣分哪,到貴府討一碗酒喝,咋樣?”

邱佬想了想,朗聲大笑:“好啊,走嘞。”

邱佬在前,漢子挑擔在后,出墟場,往邱家寨。

路上,邱佬遇到了好幾撥赴晚墟的鄉鄰,又是咳嗽,又是開合嘴巴眨眼睛。那些人好像什么也沒有看見。

走了一鋪多路,到了甘露亭。常年在這里賣鹽酥花生的炳泰伯公,是鄰村熟人。他的一個兒子就在木綱排幫,是老三的手下。打個招呼,料想他可以喚人解難。

入得茶亭,不見炳泰伯公。一個半大后生叫賣野果當蓮子。

“人呢?”

“俺不是人嗎?當蓮子甜哦。”

邱佬雖不喜歡,還是掏錢買了一把。他背著漢子比比劃劃的,半大后生眼愕愕的,不解。

邱佬請吃,漢子不理睬。一路上,漢子板著臉不說話。

一前一后,兩人來到了村口。向陽山坡上,有一群人挖山取土。“南七北六十三寨”功夫最好的“黑龍老虎”剛好在那里。

邱佬按捺興奮,朝山坡高喊:“黑龍啊,老虎,來俺家喝酒喲。”

山坡上,有人嘀咕了,不是年不是節的,霸坑鳥請人喝酒?啥時喝過他家的酒啦?記不起來了。

他們擺了擺手,又揮動了鋤頭。

邱佬有苦難言,磨蹭進村,磨蹭入屋家。

大兒子出門去了。哺娘見有客人來,麻利地取下兩只臘山雞,生火烹飪,很快整出了幾樣葷素,在廳堂八仙桌上擺放好碗筷酒菜,退入廚房。

酒,是大壇“釀對燒”。

兩人東西對坐。

漢子不動筷子,連干了三大碗,雞公碗。

兩碗過后,邱佬說:“上了年紀,不比當年啦……”

漢子說:“喝酒。”

邱佬長吁一口氣,端起酒碗,仰頭,亮出碗底。

三個來回,邱佬歪歪斜斜,快扛不住了。

漢子依次慢慢地又喝下了三大碗,滿上,點滴不漏。他目光尖銳,直逼邱佬。

邱佬嘴角微微搐動,南向瞄了瞄。南面墻壁上,掛著他的“三眼火銃”。

漢子伸出右手,緩緩收回。那意思很明白,他距離近,頭腦清醒,手快。

邱佬說:“吃菜,您……吃菜。”

漢子說:“不喝?俺可認得你家。”

邱佬端起了酒碗,雙手顫抖。

忽聽外頭傳入咔嚓噼啪的巨響。循聲看去,是隔壁鄰居阿貴跑到院子里劈柴來了。

邱佬心想,這渾小子不是跟鐵關刀跑江湖了嗎?咋又回來了呢?還認錯了家門?

正迷惑間,一團黑影遮擋了廳門。阿貴拎一截飯碗粗細、三拃長短、盤根錯節的雞翅木,說:“叔,借擔桿。”

漢子問:“做嘛介?”

阿貴說:“劈柴。”

漢子冷笑:“鐵斧破不開,擔桿有嘛介用?”

阿貴恍然大悟:“對呀,對呀,麻煩貴客您搭把手。”

漢子手握雞翅木。阿貴十指插入縫隙,大吼,雞翅木開裂兩半。

漢子起身,說:“俺喝高啦,喝高了呀,又醉又飽……又醉……又飽嘍……”挑起籮擔,踉踉蹌蹌,轉入屋角后,疾步出了村場。

邱佬冷哼,回過頭說:“老侄哥啊,往后有啥事,跟你叔打個招呼。”

阿貴說:“叔啊,俺家瓜藤爬過墻,您老就不要連根拔啦。”

蛺蝶軍

當寫下“蛺蝶軍”幾個字時,我正在汀江邊楓嶺寨的云高寺客房燈下。下午和文清、唐藍重點考察了一塊建寺碑記。山險路遠,我們都有些疲憊。

此地處汀江要沖、贛閩粵邊界,巍巍乎高哉,一覽眾山小。山下村落數十姓氏結寨自固,合力興建了這座寺廟。

碑記載寺廟緣起與經過及有功者芳名。其緣起,乃“避長毛賊”,數度兵鋒波及,“黎庶賴以保全”。有一段漫漶的文字,依稀可辨,卻讓我們百思不解:“……玄首,彩翼,幻形……蛺蝶軍……”

入夜,寺廟庭院桂子樹下,我們閑聊。山上無酒,喝完一壺綠茶,笸籮內的山核桃硬殼狼藉石桌。秋風涼,山月清冷。我們各自回房歇息。

挑亮油燈,我開始整理筆記。風過山林,聲在樹梢。山鳥咕咕叫喚,愈增寂靜。

晨起,用過早餐,我們下山,打算沿汀江繼續南行。回望寺廟,有薄霧浮動。老齋婆扛著鋤頭向茶山走去,步履蹣跚。

我心中一動,恍然。

二百多年前,汀州府管八縣,八個純客家縣。知府李寶洪,號南坡居士,粵東人,文采風流,清廉,有惠政,善用兵。方志載:“提兵掃蕩潭飛漈三十六寨,余黨悉平。”

汀州紫金山產黃金,系朝廷貢品,年輸二千八百五十三兩有奇。南坡居士上任以來,貢金在途中屢遭劫奪。福建巡撫大發雷霆,若再有差池,則嚴懲不貸。

出事地點,就在楓嶺寨下的七里灘。

七里灘,兩岸高山,束水飛湍,危石密布,連綿七里。

彼時,船隊過灘前,在石龍寨歇息。落日熔金,風平浪靜。忽見一群玄首、彩翼、幻形的蛺蝶成群結隊掠江而過。船上人立時迷糊昏睡,醒來,檢視貢金,全部不翼而飛。

這就是蛺蝶軍了。有人看到,對岸山腰上,有白衣少女揮舞竹鞭乘風飄忽,蛺蝶隨意迂回、起伏、進退。

一匹快馬朝武邑百姓鎮方向奔去。

古鎮的街巷里,我的太叔公練耀祖正在“醉八仙”酒店舉碗痛飲。那時,已經通行客家白話了。他對兩個部下說:“薄的不是春衫,是春衫里的人;飲的不是酒,是杯中的影子。”

我說過,如果不是鏟形門牙稍微突出些,太叔公可謂玉樹臨風。他是名動三省的武邑快班捕頭。他的兩個部下,武秀才出身,粗通文墨。

一個說:“此乃客家三子之詩。”

一個說:“端的是好詩,當浮三大白也。”

說話間,快馬趕到,公差遞上火急公文。耀祖展閱,臉色微變。他向部屬交代了一些話,大意是要加強元宵期間的巡查工作,確保平安,維護穩定。“我要出趟公差,十天半月或許趕不回來,務必向知縣大人稟報。”說完,抓起身邊的雁翎刀,跨了出去。

耀祖來到了七里灘,順藤摸瓜,登上了楓嶺寨云高寺就近潛伏。當貢金船隊又一次浩浩蕩蕩來到石龍寨時,蛺蝶軍再度遮天蔽日橫江而過,歸入了云高寺。

云高寺石坪,落日斜照。

白衣少女出現了。耀祖也及時出現。同時出現的,還有一把雪白的雁翎刀。

這時,耀祖見到了一位中年女尼,神情端莊,波瀾不驚。就在這個黃昏,耀祖聽到了一則往昔傳奇:太平軍殘部剽掠贛閩粵邊之時,有癡情女子護送某書生上京趕考,歷經磨難,翻越武夷山脈抵達浙江衢州,一夜春風,作別天涯。書生殿試中試,賜進士出身,欽點翰林院庶吉士,散館除汀州知府。下車伊始,屢遣鷹犬追殺舊情人,均鎩羽而歸。

耀祖何許人也?他聽出來了,所謂的癡情女子就是這位女尼,書生及后來的汀州知府,無疑是李寶洪李大人。聯想到公文中“格殺勿論”的嚴令,耀祖不寒而栗。

女尼說:“這個負心漢,該不該殺?”

耀祖刀尖垂落。

女尼問:“貢金,送得出去嗎?”

耀祖收刀入鞘。

女尼轉身入內。耀祖看到了步步蓮花。她走過的青石板上,有條條不規則的裂痕。耀祖想,雖說雁翎刀法縱橫汀江,恐遠非敵手。

耀祖后來在我家的家族史上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那奇幻的蛺蝶軍和白衣少女。《汀州志》記載,女尼自創了一種拳法,在汀江流域流布,名曰:梅花拳。

龍虎斗

嘡,嘡嘡。聽得一陣銅鑼驟響,李家駒放下竹筷和雞公碗頭,從墻角操起長矛,跨出了家門。

家駒是汀州武邑李家寨武館教頭,俗稱教打師傅,功夫了得,尤擅“長矛十八法”。長矛在手,十來個持刀壯漢,近不了身。

老父看著兒子漸行漸遠的背影,搖頭嘆息,右手顫抖,夾起腌咸菜,嘶溜嘶溜地啜著紅薯稀飯,啜著啜著,不覺得有兩行濁淚滴落。

老父有秀才功名,坐族塾,人稱德堂先生。平日里溫文爾雅,老成持重。他的淚水中,隱藏著一段辛酸往事。

彼時,德堂結伴游學,在汀江西岸的藍家寨,與一位畬家妹子一見鐘情,頻頻野外約會。事發,為族人強力阻撓,不得婚配。藍家女在牛欄產下一子后,跳崖自盡。男嬰被送了回來,取名“家駒”。

家駒稍長,德堂坐在門坎上,望著夕陽下閃閃爍爍、蜿蜒遠去的汀江和對岸薄霧茫茫的山寨,教唱起一首凄惻的歌謠:

火螢蟲,桔桔紅,夜夜下哩吊燈籠。

燈籠里背一枝花,畬家妹子入人家。

茶一杯,酒一杯,打扮施人大路歸。

大路歸,石按腳;小路歸,芒割腳。

芒頭尾上一點血,芒頭據下一絞腸。

老爹見得出目汁,老娘見得叫斷腸。

長竹篙,曬羅裙;短竹篙,打媒人。

上晝老鴉哇哇叫,下晝老虎打媒人。

歌謠流傳了下來,成為當代社會學者眼中漢畬融合的佐證。這是后話。

眼下,家駒三步并作兩步向大宗祠走去。銅鑼響,是集結令。全族壯丁,各持兵刃云集。

隔江相望的李藍兩族,決斗在即。

初,李家寨建宗祠,對岸藍家寨以為龍虎相斗,有妨風水,派員要求減低高度。兩廂言語沖突,不歡而散。此后,李姓耕山、耕田、趕圩場、外出經商者,接連失事。雙方遂零星互斫,各有損傷。鄰族多方調解無效。對抗十年有余,雙方精疲力竭。

汀州風俗,男丁之斗,不涉女性。婦女可探親訪友、自由往來。前些日,藍族老姑子送來戰書,相約重陽日決斗回龍灣。

回龍灣者,一馬平川,沙灘蘆葦叢生,紅柳星散。往年游大龍、走古事的終點,多選擇此處。

此時,晚稻收割完畢,秋谷入倉,山高高,天藍藍,農閑無事,正好建房、修圳、迎娶,似乎也利于大規模械斗。

九月六日,辰時,陽光遍野。大宗祠內外,三五郎裔孫齊集,刀槍耀日,旌旗獵獵。對岸山寨,同樣是躁動不安,號角悠悠,鼓聲隱隱。

老族長在各房長簇擁下,看看大鐵鍋里大塊牛肉嘟嚕嚕地冒著熱氣,又焦急地看看天色。三九郎后裔距此不遠,為何遲遲不發援兵?

三九郎與三五郎同出一脈,開枝散葉,另立大寨。族長德良,贛州府學教授致仕還鄉,與德堂同庚同窗,交情匪淺。老族長略一思忖,傳德堂即刻前來。

德堂到了,問明意圖,即研墨鋪紙書寫。

信函大致說:“親有百代,族有萬年。今蕞爾山獠,冥頑不化,犯吾宗祠,殺吾宗親,曠日持久,變本加厲,致使天怒人怨。是可忍孰不可忍?吾李族遠祖,一統華夏,文治武功,赫赫煌煌。客家非客,久住為家,中原望族,仁義客家,豈容山獠猖獗?當提合族勁旅,戮力同心,吊民伐罪,血洗畬山,永除后患,裨使汀江百姓,安居樂業,瓜瓞綿綿。”

長老傳閱,紛紛贊嘆妙筆,義正辭嚴,拔山舉鼎,只是字體略微歪扭,似欠雅致。

一匹快馬直奔大寨。

德良接過家駒呈上的書信,展閱,問了一些家長里短的話,笑著說:“賢侄一副好身板,也該找個媳婦啦。”

大寨按兵不動。

九月九日,重陽,午時,兩族壯丁列陣回龍灣。忽見武邑縣令領率五百兵勇橫插其間,張弓搭箭,勒令雙方停息干戈,起咒發誓,永不言戰,江邊勒石為記。

耕讀書齋外,楓葉燦爛,秋風送爽。德良聞知事態平息,心情舒暢。他呷了一口梁野山云霧綠茶,瞄一眼書案上的信函,笑罵:“這個老家伙。”

二十八年前的風雨之夜,德良將一個男嬰親手交給了禁閉在宗族祠堂的德堂。德良永遠也不會忘記,赴鄉試途中,穿針灘翻船遇險,德堂拼命救起了他,而手臂負傷的德堂未能終卷,名落孫山。

迷 云

清晨,在“康泰居”圍龍屋內走了趟大洪拳,藍鄉紳從水井里提起一桶水,澆在庭院中的盆栽蘭草上。

孝文闖了來,說:“九叔,來,來啦!”

藍鄉紳侍弄花草的動作不見遲滯,說:“細阿哥,咋咋呼呼的,做嘛介啊?”

客家人的一些親屬稱謂,頗為奇特。有子女稱父母為叔嫂者,意即妖魔不辨,易成活。藍鄉紳生有八子三女,孝文實為身邊滿子。

孝文說:“來了,老吳的人,來了。”

藍鄉紳靠近窗口,望見田塅遠處,綠呢大轎隱隱約約,銀頂發出晃眼的亮光。

藍鄉紳扯下臉盆架上的一條白毛巾,鉆入臥室前,說:“九叔生病了,誰也不見。”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那頂綠呢大轎就穩穩當當地停在了“康泰居”圍龍屋的石坪上。綠呢大轎為八抬大轎,光轎夫就有八人,是總督巡撫級官員的“標配”。另有小轎也停下了,走出一位師爺模樣者。他是藍鄉紳的同窗好友,秀才出身,入吳總兵幕,擅書,人稱“鐵筆”。

吳總兵系粵東奇人,棄舉業,“襆被游吳越”,歷覽山川形勢。明末動蕩歲月,訓練鄉兵拉起了一支隊伍,剿滅巨盜,被委以豐順營頭領。清順治三年,廣東總督佟養甲、提督李成棟揮師由閩入粵,吳率眾迎降,東征西討,因功實授左都督加太子少保,鎮守潮州、饒平,掛印總兵官,“援剿無分疆界”。吳能戰,與鄭明軍反復較量,互有勝負。地方志說:“鄭藩終不得志。”

鐵筆輕搖折扇,高聲呼叫:“藍兄,學弟登門拜見。”

孝文應聲而出:“阿伯,俺九叔他……”

鐵筆笑道:“莫非又是云游他鄉去嘍?”

孝文說:“風寒,病了。”

鐵筆一驚,收起折扇,徑奔入內。

“藍兄,藍兄。”

藍鄉紳躺在床上,蓋三重棉被,頭裹白毛巾,微睜眼:“來人可是俺鐵筆兄弟?”說著,掙扎著要起身迎候。

鐵筆趕忙俯身攙扶,說:“不急,不急。”

藍鄉紳咳嗽,說:“賢弟厚愛,愚兄不勝感激。”

鐵筆欲言又止。

藍鄉紳說:“鐵筆賢弟,可有要事相商?”

鐵筆囁嚅,掏出請柬呈遞。

日出東山之上,窗外陽光斜照,視線正好。藍鄉紳捧讀請柬,笑了:“賢婿戎馬倥傯,卻寫得一手好字。慶功宴,理當賀喜。”

藍鄉紳喚來孝文,取出一個黃銅匣子,打開,有一封信函,上書“賀禮”兩字。

藍鄉紳從信函內抽出一紙田契,說:“區區一百石祖田,不成敬意,拜托吾弟轉呈,萬望笑納。”

鐵筆接過,點點頭,道聲“珍重”,出門去了。

藍鄉紳扭頭向內墻。他不想讓滿子看見他那酸楚的眼淚。

藍姓上祖遷自閩西,后與某巨姓豪族失和,遂率族人投靠吳總兵,并將小女出嫁為如夫人。

地方志記載,吳總兵重筑三河壩匯城,修學宮,建寺廟,造戰艦,“前后所捐累巨萬”,很是豪爽。

為籌集錢糧,吳總兵多次宴請地方富豪。藍鄉紳一再推脫。這次連超規格的綠呢大轎都抬出來了,卻是再也推脫不得。

轉眼到了秋日,粵東群山,紅葉紛披,韓江蜿蜒,白帆點點。

傳聞吳軍與鄭明軍在獅拋球山一帶激戰,但這似乎并不影響“鹽上米下”的航運生意。

箬笠白衣,藍鄉紳垂釣江灣。

忽聞馬蹄聲急。近前,滾鞍落馬者,正是孝文。

孝文抓起茶罐牛飲,一抹嘴角,說:“九叔,老吳要調俺鄉團,征剿木寨賊。”

木寨距此不遠,約三鋪半路,重岡復嶺,人尚武,民風強悍。傳言舉寨抗糧抗捐,日前追打官差致失足懸崖。吳總兵大怒,興師問罪。藍鄉紳點齊鄉團壯丁,從西南路趕到木寨時,木寨村民聚集在一座堅固的大圍樓內防守,官軍久攻不下。

這一晚,大圍樓內火光沖天,哭號聲撕心裂肺。有人沖出,立即被飛蝗似的箭雨射殺。

西南角的守兵頭領是鄒副總兵與藍鄉紳,兩人對視,目光又移轉了。鄒副總兵借故走開。

藍鄉紳向著火光,喃喃自語:“可憐啊,鄉里鄉親的。”

孝文會意,直奔大圍樓下,脫下衣衫揮動。片刻,涌出一群男女老幼,忍聲吞氣,消失在夜暗中。

木寨之變,極為慘烈。方志記載有千余人蒙難。鄒、藍兩公暗中救人,有大功德,至今為鄉民祀奉。

鄉間傳言,吳當年乞食流浪,時或偷雞摸狗,曾被木寨村民抓獲羞辱。此番進兵,為公報私仇。

方志另有版本,大意是說木寨村民貪賞誤殺朝廷命官,復受騙聚集大圍樓內負隅頑抗,而后縱火自焚。

我們到達粵東大埔之時,是細雨蒙蒙的四月,汀江、梅江、梅潭河在此匯合,浩蕩南流。江岸多花樹,一叢叢三角梅如跳蕩的火焰。

木寨廢墟猶存,荒草凄凄。對此,沿江行走的我們默然良久。唐兄說:“歷史不能細看。”文清學弟說:“歷史會記住每一根頭發的掉落。”

責任編輯 張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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