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訪吳彤

姚謙老師在《吳彤們》的序言中說道，所有與他一樣接觸過吳彤的音樂或他本人的人，都會安靜地、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支持著他。我也許也算是其中一位。第一次采訪吳彤，是因為對作為杰出藝術家的他的好奇和尊敬。早在音樂學院念書的時候，我就聽說過他。他是屈指可數的在西方立足和成名的中國民樂演奏家之一。第二次采訪他，是因為被笙這件古老的中國樂器以及傳統文化所吸引，希望可以將他關于笙的主題演講整理出來，讓更多的人讀到。第三次采訪他，是因為大都會博物館的“鏡花水月”展。在王家衛導演的邀請下，吳彤為展覽創作了以四季為主題的笙樂。展廳中若有似無、沉靜雋永、如空氣般縈繞著的“笙音”與浮華艷美、驚鴻一瞥的時尚形成了鮮明迷人的對比。第四次采訪他，是因為他的新書《吳彤們》。

春末夏初的紐約乍暖還寒，在幾日難得的融融陽光下，我在樓下的花園里，伴著水聲、鳥鳴，讀完了這本書。

《吳彤們》不是一本自傳，更像是隨筆集，集結了他對生活的領悟，對世界的觀點，對友人的敬意，對經歷的總結。與其說是吳彤通過這本書展現自己的不同面給讀者，倒不如說是他邀請讀者透過一篇篇文章，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來觀察吳彤，觀察這樣一個真實、多面的人，然后每個人最終在自己的心中拼湊出那個他們所理解的吳彤。

翻開書，一頁一頁讀過去，我仿佛看到了那個我認識的吳彤，就坐在我的對面，用他特有的嗓音、語氣和說話的節奏，真摯而不設防地告訴你他的人生，他的音樂，他的悲喜。

書中分享了不少音樂創作背后的故事，讓我對吳彤的音樂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和感動。《水路》（Water Way）是吳彤從法國轉機前往西班牙時，因被懷疑非法過境而被突然拘留的那幾天，在拘留室里通過打坐平復心情時得到的創作靈感；《鏡花水月》是他為了配合展覽需要，在短短三五天時間內努力調整身體狀態創作出來的作品；《烽火揚州路》是他還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讀書時，上學路上踩著單車時突然來的靈感，這首歌幾年后成為“輪回樂隊”的第一批作品之一……

對于不會音樂創作的普通人而言，這些作品誕生背后的故事也許比僅僅欣賞音樂本身更加動人。當你更懂得作品的靈感來源，當你更理解音樂創作的過程，當你了解到音樂家是如何通過自身的努力，將自己的情緒、感受、靈魂以及表達注入了一首樂曲的時間，那種感動是自然而然升起的。

你會感動，當你明白每一首作品，都記錄了一個厚積薄發的過程，如同一顆埋在泥土里的種子，拼命地吸收著天地精華，只為了破土而出，與你相視一笑的那一刻。這也許就是吳彤的音樂可以打動人心的原因，他的作品中蘊含了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最真摯的傾訴。

書中最打動人心的，不僅僅是吳彤對繼承和發揚笙的傳統所做的孜孜不倦的努力以及一個個作品背后的故事，還有他面對功名利祿的淡泊之心。用他自己的話說，一切名利的背后都是虛無。曾經有很多機會擺在他面前，可以讓他更有名，更有錢，然而一次又一次，他選擇了更接近藝術本真的那條道路，一條少有人走的，更純粹、更簡樸，更接近他內心的道路。

他也與我們一樣，一直在探索那個終極的問題——我們來到這個世上究竟是為了完成什么？只是他比大多數人更早、更急切地希望找到問題的答案。

二十出頭、大學剛畢業時的他甚至將自己關在房間里幾日幾夜不見天日，只求快速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苦思不得其解的他，在接近崩潰絕望的邊緣時拉開窗簾，卻見漫天大雪安靜地飄落，窗外一片白色，純凈了世界，也點亮了他的心。

在雪地里，他聽到自己腳步聲的回響，感受到自己熱烈的心跳和生命的氣息，那一刻，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用心去體會生命中的美，再變成一首作品，唱給大家聽。”此后，他再也沒有懷疑過生命的意義，他用手里的笙，用自己的聲音，忠誠地履行著自己的使命。

這段描寫，在我看來，是書中最美的一部分，是一顆不安的靈魂終于找到了他的故鄉，他的心從此安定了下來，他的人生變得越來越純粹。

這種對待藝術和音樂的使命感其實早就流淌在吳彤的血液里。在書中，吳彤花了很多筆墨講述他與父親之間的緣分。小時候的他為了看到父親的笑容而努力，長大后，經歷叛逆，照料病中的父親直到父親過世，父子之間的溝通始終是克制內斂的，讀來催人淚下。雖然始終沒有和父親有過敞開心靈的對話，但是父親的匠人精神、剛正不阿、淡泊名利、精益求精的精神早就滲透進了吳彤的人生以及藝術創作之中。

吳彤的家族是獨特的。四代管樂相傳，從制作到演奏，為中國民樂發展打下了不可或缺的基礎，不少民樂大師的樂器皆出自吳氏管樂。即便如此，吳氏家族也歷經歲月沉浮，跨過歷史的荒誕，大火的洗禮，最困難的時候，一家人甚至靠賣炒餅和典當修理的樂器維持生計。如此艱苦的歲月，在吳彤的筆下讀來則呈現出了另一番趣味：“‘吳氏炒餅遠近聞名……這道炒餅最重要的就是‘餅脆菜香……”接下來的描述讓人讀了直流口水，好像炒餅的香味撲面而來。這道炒餅成為了黑暗歲月中一家人最溫暖明亮的所在，傳承了手藝人的細致，體現了手藝人的精神。

在世界舞臺上活躍著的藝術家個個都是步履不停，旅行是他們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書中有一整章收錄了吳彤的旅行筆記，甚至包括他出發前如何做準備。在旅途中，他尋找，他記錄，他站在印度的鹿野苑回看自己的內心；他在貴州黎平參加當地的葬禮；他在紐約拜訪各個博物館；他在菩提迦耶看著不同文化、不同國籍、不同膚色的人們用自己的方式叩拜著他們心中的神靈，叩問著自己的內心。他用文字和照片記錄下了自己的感動，當然，還有他最習慣的表達方式：音樂。所有這些經歷都因音樂而出發，最后又都回歸到音樂，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循環。

一位音樂的匠人，用文字記錄下了所有的一切，還有那些在他的生命中真切地影響了他的人們：馬友友、姚謙、王家衛、印度兄弟Sandeep、翻譯中國皇歷的夫婦司馬勤（Ken Smith）和李正欣……透過吳彤的文字，我們看到了這些人物光環背后的故事。例如，印象中斯文而拘謹的、總是與媒體保持著相當距離的王家衛原來也有體己、細心、溫柔的一面。

如果上述的一切，有任何一點引起了你的好奇，打動了你的靈魂，請將這本書納入你的收藏，讓它來告訴你，一位音樂家、歌手是為何選擇將音樂作為自己的職業和信仰，又是如何以音樂作為自己生活于世的方式的。

訪談錄

● - 余倩 ○ - 吳彤

● 在《吳彤們》這本書的自序中，你寫道，寫這本書的初衷是因為這些年總被人問起現在在做什么。如今書已經出版，你是否覺得這本書替你作了解答？

○ 對于過去時，我想這本書已經做了盡量誠懇的說明；而對于現在時，我的標準就是憑著興趣和熱愛對待音樂和生活。我盡量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這在書里也說了。

● 從起念寫這本書到完成，一共花了多久的時間？又是如何的一個過程？

○ 五個月，不過大概有少部分是以前寫的文章。書寫的過程是看想自己內心的過程，我很享受這種對自己內心的探索過程。當然這并不容易，有時候心緒煩亂，寫出來的東西也索然無味，完全不能用。

● 整本書被分為六個章節：笙、創作、朋友、往事、生活、旅途。為何會有這樣的安排？

○ 寫文章的時候并沒有章節的計劃，只是把自己感興趣和經常被問到的內容寫出來，關于章節的計劃是在文章完成之后的工作。我的音樂和生活是分不開的。音樂是生活饋贈，生活是音樂的源泉，所以“創作”“朋友”“往事”“生活”“旅途”都是關于這兩方面的內容。而“笙”自成一章是因為這幾年對笙的古代精神關注得多一些，希望可以讓有興趣的朋友方便閱讀。

● 在這本書里，我第一次看到你談論與“輪回樂隊”分開的原因，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這是否是你首次公開講述這件事情？這樣坦誠地回顧人生的傷口的確是需要勇氣的。

○ 這是我第一次在文章中提及和“輪回樂隊”分開的過程。我認為即便是人生中的挫折，也可以是一個寶貴的經驗。對這件事情的反思，讓我對“溝通”有了更深的領悟。在“往事”中汲取的經驗，應該可以讓今天的行為變得更從容。

● 隨書一起出版的兩張唱片風格非常不同：《音樂云》是純音樂作品，收錄了書中提到的《鏡花水月》《水路》等作品，《唱歌魂》則都是歌唱作品，收錄了《烽火揚州路》等。這是否是按照吹笙的吳彤和唱歌的吳彤來安排的？

○ 大概可以這樣來區分，也可以理解為有歌詞的音樂和沒有歌詞的音樂。因為歌詞可以直接表達具體的事物和想法，而純音樂作品則會給聽眾提供更多個人化的想象空間。

● 書中所有的文字都是非常本色的吳彤，原汁原味，但有一篇絕對讓我大吃一驚——《“眼鏡哥”的幻想曲》，文風簡直是搖身一變，好似在讀武俠小說一般，也讓我看到了一個風趣的吳彤。你是怎么會想到要把這樣有趣的經歷記錄下來的？

○ 對于社會上的一些不文明現象，有時候我想說，但又不希望把太多負面情緒帶給大家，所以最后就選擇了沉默。可這次我想起了老舍先生的幽默散文，于是試著從幽默的角度寫了一篇。事實證明這方法挺見效的，事兒說了，還不生氣，而且有一種解了氣的痛快之感。

● 書中好幾次提到由于因緣巧合，你到柏林寺禪修，在禪修三日后，便素食了七年，之后還辟谷過幾次，而打坐更是你調整身心、激發創作靈感的一種日常行為。能談談禪修、辟谷的經歷對你音樂創作的影響嗎？

○ 有很大的影響。辟谷對身體來說是一種類似電腦重啟的感覺，讓我有更旺盛的精力去工作，打坐則是提高了專注力，使我可以更清晰地聽到我找尋的聲音。所謂“禪修”，我認為應該是在現實生活中時刻關注自己的起心動念，也就是在現實生活中的修行。音樂創作、錄制和表演，每一個環節都需要對內心深刻的挖掘和完全的專注，并找到內心最真實的聲音。從這個角度來說，音樂也是一種修行。

● 最后，你對這本書有何期待？

○ 對這本書的期待只存在于我創作的時候，那時候我希望可以盡量寫得真實誠懇一些，給自己和讀者朋友一個交代。現在出版了，對市場和讀者我無從期待，只是感謝大家拿出時間來閱讀。